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真是个奇妙的地方
店堂里有了这两种人,就象没加盐的菜里放了盐,已经放盐的菜里加了味精,
立刻变得有滋有味,要全是清一色的外国人,或者中国人,那就太乏味了。他们大
多已经了解了王家花园的希奇之处,所以一旦坐定,将外套和手提袋放在自己的座
位上,就开始去参观房子,家具和墙上的图片。他们仰着头,在那些镜框面前唏嘘,
就象美国爱尔兰的后裔,到爱丽丝岛上的移民局遗址博物馆的姓名墙上去寻祖的样
子。外国人在那里看到自己的家乡,上海人在那里找到了自己的过去,外国人和上
海人站在同一张照片前面,好奇而欢喜地看着,然后彼此笑一笑,算是打了招呼。
这样礼貌而舒服的微笑,在上海的其他地方还真不容易找到,所以双方的心都一下
子松弛下来。很容易,就交谈起来,会英文的上海人说英文,会中文的外国人说中
文,双方都热心而真诚地恭维对方:“你说得真好!”华洋杂处,本来就是上海的
特色,在王家花园,这失落了多年的特色,重新焕发出它的魅力。然后,常常有人
在照片前停下来,在胸前抱着双臂开始交谈:“你从哪里来呀?”常常这就是第一
句上海人的问题,用英文。美国,德国,法国,卢森堡,荷兰,西班牙,日本,韩
国,泰国,马来西亚,新加坡,乌克兰,伊朗,瑞典,冰岛,印度,从世界各地来
的。虽然说的都是英语,但可以听到各种希奇古怪的口音。“上海真是个奇妙的地
方,没想到中国有这样的地方。”这常常是外国人的感慨。这个城市与他们想象中
的中国不怎么相干,但是与他们的家乡,也不怎么相干,但却又能看到非常相似的
地方,简直让人迷惑不解。在这里,美国人认出了他们的Tiffany ,西班牙人认出
了他们的壁炉,德国人认出了他们的灯泡。“因为这里从前是外国租界。”上海人
这样解释,有时,他们将租界和殖民地这两个词混淆起来,其实,它们是不同的,
殖民地是被一国侵占,而租界却是被多国租借,中国也保有主权。“啊!难怪这样
国际化,与香港和孟买以及西贡又是不同。”外国人恍然大悟。然后,他们也懂得
了王家花园旧主人作为买办的奢华。
来上海修学旅行的美国学生到了,出国修学旅行,在美国学校里也算学分,学
校请当地的专家和教授为学生上课,讲授当地历史。这次,新泽西大学政治学专业
的学生旅行团,请到一个被《纽约时报》称为上海文化保护者的美国老太太上课。
她已在上海侨居多年,致力于研究和整理上海的租界历史,她将租界遗迹用幻灯片
拍下来,保留了整整一个书柜。下午,在她上海的家里,她已经为他们讲了一个小
时三十分上海作为一个全球化背景下成长起来的都市,与西方交往的历史。接着,
她带领学生来参观王家花园。此刻,她指点给他们看墙上的那些镜框,里面有些照
片,是下午讲座时已经放过幻灯片的。她认为,从前,上海是在西方背景下,才能
从一个小渔村发展成二十年代世界上最繁荣的世界主义色彩浓郁的大都市。现在,
西方人因为没有对殖民历史的屈辱感,又是上海历史真迹的保护者。
她领着学生们到那个陈列着王家历史年表的镜框前去,“这是很重要的家庭树,
对已经流失了的这个买办家族来说。请大家注意,这不是爱丽丝岛上我们都看到过
的移民树,那是由政府作为强有力的支持者。对上海历史的保存和发现,在这里更
多的是由民间完成的,常常还是在外国人的帮助下。这个美国洋行世袭买办家族的
家庭树,就是在一位美国学者的著作里发现和保存下来的。”她说。
“王筱亭:1850年从宁波到上海,粗通英文,入买办穆炳元门下,学习经纪。
遂入美国法利洋行,从事签约劳工和鸦片贸易。1860年时,从跑街,跑楼升致买办,
同年,长子王崇山出生。
王崇山:1861年出生在宁波,成年后作为世袭买办,成为法利洋行的买办,同
时任美国利邦洋行买办。正值第二次鸦片战争后上海的迅速发展时期,洋货大举进
入中国并迅速向中国内地扩张,王家父子大展身手,成为旅沪宁波人中的巨富。
王佩良:1887年出生于上海,庚子赔款的留美学生,学习机械制造,王家的第
一个留美学生。学成归国后,继承美国法利洋行买办,并成为王家的第一个实业家。
在中国资产阶级发展的黄金时期,他开办宁波轮船公司,并沿途自建码头和仓库,
后开办精良修船厂,除修船和拆船以外,也承接造船。后大部被毁于太平洋战争时
期。但在买办方面,仍借战争时期,海路阻断,化学原料飞涨之机,发了大财。他
是王家,也是中国的最后一代买办。随租界废止,时代变化,买办业衰微。1947年,
他迁往香港,大败于投机香港股市。1964年,在香港逝世。
王甄盛:1918年出生于上海,王家主要继承人,MIT 工商管理硕士。香港法利
洋行总代理。
王简妮:1967年出生于新疆阿克苏,美国新泽西州立大学经济系毕业,美国法
亚洋行驻华雇员。”
老太太将镜框里的中文恢复成了英文,念给美国学生听。
“他们家当中断了一代人。”有学生指着王甄盛和王简妮中间的空挡,说。
“大概在1949年革命以后流散到世界各地去了。”老太太解释,“这在上海,
是很普遍的事实。1949年的前后对上海来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上海文化在
1949年因为意识形态的转变,被完全切断。上海的红色政权并不珍惜自己城市独一
无二的历史和面貌,你们知道,1949年以后的上海人把English 叫什么,叫‘阴沟
里去’。殖民地的解放浪潮以后常常会发生这样的事,由于仇恨,由于屈辱,也是
由于无知。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在破坏这土地上最有价值的遗留物。”
“如果是这样的,为什么在你的家里,仍旧可以看到这么多老上海的东西呢?”
另一个学生问,她在上海兴国路上租借的一栋西班牙式的老洋房里,到处陈列着老
上海的生活遗迹,挂在她家门厅窗边的,是1931年上海童子军的队旗。傍边的镜子,
是1920年代南洋兄弟烟草公司的礼品,镜子下放着100 年前海运到上海的Singer缝
纫机,仍旧可以用。而在窗下的椅子,则是赫德时代的海关财产。她的房子,是消
息灵通的外国旅游者到上海必游之地,在上海的外国人里有时流传着,老太太可以
用这样的生活挣钱的闲话。
“它们都是我一点一滴从民间收买来的,都是中国人觉得无用,但是也舍不得
扔掉的旧货。”老太太说,“我从他们手里买来时,大多数人为能将这样的旧货变
成钱而欣喜不已。”她说着将在餐馆里陈列的家具一一指出,“慢慢的,在上海的
外国人有了这样的需求,一些心里亲近西方的上海人也开始学习到这种方式,这个
餐馆就是很好的例子。这些由中国工匠根据欧洲的图纸,在上海制造的西洋家具,
都是上海人为满足这种需求,自己建立了旧家具市场,并雇佣工匠修复的。原先,
它们都已经残破,并且肮脏不堪。现在,因为中国经济不得不渐渐加入全球化,上
海的历史被翻了出来,上海人也开始靠这些东西恢复自己的记忆,了解自己城市过
去的宝贵之处。这家餐馆在修复前,老板到我家来过好几次,我一直是她餐馆的客
人。”
“她不为被殖民的历史而愤怒吗?”一个美国学生问,“这些镜框,这些陈设,”
她转身向四周指了指,“似乎是沾沾自喜的。”
老太太耸了耸肩:“也许最初的时候,会觉得伤自尊心的。但不可辩驳的是,
那时是他们的黄金时代,中国未被租用的城市都远远没有脱离中世纪的水平。的确
是与西方的联系,将上海成功地带入世界。”
“上海人本身也这么认为的吗?”那个面容严肃的学生追问道。
“大家看这个王家花园,它是上海最昂贵的餐馆之一。但到这里来吃饭,仍旧
需要预定,这说明了它受欢迎的程度。它的陈设,努力再现当年一个买办家的情形,
也是上海当年的面貌,他们将它当成一种怀旧的象征。餐馆的主人与王家没有任何
关系,但是他这样做了。这也许可以解释一些你的疑问。”老太太说。
“你与他们交谈过吗?”学生又问。
“很少,她只能说最简单的英文,而我也只能说最简单的中文。”老太太诚实
地说。
美国学生被老太太引领着,去看另一个镜框,那里面是一张在爱丽丝岛上的移
民博物馆里展出过的唐人街照片。那里面就有通过法利洋行送去美国的中国劳工。
然后,他们转去另一个镜框,那里面是一个洋行办公室的内景,中国人和外国人正
坐在写字桌前忙碌。还有一个镜框里,是某一处货栈,一个洋人和一个光头的中国
人,正在清点成箱的鸦片,旁边,是几个赤膊的苦力,正在搬运那些新到货的鸦片。
最后,美国学生停在一张照片前,那是一个庞大的家族在一栋有两个尖顶的大房子
前的合影。远远的,可以看到花园里的玫瑰园,玫瑰树的枝条,被花朵压弯了,还
有在阳光下泛出白色的草地。
老太太指点着照片说:“这就是这栋房子。大家可以看到,那个远处的露台,
就是我们将要吃晚饭的地方,在照片里,还有两级台阶,但现在,这两级台阶已经
看不见了。上海的土地松软,房子很容易下沉。那两级台阶已经沉到土地里去了。”
斑驳的老照片,如今被细心地镶在巴洛克式的描金镜框里,镜框是那样大,豪
华得那样夸张,而黑白的旧照片是那样小,那样模糊,好象一个从钥匙孔里窥视到
的世界。
从院子里,随风飘来烧烤的香味,那是美式的烧烤,里面有新奥尔良地区出产
的烧烤盐含有桂皮的特殊气味。美国孩子们立刻被那来自家乡的气味吸引,不由自
主向花园移动,对遥远过去远东殖民地的担忧和好奇,被新奥尔良盐在油汪汪的肉
块上的气味冲散。
他们使得寂静的花园里充满了欢声笑语,以至于整个餐馆都跟着活泼起来。
“他们让我感到好象回到了纽约。”鲁坐在靠窗的两人座上,看着窗外的学生
们说。是的,他是鲁,范妮的前男友。他并没有欺骗范妮和他的父亲,他的确是去
环球旅行了。此刻,他从越南到了中国,将要从上海飞去西藏,然后,从西藏去尼
泊尔,然后,印度,缓慢地回国。他的脸因为长期旅行而变得黝黑消瘦,但比从前
读书的时候健壮多了。
“你怀乡了吧?”回应他的,是他在西贡遇到的越南女孩,她本来是他雇佣的
导游,后来他们自然而然地成了情人,她就随他一起来到中国。她披着一头黑色的
柔顺长发,皮肤柔软得常常让鲁想起范妮。他想,也许亚洲女孩个个都有柔韧的好
皮肤。
在外面旅行了几年,千山万水,鲁已经记不真范妮的脸了。刚刚在家庭树的照
片上看到简妮的照片,他突然想起范妮的脸,这家老宅的主人与范妮是一个姓,鲁
心里动了一下,但是他想,世界上没这么巧的事。在他看来,东方的女孩长得都相
象,就象他的越南女朋友告诉他,在东方人看起来,洋人也都长得难以分辨。
“并没有怎么想家,而是想起了我在纽约时的女朋友,她也是上海人。”鲁说。
“这里?这个上海?”越南女孩点点地下,她说了一口清晰的美国英语,是从
小跟留在西贡的美国人学的,那个美国人为联合国工作,很多人却说他实际上是间
谍。
“是的。但是我们分开了。她现在住着我当时租下的公寓里。也许我回纽约时,
没有落脚的地方,还得再住回去。”鲁说。他没意识到,那越南女孩柔和的脸开始
阴沉下来了,她没想到他会回到另一个东方女孩的公寓里去,那她怎么办呢?她想,
她难道只是他旅行中的伴侣吗?但她什么也没说。
“她也有一头黑色的长发。”鲁看着夕阳里那些晒成棕色的健康的学生们,说。
这时,爷爷来到大堂门口。他的淡蓝色的的确良衬衣和淡灰色的的确良长裤,
在店堂里寒酸得很扎眼。他一眼看到从挑顶的缝隙里射出来的彩色灯光,便楞住了,
好象被吓了一跳。他年轻的时候,在父亲离开上海谈重要生意的时候,兄弟姐妹们
有时会带同学回家开舞会,那时他们将顶棚的德国彩灯都打开。他还记得姐姐的一
个中西女塾的同学,模仿美国黑人唱爵士,声音妖娆。他能认得那彩灯的颜色,那
是太平洋战争前大红大绿夸张的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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