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走廊里钻出一个面熟得要命的瘦男孩,泥猴似的,然后又踢过来一个极瘦极高 的男人,鲁野。饭桌上的大家纷纷和他打着招呼,他牵住男孩,直说是看看抗美到 家好不好,说着坐到桌后头的沙发上。抗美从桌边把椅子移过去。鲁野的父母文革 时被抓后,鲁野一度就住在这里。 和鲁野面对面坐着的时候,抗美发现他的眼还像高中时候一样爱眨个不停,抗 美笑起来,说:“你的耳朵还动吧?” 鲁野把那男孩推过去,拿大而无肉的手掌拍拍男孩的头顶:“咱们露一手。” 男孩的耳朵忽然扇子一样扇动起来,一桌的人都笑起来,抗美听到丁丁哗地笑起来, 就像她许多年前看到鲁野的特技一样。第一次看到,是在苏州火车站广场,他们战 斗队从学校里杀出来去串连,到苏州却再也过不去了,便在车站广场过了夜。大家 都不想睡觉,鲁野就表演他的拿手书目。 那时,一群男孩全剃了光头,鲁野的头特别紧凑,特别小,一件大号的军服袍 子一样穿在身上。 鲁野现在是机械学院的办公室主任,说到这些,鲁野的耳朵突然动了一下,他 看了抗美的腿一眼,说:“你那事也过了吧?” 抗美说:“没事了,你没事了吧?” 鲁野的耳朵又动了一下:“过了。全是东方红那群人报复呀,刘野平现在混到 区里当官去了,说破坏学校财物,他们比我们厉害,他一状告到我们学校噢,那时 候差点我的党员转不了正噢,说我打老师,就是那个老来俏的英文老师噢。上海那 时候清三种人情得多厉害啦。” 鲁野的脸瘦得多么厉害啊。已经不是发育中的男孩的那种充满激情的瘦了。抗 美对他点点头,安慰他说:“你没打,你当然没打。” 丁丁的爸爸小民招呼鲁野上桌子吃点,鲁野拼命地客气着,鲁野的儿子鲁斌斌 却抢先上去把一块田螺丢到锅里,跪在给他父亲空出来的椅子上研究着田螺的变化。 丁丁摸摸他的耳朵,说可以拿起来吃咧!那男孩便夹起来吃,他张开嘴的那一刹那, 抗美突然看到了早年鲁野第一天在她家吃饭的那个表情。 那是种不安。 抗美问鲁野:“好吗?” 鲁野笑了笑:“过四十岁了,混吧。” 爷爷沉重地站起来,拿着有红商标的汾酒瓶子,回他自己的房间去了。 鲁野很快就告辞了,临走的那微微的一躬身,显出了知识分子的斯文。然后, 大家都走的打算走,回自己房间的拖着脚步回自己房间去,弟弟丁勋住在原先父亲 的办公室里。大家都对抗美说:早点休息吧。建华穿了件毛衣在浴室里擦脸,虽然 她结婚以后一直没要孩子,但身体还是干瘦下去,像本无法保存的劣质纸平装书, 在早先母亲的书柜里,抗美曾看到过这样的一套鲁迅文集,解放前的版本。 回到自己的房间,看到床的一头已经睡了丁丁,丁丁好像已经睡着了,但枕边 的旧录音机不断地送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对话,英文的。抗美给丁丁关上,碰 到了丁丁睡得潮潮暖暖的鼻子,丁丁睁开眼,说:“我还没睡着,别关我的。” 抗美说:“要睡就好好睡,这是何苦?” 丁丁重新打开录音机,说:“你不懂,这种方法学习效果最好。” 房间里又响起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对话声,抗美一句也听不懂。她笑了一 声,去打开自己的行李。行李是军队发的极厚的帆布包,一打开,便有股子基地宿 舍的气味扑过来。 她捡出自己的换洗衣服,病卡,X 光片,放进壁柜里。壁柜里挂着丁丁的新衣 服,大红的羽绒衣和背带裤,大约是为春节准备下的。抗美把自己的衣服放在下面 一格里。行李一点点瘪下去,最后瘫在墙角,这,就是回到家了。 抗美脱掉了棉袄,拿了牙具毛巾去浴室。路过保姆房间的时候,看到那个安徽 小保姆一边开着一个和丁丁一样的录音机在听费翔唱歌,一边往蛇皮袋里收拾东西, 她要回家过年去。 看到抗美,她抿住嘴打量了一下,就笑。 浴室里还留着谁用过的留兰香牙膏气味,抗美掩上门,门背后的镜子还在那儿, 只是终于有些泛黄了。就着洗脸池上的灯,映在这镜子里的人,好像张旧照片。_ L身穿了紧紧的毛衣,下身却是条又厚又大的黄棉裤,细口花瓶似的,那脸上,也有 些楞怔。 妈妈从来不会这样,妈妈的眼睛、额头,永远是那样的热情,那样的明亮,那 样的战无不胜,即使是很晚才开完会回到家,把门打开,站在走廊里的时候,她也 是一个太阳一般的革命者。那时,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有这样的妈妈当偶像,真 是少有的一种幸福。妈妈总穿一条干净、裤线很好的,宽肥的银灰裤子,并把白衬 衣束在有皮带的裤子里。 镜子一闪,建华进来了,抗美忙说:“我的洗脚盆呢,几年不回来,早旧貌变 新颜了。” 建华把手里的暖瓶放下,拖过一个盆来说:“你用这个,是我的,多烫烫,你 那腿。”说着她又拖过小凳来,拍拍抗美,带上门出去了。抗美这才发现,浴室里 新做了大脸盆架,新加了许多的脸盆,细看,都各自为政的,到底不是从前的那个 大家庭了。一个家只能有一对夫妻,的确。 抗美拖出建华的盆来,倒上热水,把脚伸进去,十多年当兵,能在晚上定定心, 有许多热水烫脚,也是种幸福。 很快的,脚胀了,脚上有热气顺着脚踝往上蒸上来,痒痒地爬到膝盖,就停了, 像个被门关在外头的孩子。膝盖以上,像雪柜一样,放着发白的冷气。抗美望着挂 在墙上的老式水箱,那瓷泛出了黄色,但反而显得高贵起来,哪儿在漏水,叮叮地 往下漏个不停。 基地的大夫说腿是久淤风寒。抗美当时就想起新兵连的事,由于是后门兵,还 是由于是大灾大难以后看到自己自幼的理想突然变成真的,抗美在东北一个又脏又 冷的小城里头的军营里,天天抢着睡最靠门的炕头,那门本没有门,拿张草帘子堵 着,每天都湿半条被子。被子是很可爱的黄绿色,从小就想着睡在军营里,盖着它。 可是那被真薄。基地的小大夫闲着实在没事,一遍一遍让抗美找找病因,抗美总摇 头,说:“我能知道病因,我就当医生去了。” 她听见有人重重地拖着腿经过走廊,皮拖鞋吱吱地一路响过去。她猜想是爸爸, 爸爸变得多么老啊,可不,小民的孩子都长这么大了,而且是好得宠的优等生,人 本不觉得老,是下面的孩子蹿上来,才老了去的。 又有人推门,抗美问:“谁?”外面是丁勋爱人细细娇娇的声音:“抗美啊? 你慢慢洗,我以为没人呐,你慢慢地洗啊。” 抗美把脚提起来,膝盖像扇锈门似地嘎嘎响,她擦干脚,倒了水走回屋。 丁丁这次的确睡着了,录音机也好好地关了,像个玩具似的放在她枕头旁边。 靠近床头的时候,抗美嗅到了一种熟睡的气味。她走到床那一头,摸到放在被子上 的内衣,开始脱衣。 在她的印象里,上海的冬天,从来穿一条薄毛裤就能过的,文革的那年冬天, 还试过天天洗冷水澡,想象着年轻时代的老革命家,像主席,对自己身体和意志的 熬炼。那一年全家的孩子都感到产生像父辈那样的革命家的大时代到了,是小民率 领大家锻炼身体的,先把全身的主要部位擦得通红发辣,然后拿冷水劈面浇过去, 每次,抗美都望着自己泛红的大腿和小腹猛吸一口气,再浇下去。 然后就跳出去,裹上衣服,跑回自己房间去。那时妈妈的处境已经不妙,爸爸 反复地告诉他俩,他是无产阶级道路的当权派。 然后就这样,站在窗户前头换衣服。 衣服全都脱下来了,抗美感到从背上到腿上,一阵阵地起鸡皮疙瘩,突然发现 上海原本是冷得这样彻骨的,抗美仍旧坚持了一会儿,在没有目的,也没人注意, 甚至没人的时候脱下全部的衣服,使抗美感到十分轻松。然后很快地穿起来,钻到 被子里,床架咯咯地响了几下,躺下的时候,还嗅到股铜的气味,绝不同于铁架子 床的那种甜润的气味。抗美伸手摸了一下床头,那儿本来有个精致的长圆浮雕,是 个长翅膀的小天使,还是解放上海时征用公寓一块征用来的,后来,她剪了一张刘 胡兰的像贴在上面,摸到的是一张纸,硬硬的纸。刘胡兰还在那儿。 突然,抗美想起丁勋那时候曾把客厅里挂着的一张合影照片破坏了,是爸爸和 一些将军和毛主席、总理。刘少奇、邓小平的合影。丁勋那时候才7 岁,拿了毛笔 把邓小平和刘少奇的脸涂成一个墨团团,不知现在怎么收拾? 被里冷如冰,她拼命挟紧肩膀,感到自己像个没长熟的苞米棒子。 丁丁在那边翻了个身,她听见有东西随着她哗哗地响,一定是个热水袋。小民 那时候领着大家从寄宿学校走回家,书包里还加两块红砖,每到暑假寒假,都请父 母帮忙联系工厂或者码头,去和工人同劳动。小民作为大哥,严肃地规定过大家, 不许学上海话,不许乱花钱,不好打扮,不好睡懒觉,而他的女儿,却变成了这么 的一个娇包,而且她,的确在头上堆着肩上扛着那么多好事,真是时代不同了。抗 美闻到从丁丁那儿,有一股女孩熟睡时的芬芳柔软的气息散发过来。那是没有东西 可以模仿,也没有人能代替的一种年轻的气味,抗美把枕头往外挪了挪。 然后,又翻了个身。 说:睡吧,黄昏时,羊进圈了,数一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九、十…… 下面街上,偶尔有人走过,很重的脚步,是个男人吧,又重又硬的鞋底敲在人 行道上,嗒啦,嗒啦,嗒啦,仿佛是一双魔鞋自己走过来。小时候看《古丽雅的道 路》,看《青年近卫军》,只看过一本安徒生童话,那本书里说了魔鞋的故事,穿 上它,就走回到过去了。更小的时候,午睡时间大客厅的沙发间演《红军桥》的故 事,小民的床板拆了来当红军桥。 又翻了一个身。看到很淡的一些灰蓝的东西,就像古丽雅很小的时候望着的那 克里姆林宫尖塔上的星。那是冬天的月亮。月亮淡得像一颗忘了擦掉的眼泪,玻璃 擦得很是干净,仔细看去,总怀疑没有玻璃,月亮上有一团暗痕,那是一棵不死的 桂树,还有一个永远在砍树的吴刚。在薄月迷蒙的深夜里,连一丁点脚步声都听不 见了的时候,突然想到,这是中国传说里的一个悲惨故事,一个没有结尾的故事。 丁丁陪着抗美去看病。她们穿过华亭路。 突然看见了太阳。太阳白白的站在木蓝的天空里,像被剥夺了似的,发出月亮 般的光芒。 丁丁从小阿姨一早搭火车的事实中意识到自己将有些家务要做了,妈妈代劳, 但毕竟他们是住在一个大家庭里,大家庭并没有让她坐头把交椅。她不怎么反抗地 接受了陪抗美上一次医院的任务,一方面她想看看寝室里议论越来越多的小香港华 亭路,另一方面她私下算算,中午热饭张罗菜的事可以不干了,幼儿园的孩子都懂 得你加一,我加一的嘛。丁丁解释似地说:“这就是华亭路,上海最时髦的一条马 路。” 抗美笑笑地飞了丁丁一眼,点点头:“哦,是啊。”她把手插到肥大的军裤兜 里,身体挺得很直。从前这条路是一个旧货市场,洋铁皮的小屋里,点着黄黄的灯, 用玻璃灯罩,卖些有锈的烤火炉,白底蓝柳树和小仙人图案的西式餐具,还有叮叮 当当的!日八音盒。小屋里有一股陈旧的芬芳干燥的气味,小时候跟同学来过这儿, 总感到在昏暗的某个角落里,含有潜伏下来的国民党特务,或一个妖冶的女人。旧 货市场有点往事涟涟的味道,那现在这个走满了时髦娇柔,恨不能给她们一巴掌的 年轻女孩,飘满了外国烟奇怪的香味的马路,是时代潮流的味道吗?那些新款衣服 和无痛穿耳的广告,是什么样的时代潮流呢? 抗美稳稳地把一个笑嵌在嘴上,顶着女兵耸得高高的无沿帽往前走。丁丁却总 落在后面,过了一会儿挤开别人赶过来,说:“又出了好多新样子的衣服呐。” 前面迎风挂着一双红球鞋,矮矮的帮,厚厚的白底,旁边还有张小照片,一个 女孩穿着它,那么骄傲,那么神气。 丁丁和抗美都在那前头站了一会儿,直到一个矮个子女孩,拿涂满指甲油的尖 指甲手拨拉它,那手像沾满了带鱼鳞一样。她们就走了。 抗美问:“丁丁,你说这样好看吗?” 丁丁拿眼看着马路对面的白房子,淡淡说:“别人自己的手,高兴怎样就怎样 嘛。” 前面就到医院了。 丁丁点点那门,说:“认识了吧?我还要温功课,就不陪你了,好吗?” 抗美点点头,说:“好。” 小时候看到这白房子,总被结核两个字吓倒,小小院子里的树和高大的美人蕉, 在眼里都沾满着看不见的病毒。现在也要进那扇绿铁门,看看膝盖里有无病毒。 挂了号走进大厅,才发现里面挤着许多人,徐了红漆的长椅一排一排分割了陈 旧的大厅,虽然这里草草维修过,但新涂的黄漆完全不能盖住陈旧,抗美很讲理地 把自己的病卡排在最末尾,但突然伸过来一只手,恶狠狠地把抗美的病卡拉出来, 有个声音很尖,很响的喝斥声:“不要乱放,不懂就先问问。”那是一个肤色白白 的,脸上收拾得很干净的护士,看见抗美看着她,她翻了个也十分厉害的白眼,她 看看抗美的病历,又放回到原来的地方,对抗美挥挥手:“不要挤在这里,又没有 卖便宜货。” 后面有一些轻轻的笑声,抗美转过身去,看到有些讨好的疲倦的笑脸,笑纹里 有着结核病的阴影。抗美的手在暗处捏成了拳,但她还是把刚才那个笑隐在嘴角, 转身走到大玻璃窗那儿。外面的冬青仍旧绿得很好,绿得让人感到为它的没落而伤 心。抗美惊异地想着,原来同样的树,从里面看和到外面看,竟有这样大的不同。 她闭了下眼睛:这实在是个再明白不过的常识,可总到了时候才能明白。 街角站着穿牛仔衣的丁丁,细细长长的丁丁透着那样儿的一种被珍爱的甜蜜气 息,她仰着头看那双红球鞋。如果她穿上那双美丽的红球鞋,一定有说不出的美丽。 远远地看着说不清哪儿和自己如此相似的侄女,抗美心里涌起了一种模糊但又十分 温暖的爱。 有人与抗美擦身而过,抗美飞快地往旁边一闪,看到那是个脸色灰黄的男人, 她连忙忍住呼吸,过了好半天,她才勉强吸进一些空气,空气中仿佛有一些暧昧的 东西偷偷摸摸地浮游。那个小母鸡在叫号,桌前围了不少人,抗美犹豫了一下,只 远远地看着那群灰灰的人,心里拥满了惊惧和屈辱。那个初中时就能背两块红砖, 从郊外学校走回家的女孩,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到这里来了呢?怎么会呢? 又有人碰着她,抗美再也不能容忍那些暧昧的东西了,她把手从裤兜里伸出来, 向墙角退去,把窗推开一点,窗外潜进一些冷空气,同时又飘来了一些灰尘的气味, 仍旧是暧昧,是病毒吗? 这时,丁丁已经把那双红球鞋拿到手里了。立刻有张脸从飘飘荡荡的衣裤下伸 过来,笑嘻嘻的,是个看起来和丁丁差不多大小的女孩,看了丁丁校徽一眼,笑笑, 不说话。 丁丁拿一种纯洁而满足的表情看着那鞋,鞋的帆布薄薄的,不知道是好,还是 不好。 那女孩仍旧笑笑的,站在一套黑呢茄克装里,上上下下地打量丁丁。 “什么价钱呐?”丁丁问。 “八张。”那女孩唱歌一样地说。 “啥?” “八张。”她放慢了说话的速度,旁边摊上有个摊主女孩甩着长发吃吃笑起来, 女孩掉过头去对她说,“坏我风水喽。”说着,她们一块笑起来,那个笑星,丁丁 品出了包含在礼貌里的轻慢,包含在生意里的较量。丁丁觉得自己浑身都烧起来, 她把鞋放在手掌里,平平地看着,鞋像一艘红帆的橡皮船,十分美丽,她说:“鞋 是新的?看着不平呐。” 女孩从丁丁手里轻轻拍下鞋来,睃了丁丁的校徽一眼:“是学生崽呀!这鞋是 耐克,你懂哦?最好的牌子,做成这样,是因为穿起来跟脚。”她的语气里有了越 来越多的自豪。丁丁突然想起自己在小学毕业时,帮全班最漂亮但最笨的女生补数 学时的声音,那女孩说得越发清晰温柔,她在丁丁身边伸出脚,脚上是双一模一样 的红球鞋。看到丁丁看她,她原地跳了几步太空舞的舞步,很快活地连成一串红波 纹。 女孩把鞋挂回原处,走回到摊位后面,那儿还放着一双白色和粉红色嵌镶的球 鞋,硬得板鸭一般。她指指这双鞋:“这双便宜,大兴货。” 丁丁伸手把钱掏出来,那是两个月的零花钱,从前以来没觉得钱不够用。掏出 来的那一刻,丁丁突然为自已紫红的小皮夹子羞红了脸,她感到,甚至眼里都有些 湿了。耐克有什么好?怎么样的名牌?听上去是个英文单词,脖子的意思吗? 她数出八十块钱洒给那女孩。 女孩一把抓起钱来,并不数,塞到盒子里,说:“你拿去好了。” 丁丁愣了愣,放下肩膀说:“请你给我包一包,我不能这样拿呀。” 女孩说:“这么漂亮的鞋,只有抬你的身价,包什么呢?”说着从地上抬起一 大张弄皱的牛皮纸,拉过鞋来包上,再递给丁丁,“喏,包好了。” 鞋包成了一块咸肉。 那女孩还埋怨着:“这样有什么好看。” 丁丁拿过纸包,走出去。 华亭路上很挤,虽然天很冷,但许多人拿条薄薄的司马特裹住细腿,就这样既 骄傲又心虚地在时装飘拂里走,接受小小的摊主们的审查。丁丁把鞋包拿在手里, 又夹到胳膊下头,纸包哗地散开来,丁丁连忙去抓八十块钱换来的那双鞋,她索性 把纸扔了。 太阳终于出来了,它穿过没有树叶的枯枝,明明亮亮地洒了满地,那红鞋变得 灿烂而温暖。有人经过丁丁身旁,拿眼偷偷地盯过来。捏弄着它,检查着它,丁丁 把鞋带系在一块,吊在手腕上,把手插到衣袋里,啪嗒啪嗒地握着它往前走。 走进一间冷饮小店,她用剩下的最后一块钱买了块三色冰砖,冰砖硬得完全像 块砖一样,汩汩地飘出来冷气,她狠狠咬了一口。突然又想起来,那次考试,竟有 一门不及格,坐在食堂里,又对着一碗不爱吃的海鱼,眼泪就一双一对地落在鱼身 上。那时候真能终。现在不行了,痛得想叫,也哭不出来啊。 这样的回到家,在浴室的镜子跟前反复地看着自己,怎么有点落魄样子?像才 被人掏了钱包,又像那女孩一般地笑一笑,感到那笑容里,分明有种鄙意。 去你妈的!她像建华那样骂了句。 这时候,抗美还站在候诊的大厅里,她实在累了,但坚持不去坐看上去十分光 滑的红漆长椅。远远地看过去,她的病卡已经放在最上面了。那个小母鸡喜眉笑眼 地和人聊着天,抗美总觉得,那样的笑脸里,有着一张嘀嗒作响,但打得无味的算 盘。她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不会有这样的表情,有时,也许像个突然被赶下树的傻熊, 但不是算盘。 在通往大厅的更为陈旧昏暗的走廊里,不断有人进出,那里的一些黄门小屋, 就是诊室了。不知为什么,看到那些被擦得失去光泽的黄漆门,抗美想起了许多旧 小说里被社会抛弃的肺病青年,睁着涂黑圈的眼睛飘过飘出,这时可巧她动了下身 体,清楚地听到膝盖发出味的一声响。走廊里又有一些人出来,刚刚那个对小母鸡 讨好的病男人,匆匆看着张处方出来,走到大厅口上,突然抬起头,茫然地看看大 厅,然后夺门而出。 -------- 天鹰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