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远远地仍旧听到有人用碎玻璃般的晶莹唱:我要将你摘下,送给别人家,茉莉 花啊茉莉花,茉莉花呀茉莉花。 丁丁索性在钟座下坐下来,头上有柏树叶相触的铮铮声,空气里有着异乎寻常 的阳光的温暖。她在心里说:喔,这就是大学呐!突然又想起了小学里的事情,四 年级的时候,去春游,在公园里碰到一班大学生,老师把他们喊了去,看大学生怎 样玩,结果,看到一个很胖的阿姨,梳了和丁丁一样的马尾巴辫子,在大笑着的许 多人中间背书。老师叹了口气,对他们说:“看,他们多么用功啊,陈景润没有成 功以前,就像阿姨一样抓紧每一分钟时间的。 这样的人才有前途。“ 童年十分忙碌,现在想来,仿佛短暂得很,在少有的冬天阳光里,丁丁心里竟 有了种缓缓的悲伤。丁丁对自己说:怎么呢?一学期一个花环走到今天,还这样矫 情。但是,那悲哀并不肯褪下去。 好在丁丁看到一个男生摇摇晃晃地骑着自行车过来,便想起了王学明。她站起 来,拐了弯,沿着另一条看上去不被重视的小河往前走,顺便看到一只涨得特大的 馒头,再拐弯,便看到灰楼了,那就是一舍,数学系精英们歇息的地方。丁丁看老 朋友似地看着它,再过半年,她也会在这里占一张架子床了。小时候,是想起陈景 润便想起了数学系;现在,是想起数学系便想起陈景润来。 门洞里放了不少又脏又旧的自行车,彼此交织在一块。走廊里又黑又窄,飘着 股厕所极难闻的味。丁丁拿脚摸索着累累夸夸,沿仿佛多日没扫的地面往前走。龙 中寝室在大考时也乱也脏,但她没有大学寝室这样脏乱的准备。走廊深深的,每扇 门都关着,每扇颜色深深的木门。门都一样的脏,下半边全是脚印子,门上有玻璃, 玻璃都被各种各样的人像挡住,有的很疯地在弹电吉他,有的为万宝路做广告,有 的嘟出极红的嘴唇,昏昏地看着外面,还有一张漆黑的纸。 丁丁决定问漆黑的纸。她原本轻轻地,极有礼貌地敲门,门死了一样,她再加 上力气。 里面有人嗡着声音说句什么,丁丁便停下来,这时,走廊外面有只小鸟吱地叫 了一声,飞过去。 门哗地开了,想不到房间里比走廊并不明亮,她怔了怔,才看清眼前站着一个 又瘦又矮然而大头的家伙,身上发出沉睡的热气。他的身后没有别人,所有的蚊帐 全像庙里的神帐一般下垂着。那人叫起来:“哎哟,老同学!” 这头发长而竖立的,就是王学明。 丁丁说:“你想到我会来吗?” 里面的蚊帐动起来,有声音说:“不是辅导员。” 王学明慌忙闪到门后,说:“你外面等一会儿啊,九三学社还没起床。”说着 他就掩上门。 丁丁暗暗笑了一下,那种手脚失调的样子,才像中学时代的王学明。 在走廊门边,她看到一张寻物启事,找他丢在食堂里的碗,拿一手挺好看的毛 笔字写:请告诉我,我亲爱的碗在什么地方?下面,有一行圆珠笔,也是经过训练 的那种好学生的字:在那遥远的地方。再下面,是行钢笔字:有位好姑娘。丁丁认 出来,那是王学明的字。倒反变得佻挞。 王学明出来了。裤子绷在腿上,好细。王学明站了一会儿,引着丁丁往外走。 丁丁这才说:“我放假了,想到你写来了地址,就来看看你,再参拜大学。” 王学明回过头来,嘿地一声短笑:“哎哟,老同学。” 走到门洞外面,丁丁再呼出口长气。王学明~味地看着她,拿那种知根知底不 宣扬的痛惜模样看她。她发现王学明居然长了挺黑的胡子,嵩草似的一丛。王学明 缓缓地说:“其实,我一直盼望你来。” 丁丁心里咯噔一声,笑嘻嘻地打量自己的鞋。 王学明引着丁丁往前走,接着前头的话缓缓说:“希望你来看看大学,龙中的 圣地。这次你又考第一了吧?”王学明很白很瘦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一点笑纹,丁丁 不由得沉下脸去:“是啊,那个破第一,和你跳级比起来,太寒酸了。” 王学明摆摆手:“算了,你全弄错了,我是觉得你太累太辛苦的意思,你不知 道,大学真给了我当头一律。”他说着左右看看,说,“我还有点钱,咱们去归宿 吧。” 丁丁跟着王学明一拐又一拐走进暖烘烘的地下室,又推开贴了张皱皱的黑纸的 门,才知道归宿是家学生咖啡屋的名字。里面亮着黄灯,黄灯分挂着些抽象派的画, 看来都是些忧伤的东西,代替酒吧的那一溜矮柜后面,有个女孩深深地看着王学明, 王学明“Hi”了声,拿拇指指指丁丁:“我的老同学。”那女孩也“Hi”了声,她 身后是排书柜代替的酒柜,里面放了些甜酒。丁丁不去看她,但心里有些黯然。 咖啡屋里人很少,王学明领她到屋角坐下,一坐下,便能听到鼓风机呼啦呼啦 的声音了。 王学明摸出烟放在桌上,看了眼丁丁,就点上火,吸着了烟,就去酒吧那儿要 吃的,面包,红肠,咖啡,蛋糕,是那种奶油干干的长方块。屋里放着一支英文歌, 丁丁本能地直起背来,那人拿英文唱:如果你感到忧伤和寂寞,你就到那乡间白色 的小教堂主,你就跪在那木头的长椅上倾诉,那乡间白色的小教堂。 王学明摇摇晃晃地回来了,说:“我多吃点,你也吃,我还没吃早饭。” 丁丁笑笑,注意坐直了脊背,她还是第一次坐咖啡屋。王学明吃了一阵,停下 来问:“这儿好吧?”他的额头上除了青春美丽痘,又多了一道格。 丁丁点头。她说:“王学明,你变了好多。”她不觉用了那种亲切的感伤的口 气,“变得很怪,像叫人偷了钱包。” 王学明小口啜着咖啡,他那杯没奶,像黑的一样。他眯着眼笑了下,又缓缓地 说:“就是,丁丁,其实你是个好聪明的女孩,有悟性,我们是被人偷了青春本色 的,变成了角色,就是老早宁歌说的,我们是被分数驱赶的羔羊。”说着,王学明 急躁的样子又拿出来了,手在桌上划着,把沉思的哲学家模样推远了,“我告诉你, 丁丁,高二拼了一记跳大学,你不是突然不愿和我好了吗?我送来以后一直在想, 要么你是嫉妒,可好男好女不用类比的嘛,要么你就太伟大了,你早早地就看到越 卖力越异化,越惨,不像人。” 丁丁只看王学明放在桌上的手,她又发现那手黄得有些古怪,像是有烟熏着似 的。大家都不说话了,听见有人呢呢喃喃地说着些什么,是一个瘦矮的男孩,和一 个脸仍旧胖得有点中学生傻气的女孩,他们有时互相吻吻。丁丁转过脸来再看王学 明,王学明还在用感慨万分的眼睛膛视着她,她说:“你不要吓人噢。” “我们都是角色!你懂吗?角色。十二年,就为考上大学这一天活着,担心、 熬油。你不知道多么可悲。”王学明说,他现在说话总有些夸张,“数学系是世界 上最没落的系了,进来以后我才知道,数学系的毕业生没人要。真没人要,到局工 大教书去。嗨。”王学明又很短地笑了声,“真的没人要。你想过没有?进了大学, 你就变得一无所有了,没有理想,因为它实现了。也没有前途,因为你发现社会老 早这样要求你,现在突然又那样要求你了,你那宝贝性命一样的理想,本来是空屁 一样,他妈的!” 丁丁一味地垂着头,做出心不在焉的样子,不去看王学明怎样的在一杯早不冒 热气的咖啡杯上挥舞的胳膊,然后她说:“你看上去像老早电影里演说的列宁一样, 怪吓人的。”王学明看到她眼里有种恶狠狠的要咬人的神气。 王学明越过丁丁穿着红衣的肩膀,看着酒吧里的女孩。那女孩两手搁在矮柜上, 撑住刚刚从中学生的圆胖里瘦削下来的下巴,脸上有种孤寂的表情。王学明几乎是 温柔地看着那女孩,一时,他觉得自己真正是远离了龙中,带着从龙中身上剥离下 来的种种创口,他和她,真是彼此透过外在的许多不平衡深深体恤了似的,王学明 知道女孩已经感到了他的眼光,但她没有动弹。 突然,身边的丁丁问:“你现在很幸福?”丁丁正拿种尖锐的眼光打量他的脸。 王学明摇摇头:“我觉得我很自由。” 那女孩绕过矮柜走过来,把王学明的空杯收开,用种低低的厚厚的声音问丁丁 :“你的咖啡凉了,还要吗?” 丁丁抬起头看了那女孩一会儿,才说:“不要了。” 王学明拉了一把女孩,对丁丁说:“她也和我们同年,也是这次跳级进来的。” 丁丁点点头,她拉出椅子来,斜着脸,使自己仰视她的眼光不那么仰视,朗朗 地说:“你请坐。” 王学明等女孩坐下来,又介绍丁丁:“她是我们老学校里老考第一的TOP.”丁 丁及时地飞了他一眼,发现他并没有嘲笑的意思。于是她自己说:“那有什么呢? 不是到时候还得觉得自己只不过当了个角色?” 女孩的眼亮了下,看看王学明,嘿地笑起来:“肯定王学明又批发过归宿沙龙 的观点了。” 她又看丁丁,温柔而且怜悯地看着丁丁,点点头说:“的确是这样,可惜我们 都明白得晚了些。但是,早明白了也许并不能改变什么,我们的环境就是个儒教的 环境,无法改变被剥夺青春的悲剧命运。” 丁丁又调开了眼睛,她总不能直接面对着王学明以及他的女孩,她觉得他们身 上散发出~种夸张,但她却不能否定他们,她每每做出无动于衷的样子,来还击他 们给予她的打击。 那女孩竟俯视着拍她的肩膀:“慢慢你会明白。”她连忙缩住肩膀,使她的手 搭不住自己。 她从重重衣袖里拉出表来看:“我得回家了。” 王学明陪她站起来,女孩回到矮柜那儿,丁丁这才发现矮柜上铺着一大张演算 纸。王学明也看到了,说:“奋斗出六十分吗?” 女孩弹弹那纸:“等这张做完,差不多吧。” 王学明把手硬塞进裤子的屁股兜里,反剪着手:“那明天下午我坐你后头。” 女孩笑了下:“客满了,你和王斌决斗去。” 王学明说:“我坐王斌后面不就行了。” 丁丁故意走出几步去看墙上的画。上面画着一张黑木船,没有帆,帆都飘在船 前面的天空中,一张红的,一张蓝的,一张黄的,一张棕色的,一张没有颜色的。 再仔细看,船很小,但桅杆和帆都大得出奇。 然后他们俩走出咖啡屋。 这才发现天又阴了。 他们在那条柏树围起来的路上走,这会儿,才真正地像失恋的人了。没有话说。 王学明几次都想说话,都又咽了回去,几次点给丁丁看他们的外语系,那是栋美丽 的红楼,外面还有个小小的杉树林。那是他们的数学系,玻璃窗外能看见梯形课堂 里有人趴在桌上,不知在写什么,还是根本就睡着了。丁丁总死样怪气地应:“是 吗?” 又经过那座钟,王学明说那是上几届同学的毕业纪念:“有人说,这钟的模样, 是埋葬了那些同学的灵魂。不过我总在想,他们有多少灵魂可供埋葬?” 丁丁突然说:“我觉得你们太造作了。” 王学明没说话,后来,到校门口了,她发现王学明又像从前那样,像他们第一 回分手那样不出声地看着她。 丁丁重新坐上车,车仍旧空空的。这时她才发现车子向自己家的方向开去,家 里又将重复昨天中午。她便在一个看上去挺热闹的地方下了车。 她走进一家小餐馆,刚坐下,听到外面有人唱歌:茉莉花呀茉莉花,茉莉花呀 茉莉花。 她连忙走出去,朝有歌声的地方去,那是家更小的餐馆,只有六个火车座。她 走到最里面的一个座位上,听从录音机里传出来的歌声,那歌声竟全然不像晶莹的 碎玻璃,带着说不尽的,装出来的哭腔。她的心突然暗下来,像灯泡突然烧断了灯 丝一样。 她眨着眼,觉得自己马上就会哭出来,可是,眼睛里干干的。 这时候,她又发现身上没有钱,钱全穿在脚上了。 算算到了两点半,也实在是饿了,丁丁弓着背按自家的门铃。虽然她从小生活 在这个门里,但却总也不能习惯这个门铃,我的一声,使人想起和办公室有关的东 西以及景象。 来开门的,却是个矮小的女孩,丁丁一时认为走错了人家,那女孩也愣在门里 面,丁丁发现她身上系了保姆用的围裙,便问:“你是学记团的顾峥嵘?” 顾峥嵘脸上亮了亮:“你真的是那个第一名丁丁啊?哎呀你住在这里啊?”说 着她拿手捂了把身上系得紧紧的围裙,“瞧,我给你们家当保姆来了。”她说着笑 起来,露出半边尖尖的虎牙。 丁丁一边往里走,一边反过身来看着顾峥嵘:“怎么会呢?我妈妈怎么把你找 来了?” 路过厨房的时候,她感到自己饿得马上肠子就要穿了,地拐到厨房里,但顾峥 嵘却并没有跟进来,厨房桌上放着一堆妈妈昨晚洗好的白菜,水池里留着洗洁精留 下的泡沫,什么也没有。 顾峥嵘隔着厨房门看着丁丁在厨房里乱转,说:“我是下午才来上班的。寒假 里我想看看别人家怎样生活,也看看如果我不上学,会怎样养活自己,就去劳动服 务公司报名的。我才把你们家的碗洗了。” 丁丁无可奈何地找出乐口福和奶粉来冲,奶粉结起无数小白球在杯子口浮来浮 去,丁丁还是喝了许多。她把空杯子放在桌上,杯子显得好脏。她闻到厨房里的那 股油腥,拿手向四周指指,问顾峥嵘:“你喜欢一于这个?”那次丁丁数学竞赛第 一名的时候,顾峰峰来采访,脖子上挂着一根红色的丝带,丝带上吊着一支钢笔, 潇潇洒洒又不务正业的一个人。 顾峥嵘在围裙里耸耸肩膀:“人应该丰富多彩。”丁丁发现,她也梳了很光的 一个额头,额头上有一粒青春美丽痘,脚上也穿了和丁丁一模一样的红鞋。 丁丁擦过顾峥嵘,回到自己屋里。抗美理在那张沙发里眼神遥远,她把腿捆在 床上,膝盖上围着一条通了电的电热毯,她的手覆在额头上,一只大而修长的手。 她抬起眼睛看看丁丁,丁丁发现她的眼睛仰视别人的时候,就没有仰视的意思,那 眼睛大而金黄,就像她发辫的那种明亮的棕色,那眼睛是让烈日晒得异常透明的水 注,反映着所有的景色和云彩。她的目光是温和、尖锐而且宁静的,丁丁发现,实 在,眼前这个姑姑,比家里所有的人都要美丽一些,她穿着件旧红毛衣,使丁丁感 到,她有一点崇高的样子。 抗美向:“到同学那儿玩得不好吗?” 丁丁把衣服脱下来扔到床上,然后再把自己扔到衣服上,衣服里还能闻到星星 点点的咖啡味,她说:“没劲。”胃里的热东西渐渐使腹中温暖安静下来,丁丁觉 得好多了,她看看抗美的腿,“你上次去看得怎么样?我爸说是你去串连时太小了, 伤了筋骨落下的毛病。” 抗美点点头:“大概是吧。那时候我才上初中。” “那时候大家都不上学,要去造反吗?”丁丁依稀记起一些寒暑假专门放给学 生看的电视剧里,有这些镜头,当时爸爸说:“不像不像,一点当时的声势都没有。” 妈妈说:“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宣布废除高考制度,我已经去浙江美院考过了, 躺在床上哭了一整天。” 抗美淡淡地笑了一下:“大概是吧,也有在家逍遥的。” 丁丁仰身躺着,由于太瘦了,仰身躺总不舒服。她想象了一下:“那时候你倒 蛮开心的,不过现在拉清单了。”她停了一会儿,好像权衡了一下,又说,“像我 们,从小苦到现在,将来大概有只铁饭碗,做个人士人吧。” -------- 天鹰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