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被招呼到餐馆里
不一会,他们被招呼到餐馆里。一开间的小馆子只有六对火车座,紧紧挤着。
茶色玻璃的吊灯,照亮了桌子上红白朝阳格的桌布,简妮侧着身体,坐进椅子里,
脚却被桌子脚和椅子脚绊住。店面虽然局促,但这小馆子里的菜果然好吃,茄子煲,
白蟹豆腐,红烧划水,浦东咸鸡,样样都很清爽新鲜,马上就比出国营大馆子菜式
的马虎与粗鲁。小店的空气里暖洋洋的食物气味和殷勤的笑脸,让人十分舒服。简
妮和许宏的心情渐渐舒展起来。
“为什么你刚刚说她有家传?”简妮问。
“她家从前在静安寺那里开广东餐馆,老上海的人都知道。现在这个馆子,是
她家自己开出来的。她弟弟和她丈夫做大厨,她爹爹管柜台。到这个馆子吃饭,有
点到她家吃饭的意思。”许宏说,“这里公道,又殷勤,又有质量,是规规矩矩,
巴巴结结做生意的样子。”
正说着,女老板亲自为他们送脚爪黄豆汤的沙锅来,然后,她拿出一本黑色封
面的小书,递给许宏看:“你看,我们的店上了那个犹太人编的上海指南,听说都
是发给外国人的。那犹太人将我们店算是,在上海的外国人认为可以吃到上海家常
菜的地方。”
简妮要过那本小册子来看,里面都是在上海可以去什么地方吃,可以找到怎样
的酒吧,可以到哪里去买中国古董,每个地方,都附送两张折扣券,可以打到至少
八折。看上去,那本书十分体贴,也有权威性。“真没想到,上海也有了这样的书,
我在纽约见到过。”简妮说。
“他是真正发了,我听说他已经在虹桥买别墅了,就靠每年做这样一本书。”
女老板说,“他刚到上海来的时候,连工作也没有的,住在浦江饭店青年会大统间
里。他才叫聪明。”
“就是那个上次我在这里碰见的犹太人?”许宏问,“连上海下流话都会说的
那个人?”
“就是他。”女老板遮着嘴唇笑,她的样子让简妮突然想起了范妮,她也喜欢
遮着嘴唇笑的。“你晓得他姓什么,居然他也姓沙逊。我猜他是骗人的,沙逊家根
本没后代。他想做大亨呢。”
又一桌客人要结帐,女老板起身去照顾他们,然后,去招呼新的客人进门。
许宏摇着头笑:“这店里的生意,真算是做出来了。”
简妮说:“你将来也一定会这样的。”她说这话的初衷,是为了挽回自己刚刚
的唐突。但说出来以后,她心里就难过起来,简妮想,这种沉闷的难过,大概是自
己的嫉妒。她知道自己断断做不到象他们这样。他们的潮头已起,而她还搁浅在远
远的沙滩上。这时,楼上突然响起了冲击钻的声音,强烈的声浪盖住了所有的说话
声,好象连这沿街面的老房子都在这声音里震动了,墙皮也在簌簌发抖。简妮觉得,
那简直就是上海在长啸。她闭上嘴,等待冲击钻声音过去。但她看到,别的桌子上
的人,都提高了声音,大声喊着将话说完,并没有停下来。冲击钻突然停了,简妮
听到一声吼叫从后面的桌子上冲出:“我不会同意这样低的折扣的!No!”
许宏也正对她喊:“你说什么?”
简妮说:“我说,你也会这样的。”
“苟富贵,勿相忘。”许宏笑着拿起自己的杯子与简妮的杯子碰了碰。简妮在
大学语文里学到过这句话,那是陈胜吴广起义时,一班草莽英雄的约定。
“你要是想做自己的事业,不是只为人打工,也许上海的机会更好。上海人到
底吃外国文凭。”许宏说,“你可以到我这里来,你会大有作为的。”
“我吗?”简妮吓了一跳,连连摇头。
这时,女老板将客人领到他们桌边,那是个胖胖的美国女人,她也跟着女老板,
叫许宏“嘟嘟哥哥。”
许宏将简妮也介绍给了她:“我在公司的同事,简妮。”
然后将那美国女人介绍给简妮:“福特汽车的首席代表,凯西。她是这家饭店
的老客人。”
“你已经下海了?”凯西笑着做了个游泳的姿势,“去那个新的化妆品厂了?”
“是的。”许宏说。
“希望你成功。”凯西说。
“你的中文真不错。”简妮说。
“哪里哪里,我是自学的,还不够好。”凯西说,她连中国式的谦虚都懂得。
她脸上的得意之色表示,她知道中国人认为外国人根本不会懂,中国人会为她的谦
虚吓一跳。简妮笑了,“你在上海一定很久了。”简妮说。
“在上海的老外里面,我就算是元老。”凯西说,“上海很有意思,不舍得走。
前几天,我回美国出差,看电视里播上海的记录片,叫《慢船去中国》,那是一首
老爵士乐曲的名字,因为他们拍了和平饭店的老年爵士乐队的演奏,还有一个叫吉
米彭的老先生,跳老式摇摆舞。听说他是从前一个买办的后代,那个买办叫盛宣怀。
上海的历史很有意思。美国没有这么有意思的地方。”
“吉米彭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简妮说。
“真的?”凯西惊叫一声,“他跳舞跳得太好了,简直不可思议。”
“是的,我也听说过。”简妮说,“但我自己从来没看到他跳过。”
“那个记录片真的拍得不错,他们采访了好几个老人。按照他们的看法,上海
才是条正在苏醒的巨龙。”
“你认为他们说得对吗?”许宏问。
“我希望是对的。我希望上海好。它好,我也好。”凯西直率地说。
这时,楼上的冲击钻又排山倒海地响了起来。它简直太响了,店堂里的人不得
不停止说话。玻璃在震动里咯咯地响着,狭长的店堂,一时如同失控的,飞奔的火
车一样抖动着。
等再次安静下来,许宏不甘心地问简妮:“刚刚你为什么摇头?你就这么肯定?
凯西他们不是也在上海工作?那犹太人还发了财。”他不相信简妮为了满足虚荣心,
才只在外国人手下工作。
简妮只是笑着摇头,毕卡迪先生在静安宾馆的餐桌前摇着头笑的样子浮现在她
的眼前。
新年一过,简妮便按照毕卡迪先生给的那张名片上的电话号码,顺利找到Nancy
Collins ,约定了去送简历的时间。简妮提前到了,于是,在锦江饭店的花园里闲
逛。
小礼堂门上的玻璃里遮着白色窗纱,象上海人喜欢在汽车和门玻璃上做的那样,
在玻璃两端安了固定的窗纱,遮挡外来的视线。美国人的礼堂,从来不会在玻璃里
遮这样的东西,简妮想,这就是地道的中国。但是,这地方却是周恩来与基辛格当
年签署中美联合公报的地方,爸爸在报纸上看到这条消息,激动得脸都变了。简妮
能记得他那巨大的,扩张的鼻孔。他那时以为,只要中美一解冻,他们全家都会马
上被妈妈接到美国去。妈妈为此特意炸了猪排。那时唯一的一次,家里为报纸上公
布的事情庆祝。简妮慢慢经过小礼堂,无论如何,它还是让她感到亲切的。就象对
周恩来的感情那样。她看到玻璃上映照出的自己的脸,为了怕别人看出自己的紧张
局促,自己脸上竟是一副气呼呼的倒霉样子。简妮赶快揉了揉自己的脸,让肌肉活
动起来。她知道,没人要看这样哭丧的脸,她也没资格将这张脸带到Collins 的办
公室里去。现在,她是自己留在上海最后的希望。
简妮路过一间草地边上的平房,那里是外国航空公司的机票售票处。有些外国
人在那里进出,柜台里的小姐都长得不错,满脸都是上海小姐温柔的傲慢。在售票
处的玻璃门上,贴着西北航空公司的广告。她回美国的返程Open票,也是西北航空
公司的。挪顿给简妮办了一年的工作签证,一年之内,她必须要回到美国本土,去
延长工作签证。签证是简妮最头痛的事,要是不能找到工作,她就得马上考虑在签
证有效期内回美国去,她听说,美国移民局已经停止办理将工作签证转为学生签证,
这就意味着,要是她不能找到工作,找到为她申请新的工作签证的公司,她就没有
美国的合法身份了。简妮紧握着放在透明文件袋里的简历和推荐信,经过西北航空
公司的宣传画,她想起自己当时离开美国飞机时,手里紧握的加有有效签证的护照。
售票处的斜对面,就是一家卖进口食物的超市。一个高挑的金发女人领着她的
孩子在买东西,要不是她拖着个嘴里塞了奶嘴的孩子,简妮几乎以为自己遇到Tim
的太太了,她家喝的所有的水,都是从这里买的。简妮本能地往边上一闪,她不想
让Tim 的太太看见自己,她觉得羞愧。发现那人并不是Tim 的太太,简妮松了口气。
她走进去,深深吸着那些外国日用品散发出来的气味。在那气息里,她想到了“自
由”这个词。简妮一向喜欢在超市的货架间流连,喜欢看到世界各地五颜六色的东
西整齐地排列在一起,日本的方便面,韩国的泡菜,英国的红茶,瑞士的巧克力,
德国的水果茶,美国的麦片和薯片,美国的Tang,美国的Kit-Kat ,新西兰的黄油,
法国的尿布,法国的肥皂,它们在中国奇货可居,贵得离谱。虽然它们的价钱让简
妮不舒服,但她还是喜欢它们在昂贵里传达出来的优越。简妮用外汇券买了一小袋
哥伦比亚咖啡。付钱买东西,此刻,对简妮来说,是种奇妙的放松。从皮夹里抽出
淡棕色的外汇券时,简妮突然在心里对自己喊,为什么就不相信Collins 会带来好
运气呢?事情还没开始,倒自己将自己吓疯了!
站在锦江办公楼的走廊里,准备按Collins 办公室的电铃前,简妮不由自主地
弯腰抚摩了一下自己的丝袜,检查自己的袜子是否完好。这次,她穿了婶婆留下来
的红色旗袍裙,黑色上衣,她想留给Collins 一个精通中国,并爱好中国文化的印
象。但她也不想让自己表现得太隆重,太想来开晚会,所以她只是解开大衣扣子,
用大衣遮着。
Collins 是个棕色头发的美国女人,长着一张和善的脸。她为简妮拍了拍靠垫,
说:“请坐。”然后,她马上就将简妮的简历拿过去,看起来。
屋子里只有Collins 翻纸的声音,如同裂帛。心惊肉跳中,简妮听到自己的心
跳声,或者是自己耳朵上血管的声音,她想起在挪顿面试的情形,简妮想,自己当
时真的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呀。接着,她又想起挪顿公司那条长长的,天光暗淡的走
廊,走廊的尽头,是办公室里克利斯朵夫的桌子,他平扁结实的后脑勺,他白蓝相
间的耐克球鞋,简妮想,自己其实可以做得更职业化,而不是那样感情用事的。她
相信自己本来可以成为一个好助理,在Tim 为她写的Reference 里面,她看出来Tim
的惋惜之情。Tim 花了不少笔墨来称赞她的忠诚和能干。她想起,刚刚到挪顿时,
Tim 就曾告诉她,他希望她能当一座桥梁。现在,简妮体会到了桥梁的含义。首先,
她就得掩盖起自己的感情。
这时,Collins 抬起头来,简妮永远都会记得她脸上的笑容,那笑容深深地从
她高耸的鼻翼两边展开,象船头推开的波纹那样美丽。她说:“我刚刚从美国带回
一张单,我想,他们要找的,就是你。”
简妮瞪大眼睛,用力看着她,她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但她还是被吓住了。
Collins 对简妮笑着点头:“我想你是合适的。”
那是一家想在上海建立合资工厂的美国化工公司。他们需要一个人做Business
Development Manager ,参加谈判的翻译工作,能将所有的文件翻译到中文,或者
英文,但这还算一般的工作,更重要的是,这个人要有与政府部门打交道的能力,
也有与国营批发销售渠道沟通的能力,能为将来的市场建立关系。这个人,应该有
经济学方面的学业背景,有在上海的工作经验,最好是在美国的合资公司工作过,
但需要这个人在美国受的教育,接受美国的价值观,忠实于美国公司的利益。但最
重要的,是这个人有很好的上海背景,当地人并不把他看成外人。“你看起来几乎
符合他们所有的要求。” Collins用手指轻轻弹了弹简妮的简历和推荐信,“你离
开上海不过才几年,还不至于陌生。”她说,“我也面试过一个从挪顿出来的台湾
人,台湾人的教育背景够了,但对上海的认同程度几乎没有,这会给工作带来麻烦
的。”
简妮很轻地点了点头,好象怕惊动了什么似的。
“你一定知道这家公司吧,Monsanto,很不错的美国公司。” Collins却以为
简妮在为Business Development Manager这个职位犹豫。在成熟的市场中,这并不
是一个规范的职位。它是外国公司在进中国市场初期,为困难的前期工作特地设立
的职位,类似高级助理。现在,有美国背景,又有上海经验的人,在外国公司的人
才市场上,一年比一年吃香。Collins 也正在为百事可乐的上海公司挖人,她的对
象是毕卡迪先生。但象简妮这样的人,有时比毕卡迪先生那样的高级雇员更难找,
中国出去的人,常常不愿意回中国来工作,象从奥斯维辛出去的犹太人不愿意回到
波兰一样。她知道那些中国人心里多少都有动荡时代留下的阴影,倒是真正的外国
人,高高兴兴的就来了。要找到一个有Culture Fit ,又能让美国人信任的Business
Development Manager ,几乎象找高级管理人员一样不容易。“他们的工资待遇,
也会按照挪顿的给你,就是说,你也能算是美方雇员,享受15% 的Hardship。” Collins
说。
简妮暗暗用手掐痛自己,来控制住眼泪,她知道不能流泪。她是那样用力,以
至于拉破了腿上的丝袜。悉悉索索的,她感到袜子在大腿上抽了丝。
她尽量平静地说:“我相信自己会成为沟通双方的桥梁。我知道,这是这个工
作最核心的部分。”
“你说的很对。” Collins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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