她的身体觉得陌生而振奋
她的身体觉得陌生而振奋,那是种莫名的古怪感觉,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我突然觉得象个精致高贵的中国人。象一个贵族,满身都是繁文缛节。”说着,
她将手指放在刚刚爱丽丝放过的地方,轻轻提了一下旗袍,身上果然一松。她看到
自己的手指在白色缎子的衬托下变得纤细文雅,还有一种聪明女孩的书卷气,和爱
丽丝照片上轻挽的手果然是相象的。
爱丽丝笑了,她抬手敲敲简妮的额头,“从前有句老话说,聪明的人的身体里
面是一竿子通到底的,你敲敲他的头,他的脚底板就响了。”
简妮疑虑地看了爱丽丝一眼,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夸奖。婶婆满意地对她笑
着,她能看到婶婆胸前有点急促的起伏,她的气很短,但她坚持着。简妮假装自己
也没有发现。
“我将李裁缝的地址留给你,他在唐人街里有家小裁缝店,最出名的。以后你
可以自己去找他做。”说着,爱丽丝握了一下简妮的手臂,她象是为了加重口气,
但她却抓住简妮的胳膊,收不回手去。她需要简妮撑她一下。
简妮眼见得婶婆的脸色从脂粉里透出灰白,但她还是不敢伸手去扶婶婆的身体,
她只是暗暗将自己的身体送上去,贴住婶婆瘦小的身体,她感到婶婆的身体立刻靠
了上来,几乎倒在自己身上。简妮知道婶婆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于是在手上加了
力气,让婶婆靠着,拉着,一起走出衣帽间。婶婆的双腿软绵绵的,在地毯上一寸
寸向前移动,简妮能感到她的腿在簌簌打着抖,摇摇欲坠,但她的背脊还挺得笔直
的。就是那笔直的背脊,让简妮不敢在婶婆没有要求以前,自己伸手去搀扶她。
小步小步地挪到客厅里,她将筋疲力尽的老夫人送到她的摇椅前,扶她坐下。
简妮伏身帮婶婆坐下的时候,闻到婶婆的嘴里散发出一股苹果腐烂时的气味。那气
味,与叔公病房里的气味一样。当时,大家都怀疑那股新鲜的腐烂气味是医院病房
的气味,现在,简妮意识到,那就是老人垂死的气味。
婶婆靠在椅上喘息着说:“你看,我正在死去。”
“我要送你去医院吗?”简妮问,“或者打电话让救护车来?”
“不。”婶婆说,“现在好象还没有真正到时间。”
简妮默默看着婶婆,看她努力吸进空气,象被人卡住了脖子。叔公过世时,爷
爷曾在病房里突然号啕大哭,简妮回想起那奇怪的哭声,那时,大家心里都充满了
终于没顶的惊惧。爷爷的哭声将大家猛推一掌,打入深渊。但此刻,简妮发现自己
心里却是奇怪的安宁,她甚至在婶婆“丝丝”的喘息声中,闻到走廊里一缕缕福建
水仙的香气。她将婶婆的手放在自己手里,象护着一只小鸟似地,轻轻团着她的手。
简妮记得叔公病重时,日以继夜地输液,自己也曾将他因为输液而冰凉的手握着,
想要温暖它。垂死老人的手,都是这样沉甸甸的,好象正在坠落中的苹果。
婶婆渐渐平静下来,她并没抽出自己的手: “你得再拉上来一点,我看你有
点不舒服。”
简妮慌忙抬起身,将后半身提了一下,她抱歉地笑笑:“我又忘记了。”
“这件旗袍真漂亮。”她打量着简妮说,“我真高兴你穿得合适。别人都不怎
么合适穿,她们在美国长大,从小穿了太多的Jeans 。我的眼光不错。”
简妮笑了笑,她心里不太相信自己竟然是最合适的,她的脚在高跟鞋里象被门
压住的手指一样疼着。
“你怕吗?”简妮问。
“不怕。我已经活得很长了,想要做的事,都做过了,想要去的地方,也都去
过了,可以离开了。我更怕自己变得太老,太丑,却还活着。现在这样,不错。”
婶婆说。
“叔公也是这么说的,他也做完了他这一世想做的事。”简妮说。
爱丽丝在椅背上侧着头,想了想,笑了:“他也可以这么说的。他一生喜欢女
人,喜欢玩,喜欢时髦,他也度过了不错的一生。而且口卡口,直到曲终人散。”
“你们都是幸运的。”简妮说。
“是的。”爱丽丝点点头,“我满意自己的一生。”
“你最满意什么呢?”简妮问。
“我最满意自己能到世界上大多数国家去旅行过,要是我做王家大少奶,我这
辈子做不到这点。自食其力,去看世界,是我此生的理想。我做到了。”爱丽丝说,
“我腿摔坏了,再不能旅行了,那时,我就已经总结过自己的一生,我只有朝鲜和
东非没有去过,因为我对那里没有兴趣,我已经看到了整个世界。我最喜欢奥地利,
我这一生去过二十三次奥地利,直到飞机还在维也纳飞机场上,我就感到,象回到
家。在那里,我有过一个情人,我们一起去过维也纳几乎所有最有名的咖啡馆,还
有所有的博物馆。他住在美泉宫后面的街上,年轻的时候,我们彻夜在皇宫的栗子
树下散步。我们一起读了一本法国小说,《皮肤上的盐》,好象书里写的,就是我
们之间发生的故事。”爱丽丝用尽力气笑了一下,“你看,我得到了正好是自己想
要的一生。”
“是的。”简妮由衷地同意。她不知道爷爷,爸爸,妈妈,朗尼叔叔,维尼叔
叔,包括范妮,还有没有见过面的奶奶,在垂死的时候,会不会这样总结自己的一
生。
“所以,已经够了。”爱丽丝说着,她转过头来,看着简妮,“我想知道你的
功课好吗,在学校的情况怎样?”
“我不错。开始有点不适应,现在开始适应了。”简妮说。
“有困难吗?”爱丽丝问。
“有,但我一定会克服的。”简妮说,“我记得你说过的话,要想当一个地道
的美国人,就要从好好读书开始。我能做到这一点。我将来还要穿你的那些旗袍呢。”
“我想要送一个礼物给你,我可以为你付你最想学的一门课的学费。”爱丽丝
说,“上个星期,格林教授帮我最后安排妥当了我的墓地,墓碑,我已经预留好了
葬礼的费用。我有一块好墓地,很多阳光,就在曼哈顿,很老的墓地,漂亮的地方。
我的墓碑是白色的大理石,细长的,很秀气,我不喜欢那种矮胖的墓碑。上面将会
用金色烫字。连字体也已经决定了,我一向喜欢维也纳的分离画派,我喜欢克利姆
特,所以我要用青春艺术风格的字体写我的名字。我很满意。”
简妮诧异地看着爱丽丝,看她兴致勃勃地描绘着自己将在曼哈顿下城的墓地,
操心她墓地是否漂亮,是否有足够的阳光。叔公要将家产用光才死去,而婶婆却在
死后都要一丝不苟地做到十全十美。
“现在,我是真正的,完全的自由了。剩下来的积蓄,对我来说已经多余了。
我想帮家里的孩子们实现一个他们自己的愿望。”爱丽丝说。
“每个人吗?”简妮问。
“大多数在我身边的孩子。”爱丽丝说,“我为托尼付了他去意大利旅行的飞
机票,他喜欢意大利女孩。为派却克付钢琴夏令营的学费。你也可以提一个要求。
我希望给你们一个自己真正喜欢的礼物,将来,你们会温情地想起我来。”说着,
爱丽丝俏皮地笑了笑,“让我和你们最好的记忆在一起。”
简妮想了想,说:“我有自己一直想学的一门课,下个学期想要选的,是国际
市场营销学。”
“真的?”爱丽丝问,“为什么?”
简妮说,“也许,我对做生意有兴趣,也许,我也想知道家里人到底是怎么做
生意的。还想知道国际贸易到底是什么,会让中国人这样恨我们。有时候,我感到
中国人比恨美国人还要恨我们。我在图书馆看了国际市场营销学的教科书,我感兴
趣。”
“你知道,我也旁听过这门课,在NYU 的商学院,1969年。”爱丽丝说。
简妮看着婶婆,她不知道为什么婶婆也去听这门课。
“我去,是因为这门课里,会说到许多美国文化与各国文化相交时发生的问题。
我喜欢旅行,对这样的相交有很大兴趣。我不去听文化研究的课,是因为我喜欢商
人看问题时的实际,直接和建设性。我不喜欢文化研究里那么多意识形态,不喜欢
他们象上帝那样的态度。”爱丽丝解释说。
“这是有意思的课吗?”简妮问。
“是的,绝对。”爱丽丝肯定说,“对你的理想来说,是很好的选择。”
“我并不真正知道自己的理想是什么。”简妮说,“我不能肯定,我并不十分
了解自己。”她看着放在茶几上的照片,照片里那具柔和的乳白色棺木,上面描着
金,与婶婆卧室里巴洛克式的家具十分相配,那是她为自己选好的棺木,里面用的
是白缎子的衬里,完全是她的风格,也是自己身上刚刚穿上的旗袍的风格。简妮抬
起头来,看着婶婆的脸,心里一点点地,涌出了悲伤和失望,“你看,你连自己要
怎样的棺木都能把握,而我,连理想是什么都并不明确。”她说着,“哈”地笑了
一声。
“在我的生活里,我学到,美国是个让人追寻自己的地方,也许你为此背叛了
别人,但你找到了自己。一个人找到自己,是顶重要不过的事。”爱丽丝说。她轻
轻展开自己的手,按了按简妮潮湿柔软的手心,允诺道,“在这里,你也会找到自
己的。”
“你就是这样决定与叔公离婚的?”简妮问。
“是。”爱丽丝答道,“他一定要回去继承王家的家业,我一定要看到全世界
的好东西。我们不一样。”
“但愿我也能像你一样。”简妮说。
每年春节要聚在一起,吃顿中国饭,是王家住在美国东岸的亲戚们多年来维持
的习惯。这个习惯开始于四十年代,那时候,初三,家里过年的正经事差不多都办
完了,儿女辈的人,全回老宅自己热闹一天。王家的子弟和当时聂家的子弟很象,
他们都是合家的京戏票友,高兴起来,他们就联合了聂家的孩子,在自家花园里搭
台唱戏。王家的家规,不可以在家里办舞会,所以他们在家里唱戏,然后,一起去
外面跳舞。多少年的春节初三,王家的儿女们都是这样度过的,那时,他们是个兴
旺的大家庭。甄字辈的陆续离开上海去欧洲,或者去美国读书的那几年,最感寂寞
的,就是过中国年时初三的那一天。也就是住在波士顿的甄盛和爱丽丝,要在那时
赶到纽约来与甄展和范妮小聚的原因。
王家的春节聚会,六十年代末,在唐人街的上海餐馆又恢复了。那时,王家在
香港股市中的投机已经惨败。1966年香港左派大闹北角,被甄展一家在上海妻离子
散的遭遇吓破了胆的王家的人,借美国修订了新移民法的光,纷纷移民到美国。各
家在美国安定下来以后,甄字辈在大年初三时又团聚了一次。他们到唐人街的上海
餐馆来,还是因为爱丽丝。麦卡锡时代她做女招待时,教会当时做大厨的老板一些
王家的传统菜式:放蛤蜊的什锦暖锅,水笋红烧肉,还有宁波人做的红烧豇豆干。
这些菜式在这家唐人街里仅有的上海馆子里,成为受到客人欢迎的招牌菜。王家人
在这里重又吃到家里的传统菜,自是十分的欢喜。他们就将每一年春节的团圆饭放
到这里,初三这一天,家家都从东部各地开车聚到唐人街来。
二十多年来,老板退休,将餐馆传给在美国出生的儿子,儿子娶了上海媳妇,
王家的团圆饭还是年年放在这家馆子里,成了真正的老客人。上海餐馆的老板在唐
人街生活了半世,见到过许多出没唐人街的上海富家遗族,世态炎凉,沧海桑田,
还能这样亲亲热热每年聚一次的,恐怕也只有王家的后代了。他们觉得,那是王家
早早地将家败了的好处。
这二十多年来,王家团圆时,总有一只传统什锦暖锅放在圆桌的中央。那只紫
铜的暖锅里,一层层地铺着粉丝,黄芽菜,咸鸡,咸鸭,风鹅,蛋角,虾,海参,
肉片,高高地码着,暖锅里面生了钢碳,可以保持暖锅一直火热滚烫。王家的老人,
一进上海餐馆,就能看到那只暖锅在圆台面中央噗噗地翻着白气,蛤蜊在最上面一
层,象元宝一样张开着,脸上就笑开了。那是王家这样的生意人家讨的彩头,他们
从小就看到的,是他们记忆中最亲切的旧物之一。王家的孩子中,不少人已经讲不
好上海话了,在美国出生的,根本就不会说上海话,更不用说会讲国语。但他们也
都认识这只紫铜暖锅。
这一年,是简妮第一次参加唐人街的亲戚聚会。她穿着婶婆的旗袍,大衣和鞋
子来与自己的亲戚们见面。婶婆已经去世了,她安息在她的白色金边的上好棺木里,
她的墓地上,果然几乎整天都能晒到太阳,种了一排玫瑰花。老人们见到简妮,纷
纷说简妮和爱丽丝身材相似,背影看上去几乎会有错觉。他们纷纷说爱丽丝好眼力,
是个“敲敲额头,脚底板就会响的人”。
一店堂里的王家人,大都打扮得花团锦簇。上了年龄的女人们大都穿着中国式
的绫罗绸缎,好几个穿旗袍的,在手腕上吊着一个亮闪闪的小手袋,在上身穿着一
件短的开襟毛衣。她们在领口别着一个翡翠的领花,在一团旧气里,富丽堂皇。老
先生们将头上仅存的白发精心地梳整齐了,用小方块的丝巾象中国屏风那样,挡住
脖子上松弛的鸡皮肤。他们彼此用英文问候着,夸奖彼此的气色和礼服。只有最年
轻的人,才穿美国孩子的大裤子和篮球鞋。但他们很自觉地退在一边。
简妮一个亲戚也不认识。好在格林教授主动陪在简妮身边,一一为简妮介绍。
他还特别将他们在王家家庭树上的位置为简妮点出来。简妮一路跟着格林教授,姑
婆,婶婆,叔公,表舅舅,姑奶奶地招呼着,心里要是没有格林教授做的那个图表
指引,还真要被弄糊涂。简妮看着自己凭空出来了这样一屋子的亲人,脸上笑着招
呼着,暗暗想到,爸爸竟要铤而走险,才能将自己从中国救出来。心情有点复杂。
看到格林教授陪着简妮,王家的人都笑着对简妮说,她算是找对人了。他们叫
格林教授“司马迁. 格林”。自从格林教授开始整理和研究王家的买办家史开始,
就在春节时被邀请参加王家的聚会,既然他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要了解王家的
历史,王家的人就认为,格林教授不是外人。甚至他们将1940年时家里拍的小电影
的胶片,也交给了格林教授。
那个眉毛细细地,画得象钢丝那么细而坚决的老太太,她是太爷爷的最后一个
妻子,从上海带到香港去的。“卢夫人。”格林教授向简妮介绍说。她先对简妮说
了几句上海话,可简妮听不懂她的浦东口音。她便改说英文,简妮才懂得。她心里
又吓了一跳,她以为这种小妾出身的人,不该会说英文。等请了安,退到一边,格
林教授才告诉简妮,她从卫斯理毕业以后,回国当了太爷爷的英文秘书,她还是冰
心的同学。她那一口浦东腔的上海话,却是地道老式的上海话,从前斯文的上海人
才说的,没有新式上海话的粗鲁。
而在圆桌边上忙着追来追去的小孩子,就是派却克。他说了一口带着黑人腔的
英文。按照辈分来说,居然是简妮的堂叔叔。他是爷爷最小的弟弟的孩子。一个混
血的年轻男人对简妮“嗨”了一声,说:“我们认识吧?你到纽约的时候,是我去
机场接你的。你的箱子坏了。”简妮知道他将自己与范妮搞混了。他就是那个喜欢
意大利女孩,所以常去意大利旅行的托尼。
简妮还见到了和叔公长得极相象的老人,他是爷爷的小弟弟凯恩。爷爷从美国
回到上海以后,他便到了NYU 读书,因为当时甄盛叔公已经被确定要继承王家的产
业,所以王家并不在意这个最小的儿子学什么专业。于是,他学的是自己喜欢的数
学,学成以后,回到香港的大学里当了数学教授,后来,又回到美国大学当数学教
授。他穿着米色的咔叽便裤和绿色的便装,让简妮想起自己学校里的教授们,海尔
曼教授也喜欢这样打扮。他娶了一个洋人太太,那个老太太穿了件腥红的旗袍,衬
着白发,倒象个中国老太太。简妮吃惊地看了又看,格林教授说:“她根本就觉得
自己是个中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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