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外面阳光非常灿烂,真让人松一口气,那些树活泼地簌簌着,落下一片片黄叶 子。 小母鸡辛勤地聊着天,就是不叫号。 又有人对小母鸡笑嘻嘻的,手里拿了一张卡,她踩着一双尖得犹如鲁迅笔下俗 物穿的那种尖头鞋走进走廊,而后招招手,那人笑嘻嘻地进去了。黄门闪了一下。 小母鸡又出来,仍旧聊天。 抗美感到有火从心里腾腾地蹿到嗓子眼,她走过去,站在桌子前头,小母鸡看 她一眼,又转过头去说,格外地昂着短下巴。抗美便用手指敲敲桌子:“可以轮到 我了吗?”她听到自己的声音生铁渣一样。 谁知小母鸡转过浮眉浮眼的一张脸,唱歌似地合着抗美的语调说:“还没有啊。” 抗美往下盯着那张脸,脸上的眉毛拔剩下极细的一抹,眉眼之间一片雪白,像 早先的寿桃点心。抗美说:“那怎么你能放熟人进去?” “我认识他,就先放他,不认识你,就得公事公办。”她索性正过身体来,打 量处理品一样打量起抗美来,“你一身黄皮,神气什么啦?你来看病,还要别人给 你鞠躬开门阿?一进来就搭豆腐架子,也不称自己的分量。” 抗美抓起自己的病历卡,硬纸片一下子就捏皱了,突起的硬角抵在手掌里,刺 激了抗美,她索性撕碎那张卡。 小母鸡却轻轻一笑:“请拿到外面去,不要随地丢果皮纸屑。”说着站起来, 拿了后面一张卡:“刘英萍,3 号去。下头一个,乔家宝,3 号。” 人们从抗美身旁挤挤撞撞地拿了卡,急急向走廊里去,走在后面的,就跑起来, 两条腿捣动着。 抗美到底捏着纸屑走出大厅。外面又阴天了,天空和城市上空都流动着厚重的 死气。而且,连那双红球鞋也不见了。 中午其实只要做新鲜米饭就行,保姆走的时候,煮好了大锅的红烧肉什锦,只 要把胡萝卜和白菜洗干净放进去就行。中午本来回家吃饭的小婶婶也宣布在单位吃 食堂了,只有丁丁、抗美和爷爷。保姆是个不讲信用的红脸蛋姑娘,她说得好好的, 她走后一定介绍一个同乡来接上,但她和那个嘴上的同乡一同消失了。抗美回到家, 已经中午了,一路电梯上来,一路闻着电梯上饭盒里的香味。但回家一看,丁丁躺 在沙发里看书,那双红鞋旗一样坚在沙发扶手上。两条细长细长,但很结实的腿。 抗美回到自己的房间,房间里挂着丁丁的竞赛奖状,书架里放着丁丁从前用过 的课本,床头那张刘胡兰像原来是让人撕了的,只是撕得不干净,小天使身上蒙着 一层纸。抗美躺到自己的一边。 家里没声音。 听到楼下厨房里忙活的声音。 楼外的鸽子飞得真讨厌,抗美翻了个身。 厨房里更没有声音,听见丁丁走到走廊里,倒了杯水,又端回去了。抗美最后 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尽里头父亲的卧室门口,门里没有声音,她敲敲门推进去,房 间里暖暖地生着暖炉,父亲坐在宽大的旧沙发里喝茶。抗美发现父亲日益地吃得少 了,但喝得越来越多。父亲身后的搁物架里满是酒瓶,足有五六十瓶,全是汾酒。 父亲遥遥看着她,她说:“爸,想吃什么?今天阿姨不在,我给您做点凑合吃 吧。” “随你。”父亲说。 抗美走到厨房里,经过客厅时,丁丁抬起头对她笑了笑,并把脚从扶手上拿下 来。 厨房虽然开着窗,但依旧充满了菜油的气味,墙也腻腻的,吊了不少黄芽菜和 胡萝卜。 抗美在水池旁边站了一会儿,把一棵黄芽菜放到水池里,一打开水龙头,水直 冲到菜帮上,射得抗美满脸水,抗美连忙关了水,又把菜拿出来,举在手里冲,菜 上沾着些泥,总冲不掉,她才会拿手去抹抹。 她叫:“丁丁,丁丁!” “干吗?”丁丁远远地问。 “你来一下好吗?” 丁丁慢慢走过来,倚在门框上:“怎么了?” 她说:“刀呢?” 丁丁潦草地看了眼搁物架:“不知道。” “你看看碗柜里有没有。”抗美把菜扔到菜案上,那里有个凹,正好接着它。 丁丁闪进来,拉开柜门,一边说:“哪有呀,没有。” 抗美在煤气旁边找到了刀,丁丁喘了口气,回客厅去了。 切下来,才知道菜那么多,整整装了一盆。点上火,把锅坐上去,又把菜放到 锅里,冷肉汤上浮着些很难看的淡黄猪油。另一个火随手也点上。抗美找到另一个 锅,打开看,里面竟是早晨煮牛奶剩下的,锅底起了一层薄薄的白东西。她把它放 在一边,再找一个,那是干净的了,她蹲在地上叫:“丁丁,你来一下。”空火嗬 嗬地叫着。 丁丁静了一会儿,过来了。 “米在哪儿?”抗美仰起头来问,看丁丁把书抱在肚子上,丁丁说:“我和你 一样不知道。” 抗美发现米就在丁丁旁边的塑料大桶里,于是站起来,走过去,把米很响地倒 到锅里,一边对丁丁说:“你把那个锅里装上些什锦,热热,咱们中午要吃的,要 不然就没菜。” 丁丁把书放在菜篮子旁边,从抗美身边挤过去,拿了牛奶锅,打开来,看了一 会儿,放到水龙头下去哗哗地冲。完了挖出些肉来,一个鸡蛋从肉冻上滚下来,丁 丁把它踢到一边去,把锅放到火上,火立刻安静下来。她拿了书,拖着脚走回客厅 去。 抗美这才站起身来,眼前忽地一阵黑,黑得眼珠子都疼起来。等转过神来,才 发现煤气上的汤开了锅,并溢了出来,抗美找了块布放到煤气下堵着。 厨房窄长的窗外是一块被众多电话线和电线分割的阴天。抗美突然想起昨晚看 到的那个月亮,那么薄那么黄那么旧的月亮,简直使人不能相信那竟是月亮,它没 有一点分量地浮在天上,天上没有星。文革的时候,她们组织去抄一家大资本家, 进门以后,听说主人早逃出去了,老太婆把她们迎到二楼书房里,还送来咖啡,大 家决定喝完就去干活,可喝完,大家都睡着了,半夜还是她第一个醒来,睁开眼, 只看见大月亮地里,有个黑影子从窗外攀登而上,月亮甚至照亮了他的那双拼花的 白皮鞋。她心里的第一个惊奇,是:月竟怎么会那么竟呢? 现在想来,都不能相信。 湿米冰冷地从手指间滑下去,扑扑落进水里妈砰地关上门,对丁丁说:“小点 声,干什么!” 丁丁踢了一脚爸和妈的床:“就不小声。” 妈看了一眼被丁丁踢脏的床架,说:“做就做一点,当成休息。” 丁丁冷笑一声:“你说得好,我这是最后一个寒假,你知道我苦夏,到六月就 复习不进去了。到时候,是大家面子上下不来。” 爸爸在写字桌前抖着腿,他又是在写用真名发表的文章了,脸上思索得连汗毛 孔都大傅来了,他用由于这笔名写的烂文章,从来都是笑嘻嘻地听着流行歌曲写的, 连周峰的磁带他都有。 妈缓下来:“我不是明后天就能领新保姆回来了吗?那小博实在缺德。现在大 过年的,到哪儿找保姆去。” “我不管。她有什么了不起的呢,高中文凭也没有呢。” 爸爸那么一声低吼:“不要胡说。” 丁丁忽然笑了一下:“是啊,全是‘四人帮’不好,害得你们。” 爸爸转过身,台灯下那是张阴阳脸,显得很严峻的模样,他说:“你们这帮毛 孩子,真是又骄傲又虚妄。” 妈一屁股坐在用由于的文章稿费买来的小摇椅里,说:“算了吧,你们家就是 这样的,丁丁考大学了,十多年苦到关键时刻嘛,总不能在家侍候人呐,平时都是 不干的,没见过你们家这么怀旧的。” 丁丁拉开门走出去。 自己房间里黑着灯,走廊灯照见抗美搁在床边的一双脚。丁丁看了一会儿,那 双脚一动不动,仿佛很寥落,丁丁心里说:“我不管。” 第二天,第一次醒来,天没有亮,抗美起来,说是跑步去。第二次醒来,听见 妈在厨房说着什么,还对抗美说:“丁丁那孩子太懒,我帮帮忙。”厨房传过来的 声音使丁丁突然想到了王学明。干吗不去看看王学明?中学时代的那般钟情虽然大 风一样刮了个精光,但还是心平气和的朋友,那次王学明跳级上大学,欢送会上, 隔着许多瓜子许多糖,彼此不是互相望得沧海桑田一样吗? 干吗不去一次十一年半的圣地来看看老朋友?想着肚子里蹿出一句歌来:多少 次天涯别离,今日难得又相聚。我的脸上挂着泪珠,那是流出的欢喜。丁丁哗地睁 开眼,从赤裸裸的窗上,看到天上五花八门的太阳、阴云和灰白相嵌的模样,没关 系。 吃了饭,换上红衣服红鞋,就出去。新的羽绒在红衣里悉悉地响,这是作为高 中连中全班第一名的奖励。 坐在车里,看拥挤繁华又肮脏的市区渐渐甩到后面,这部分市区几乎没有见到 过,街上由于白花花的阳光,晒出许多棉垫和棉被,空气里有股煤球和木片燃烧的 气味。丁丁突然想起了宁歌,宁歌的家里,也有这样的气味,如果宁歌不死,如果 当时不是自己当室长,恐怕永远也不会到宁歌家里。宁歌突然在初三自杀,倒使永 远忙碌不停的丁丁突然记住了她。她当时就睡在宁歌的对面床,那天,是一个心情 最不好的星期一,知道宁歌跳楼自杀了,晚上大家看着宁歌洞开的蚊帐,都不敢做 声。后来,大胆的跳下床替她合上蚊帐,丁丁居然能听见宁歌在蚊帐里翻身的声音, 那时她吓得一阵阵哆嗦。按理说,一块生活过的人死了,该是悲伤,而不是惧怕。 丁丁不,她紧紧地挤在墙里面那堆书里,她很早就模仿大学生的样子,靠墙的床里 头,堆了些书,那些书脊咯疼了她,她总觉得,宁歌会突然撩开蚊帐坐起来,走过 来,对她说些丁丁感觉到了,但猜不出内容的话。 那是些什么呢? 为什么死呢? 丁丁有时想起,有时忘记。但这个宁歌的疑问,一直像心里的一块礁石,竞赛 啦,高分啦,代表学校会见外宾啦,当它们统统地过去了,这块礁石便重新露出它 丑陋的样子,上面长着许多柔软的海草和尖利如刀的海领子,因为从来没人到过那 儿。 南方的冬天,一旦有了太阳,万物都像从死睡中突然醒来一般,风呼呼地从脏 脏的窗玻璃缝里吹进来,天也突然冷得生动起来。早晨很空的郊区车厢里,有人嘘 嘘地表示着自己冷。 天上大步大步走着新鲜的白云和陈旧的灰云。 前面的道路渐渐宽阔起来,树变得稀疏而瘦小,丁丁抽着酸酸的鼻子,心里有 一点激动,大学就要到了。她心里带着一种暖暖的亲切想象王学明的模样,他比大 家要早一年进入理想境界。初中时王学明还很平凡,只是个爱说大话的细脚骨家伙, 直到马上要直升了,不知道他怎么一来,立刻像东方睡狮一样猛醒过来,每天闷着 头卖力,居然挤进了直升,从此便是班上三驾马车里的第一驾,跳级考试的时候, 他和陆海明一同去考数学系,他笑嘻嘻地就把又一个多月不洗头,长了满脖子油疙 瘩的陆海明挤掉了。他是高二全体的英雄。 可是就是在这时候,丁丁却腻他了。说不清为了什么,就是腻。不愿意在饭堂 里悄悄和他排前后,不愿意欢送会时坐在他正对面,不愿意星期六等他一块回家, 最后,在他那本特别漂亮的留言本上写:继续革命,勇往直前。 王学明并没有问为什么。 那被宁歌在日记里那么羡慕的恋情,就这样哗啦啦地沉下去了。到王学明离开 学校的暑假,与大家再见时,已经是又淡又深地攸关示意了。王学明把地址和宿舍 号寄了来,请老同学去玩。 在车上,丁丁最后检查了一遍自己:那是因为嫉妒吗?不是,宁可夫贵妻荣的, 虽然没有这么肉麻,但总是这么个意思。是为什么?并不知道呐。 大学到了。 大学门口,有一不绿二不茂盛三不气派的两大棵雪松。丁丁走过去,穿过大门 前头梯形伸展开来的开阔地,她觉得腿有点硬,觉得以后,显得更硬了。 门口有目光如炬的老头。 丁丁拿眼一路瞥着他,做出些不在乎的样子,又收敛一些,她深恨自己没背书 包,或许,应当怀抱许多书?她脸上拿出考试前那股魂没在身上的茫然表情,路心 里敲着鼓走过去,最后,到目光底下了,她突然拿出龙中过门卫时的骄傲,龙中的 布告栏里总有她第一名的消息。 有什么啦!目光烧在脸上,丁丁只听得身体深处的哪儿,哗啦一声,全身都烧 起来,她转过去,把手深深地插进衣袋里,说:“我,我,老师,我来看同学。” 那人很粗地问:“哪系的?” 丁丁说:“教学系。” 那人鄙视地看着丁丁的红球鞋:“你是干吗的?” 丁丁迎了迎他:“我是龙中的。” 目光落到白校徽上,果然柔和下来:“晤。” 丁丁愣在往下斜去的柏油通道上,心嚓地飞了起来。 那人说:“镇张条子去。龙中是个好学校啊。” “是啊是啊,”丁丁紧紧跟在那人后头,填着条,看着小方纸上美丽的校名骄 傲的校名,突然热呼呼地说,“夏天我也考这个学校。”她向那人点着头说。 那人脸上有了些笑意。在粗糙的手掌里划了半天,告诉丁丁怎么去找一会。丁 丁心里早不耐烦了。看着那张很忙的手掌,发现他的事业线真是短极了短极了。 通往一舍的,是条拐弯了又拐弯的柏油路,修长修长的,不窄也不宽。两边种 着柏树,深绿美丽的柏树散发着深重悠远的树的辛辣气息,在一小块特别灿烂的阳 光里摇曳。丁丁摘下手套,拿手轻抚着柏树硬硬的树叶,想起直升龙中的那年夏天。 那树冠实在像个衣着干净的沉思着的哲学家,那么的修远宁静,那么的俯视人间。 丁丁觉得自己的心,都吸吮着这样的净水,满意无比地舒展开来。也许,这就是理 想实现的时刻? 远远地听见有人唱歌: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像块极小 的碎玻璃,闪出清亮细小的光芒。为什么那么好的茉莉花要摘下来给别人家呢?别 人家是谁?他受得起如此珍贵的礼物? 前面有条绿色的小河,河上缀着些黄树叶,竟有了片黄得十分美丽,并不枯, 在水里摇啊,摇啊。河边的黄草里躺着一个红衣女孩,脸上盖了一本书,旁边放了 一个碗袋。她也是从成功的那扇窄门里挤过来的成功者?丁丁看了她一眼。 前面看到一座黑钟,钟座粗粗的,却用了光洁的大理石板;钟方方正正的,却 有极细的银色指针;钟走得十分响亮,却不准。钟声反衬出了四周的宁静,这方的 天都一味洒下阳光,而并不风起云涌。 -------- 天鹰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