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抗美眼睛看着丁丁,在床上,她变成了薄薄的一片:“现在的人们怎样生活呢? 仅仅认为有文凭就是人上人吗?”抗美的眼睛和声调里有一种极冷的不满和嘲讽以 及无奈,丁丁好像被锉刀锉了一下似的,她说:“那不是建华姑姑皱纹一大把,还 去补高中文凭吗?” 抗美说:“我们基地的那些小大学生,蠢得像猪。人不能没有一点精神,对吧? 这些话倒是真过时的,现在时髦的是人们为自己扒进些利益,推开些责任和损失。” 抗美一弓一弓地抚摸让电热毯裹得好好的腿,一边摇头一边笑,“真他妈的。” 丁丁看着抗美似笑非笑的一张脸,那脸上有些高原留下的粗糙的红晕,不细看, 会认为那还是青春期的红潮,其实并不是。她在心里说:“精神了半天,才弄个三 种人当当,真真热昏了。”这时抗美解开电热毯,从沙发里一跃而起,活动着: “舒服多啦!”当她伸展开来时,那长而结实的胳膊立刻带倒了放在柜上的相片卡, 卡里放着丁丁领奖时爸爸给她拍的照片,照片上的丁丁咧着极像爸爸的一张大嘴尽 兴欢笑,光着极像抗美的一个光洁额头,很智慧,很乘风破浪的样子。抗美扶起来 :“啊,第一名。”她把相片放正,像军人那样快而重手重脚地穿上件便装,是建 华借给她穿的一件新潮黑茄克。抗美穿着,突然迎着丁丁的眼睛瞪了一下:“咱也 新潮一回,”说着拉拉袖子,“怎么看怎么像偷鸡的小无赖。” 丁丁咯咯笑起来:“就是让你回到童年的意思。” 抗美挺得笔直,两手放在裤缝那儿,犹犹豫豫地问:“好吗?好像气质上不合 适。”‘丁丁说:“别穿了,不合适,反而弄得像乡下暴富起来的养鸡户。” 这时,顾峥嵘正在厨房洗丁丁的脏杯子,等丁丁迈着主人才有的自在步子走进 她的房间,她才意识到那只脏杯子应该由她去洗。她就走过去洗。打开门,发现丁 丁,最初的那种平等变得不平等的窘迫心情一闪就过去了,这会儿,她把手插在玻 璃杯里擦洗着,感到冷凉的水哗哗地从手背回流过,心里有了种奇异的,令人振奋 的昂扬心情。她的家在拥挤的平民区里,她从小没有妈,一样的中学生,她喝完扔 下杯子就走,她却得把它洗干净,她在家休息,穿着新衣游荡,一脸尖子生的木然 和傲慢,而她做保姆,顾峥嵘把众多灰姑娘的情节放在一块加工着,但却使她惊喜 地赞叹自己:“我多么与众不同啊!” 她在宽敞的厨房里转了一个圈,心情很好地打开丁丁方才拿杯子的矮柜,迎接 那里传出来的五花八门的食品气味,把杯子归到里面。 带着这样的晴朗心情,她洗了大堆的菜,只是到切的时候愣了一会儿,虽然家 里没有妈妈也没有钱,但有奶奶和她清早就不停的唠叨,她还真没切过菜,偶尔在 电视里知道切菜也有刀法的讲究。她翻开早晨丁丁妈妈切好的白菜比着研究了一回, 她心里明白这儿不是美国,Let me try只能在心里说。又洗了大堆的衣服。到阳台 上去晾衣服的时候,看到客厅墙上挂着一只青青的旧镜框,镜框里有张好旧的照片, 爸爸妈妈和六个孩子坐在草地上,那张黄照片里竟然散发出一种明朗的光辉,使每 个人都变得十分的稚气可爱,大概,那就是(文革十年史)里提到的美丽表情。顾 峥嵘很快在里面找到了那棕发的美丽女兵。现在在班上,她也算得上是朵班花了。 她想。到阳台上,她看到一队绕圈飞舞不停的灰鸽子。 然后吃好晚饭,洗好碗,等他们家里一房一房的人全洗干净睡下,她也去洗了, 回自己的保姆小屋。那小屋真古怪,连灯都还是三十年前的老式样,小铁床吱吱地 在身体底下叫着。 她把准备寒假读的(文革十年史)。(第二性女人)、(裸像)和(人论), 统统从书包里请出来放在床头柜上,有了这些书,她觉得这房间开始有戏剧性了, 她满意地拍拍自己的脸颊:“顶脱了。” 换地方睡觉,好像睡不着,她总听到门外的走廊上有脚步声,有时,是电话铃 响,说话人的声音都很大,有股子说不出的大大咧咧的劲。她听到丁丁妈妈介绍抗 美的情况,三十七八了,三十七还是三十八,可能三十八吧,这年纪做个低头哈腰 的文书,太惨了,还在那见不得人的地方。许是在介绍对像,三十七八,没有爱情。 顾峥嵘在枕头上摇摇头,太惨了。 丁丁妈妈说到抗美从前,军委幼儿园出来的,还提到顾峥嵘现在的学校,抗美 是这个学校的学生,挺棒挺高级的过去,人拿一去不再回的东西装饰给别人看,太 惨了。 电话在丁丁妈妈热烈的再见声里挂断,顾峰峰想了想晚饭桌上抗美一张心气极 高的脸,她梳着种奇怪的发式,辫子像花冠一样盘绕在头顶上,像是好多年前的发 式了吧。顾峰峰猜测着,她突然想到了白先勇写的(谪仙记)。 然后,她把抗美家这一页慢慢翻了过去。别人触目惊心的事,总只有一时的兴 趣,而自己沉默着的未来,却是每晚睡前永远的题目。 她不会猜出来,为了使自己情绪高涨,丁丁在浴室里跳迪斯科。顶峥嵘只管把 自己裹在被子里,想着一个矮而精干的女孩,独自出来闯世界,以后,变成了一个 仪态万方,手上戴了一个大钻戒的女强人,穿西装和长裤,坐在极大的写字桌前口 述回忆录,她这样的开头:16岁那年寒假,我曾到一户人家去做了一寒假保姆,我 认为,这是我从普通中学生生活中解放出来的最初一步。那还是个死读书为挤进某 个大学的时代……“也许,这般的语气,太像阿信了。那也该碰上一个革命者,革 命者总那么倒霉呐。 半夜醒来,睁开眼,竟看到满地银光,顾峥嵘想了想,才明白这是在保姆小屋 里,那是冬天的月光。月光的突然出现,使习惯了明天的顾峥嵘感到了不寻常,她 爬出来弯下腰去看,果然是月亮,而且还是一轮满月,里面的桂树看得十分清楚, 还有树下抬不起头来的忙碌的吴刚。月光像一股水流冲刷到顾峥嵘的身上,她伸出 小而结实的手去接,突然地感动起来:她多么多么希望自己是一只冲天飞起的鸟儿, 她简直急不可待了,难道,她就不能像妈妈那样,最后立于所有人之上,连奶奶都 目瞪口呆吗?她突然特别地盼望马上就天亮,她好去做她想做的事,去经受她所需 要的磨练。把一个木呆呆的中学生模样扔得很远很远,把一个尖子生的骄傲扔得很 远很远,她突然想到了近旁的丁丁,从采访她的那一刻开始,她便看不起她,她在 满地的月光里看到她远远胜过丁丁,在丁丁变成又穷又呆的某个科学家的那一天。 她倒回到枕头上,对自己说:“连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都说,时代不同了啊。 连我们伟大的哲学家都说,适者生存啊。” 这时,隔着走廊的客厅里,那老式的长座钟在报时,十二个响,但没有乌云遮 住那月亮。 钟声沉沉地在一团黑暗里,把这一天送到虚无中去,把虚无中的一天领到有声 有色的人间来。 在排着老式的玻璃吊灯的屋顶下,除了顾峥嵘,还有一个人也在枕头上听这似 有深意但又平淡的钟声,就是抗美。一开始抗美只感到一股股久违而又熟悉的东西 潜过暗夜拥来,后来才发现是钟声带来的。它使她想起好远以前的少年时代,那是 和建华学妈妈送的王杰日记以及毛选不肯睡觉所听到的钟声。她俩都特意披着件衣 服,把第一粒扣子扣在颈下,就像江姐的样子。每每听到钟隔着走廊响起来,都想 到又赚到一个小时,而满怀了激情。 一天又过去了,这一天一天叠起来的日子到哪里去了呢?除了感到它在心里在 别人脑里在毁不了的档案里,怎样才能找到它摸到它?抗美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 放到月光下像掬水似地握着,这就是握住了这一夜的现在?日子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在不夜的城市上空,浮游着一层湿湿的夜气,使路灯变得援俄而硕大,十二点 以后,路灯像推倒的骨牌一般—一灭去,夜气立即变成灰白的雾气,这与月光搅和 在一起的城市夜气阻缓了声音,使鸽子们在楼顶鸽棚里扑扇翅膀的声音放大变慢, 响得很长,很长。 这样柔软但凄迷的月光浸进丁丁家的客厅,涂抹在那控大钟上。大钟响亮地朝 前走去,那三只斑驳了莹光的指针仿佛完美了。不知道该说它显得更旧,还是变得 新了些。 穿过夜雾,在更高更远的天空上,月光通明,把薄云都穿成了白色。吴刚清清 正正地在里面砍树,一天复一天地砍那棵注定不倒的树,但他竟一天复一天地砍下 去,在月明时,向世间展示他之所求。月亮的确亮得像一些晶莹的碎玻璃片。 这时,抗美听到了一些极细小的歌声,仿佛是在房间的什么地方发出来的声音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芬芳美丽满枝丫,又香又美人人夸。 她支起身体,但歌声却停下来,只听隔着壁柜和墙壁,客厅的大钟在走。于是她又 躺下,发现月光青青地涂抹在她的手臂上,变得古怪起来。她动动手指,发现手指 像遥远的一个小人,无声地比划着什么,要倾诉什么,但听不懂。 渐渐的,好像又听见了那歌声在什么地方响起来,十分的凄凉,抗美仰在枕头 上听着,脸上浮起一些笑。 而丁丁在做梦,梦境最初是杂乱而且写实的,她看见陆海明背着很沉的一只书 包,从龙门楼走出去,肩膀一边高一边低着。后来,看见许多练习纸,大张的,她 甚至还清醒地提醒过自己,该做功课了,这么多天,统统地在抒情,实在的事一点 也没干。 后来,隔着窗子看到从街上长出了巨大的树,树只管往上长着,很快就长到了 她的窗前,她听到在树生长的吱吱声里有人惊叫,但她却并不惊慌,树枝突然挤破 窗子,玻璃和铁条全像纸屑一样飘下来,落在她身上。她觉得很疼,但极快乐,整 个房间都充满了树挣破树皮和叶苞的碎裂声,仿佛有什么不断地坍塌下去。天色却 明亮而厚重,有琉璃的黄色和从未见过的孔雀蓝,还有绯红在里面飞舞。接着,有 树叶像兴奋的蛇一样吐着叶子尖向她伸过来,她发现树叶上的粗茎全像动脉一样欢 快地跳动着,树叶非常之温暖。她心里知道就是“那个东西”来了,好像等待了好 久,心里一直热烈地响应着,但她却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在心里也有东西突突地 向外涌着,但她也只是知道就是那个东西,“那个东西”。 那片树叶很快地变大变厚,渐渐像张棉被一般,它蠕动着,发着声响把她包裹 起来。眼前越来越黑,身上越来越热,像放到化学课的试管里加热还原的什么东西。 她突然猛醒,想到2 月29日,这是开学的日子。接下来的最后一学期据说是十一年 半里最最重要的。 她便醒来。很惊奇地看到窗上很亮,好像黎明,然后再知道,是半夜很好的月 光。 星期日六点半,厨房里乱成一团,由于顾峥嵘既跟不上丁丁妈妈的思路也跟不 上她的速度,丁丁妈妈的声音总在一片铁器和碗盆的碰击声里尖锐地传出来,等好 容易把一大锅汤放到煤气上,丁丁妈妈才抽身出来,这时候,不得不靠保姆的大家 在对保姆的客气里,已经渗进了忍不住的火气。小婶婶乖觉地从厨房口跟到走廊里, 软声对丁丁妈妈说:“累死了噢! 啧啧。“ 水池里和水池旁边的大塑料桶里头,装满了丁勋单位提前发的春节食品,死了 的鱼和活着苟延残喘不已的鱼,冻得奇形怪状的鸭子以及鹅,还有一个看上去又大 又恶心的猪肚,早化了冰,猪肚上有一大块乌青,仿佛猪在临死前吃了好重的拳脚, 还有活鸡,总算丁丁妈妈说鸡就不要收拾了,明天拿到自由市场的杀鸡摊上去。 顾峰峰连忙唤了一声,连她自己当时都觉出,这一声“噢”,是多么得好吃懒 做。她把还活着的花鲢鱼放到水池里,放了些水养起来,花鲢鱼仍旧大仰着白肚子, 只是微微动了腮,顾峥嵘把它扶正,它又翻过去,拿眼绝望地看着她。 丁丁妈妈转过头来吩咐:“小顾,那些丁勋拿回来的菜收拾干净,晾晾水,再 放到冰箱里去啊。” 顾峥嵘应着,暗自朝躺在地上的鸭踢了一脚,吃是多么没有诗意而且没有止境 的一件事呐!碰到春节,真正每个人都变成了灌肠。多么的堕落!顾峥嵘心里想, 拿手去抚摸那条滑的鱼。 爷爷突然出现在走廊里,高声叫着丁丁妈妈,叫她赶快准备饭。丁丁妈妈转回 来吩咐顾峥嵘说:“先把汤里的菜放下去,可不是快六点半了!” 顾峥嵘转回去切萝卜,红萝卜,白萝卜,放到巨大的排骨汤锅里。等丁丁妈妈 返回浴室洗手,她才期客厅望望,里面没亮灯。脑里转过一张妈妈自信的含笑着的 脸,她回过眼睛,把切好的菜拨拉到拌盆里。 这时丁丁从走廊里啪啪跑进客厅,撞到张椅子上,她竟然没有尖叫,接着往里 跑。丁丁妈妈从浴室里探出头来嚷:“开灯呀,电死你!” 丁丁打开电视,映出来的,却是在假花里的一个作态的美丽小姑娘,她在唱歌。 后面有人说:“不是这个台。”丁丁回头来,是抗美,她坐在最好的位置上,丁丁 有点惊喜:“你也喜欢看啊?” 换了台,米老鼠正在变戏法,丁丁点点圆圆的米老鼠:“我最讨厌它,隔夜面 包一样。” 抗美扑地笑了,用丁丁从来没听到过的亲密口气说:“损得你。” 顾峥嵘走过走廊,丁丁叫住她:“你不来看唐老鸭?” 顾峥嵘立即笑嘻嘻地走进来:“谢谢。” 随着啊——呕,唐老鸭肆无忌惮地在电视上开起了飞车,那车潇潇洒洒神气活 现地一路向规矩人家扑过去。她们三个人都笑起来。电视忽闪的蓝光照亮了她们的 牙齿。 客厅外面那群鸽子仍旧在飞。由于天黑,它们的圈飞得小了些,它们扑扇着翅 膀——那个叫人类羡慕不已的东西,绕了一圈又一圈,飞得很低,很规矩。 唐老鸭在恶作剧。 唐老鸭又在很抒情很陶然地想着母鸭子,他的四周飞荡了粉红色的心。由于他 的人体,那在标准上的缺陷也变得可亲可爱了。他好像是按照他灵魂和肉体所需要 的模样,尽兴活着。 丁丁妈妈在厨房门口问:“小顾,汤里的菜放下去了吗产‘顾峰岭欢声说:” 放了。“ 丁丁妈妈便去打开锅盖看,大声说:“场太多了,萝卜反而不会酥。” 唐老鸭意气风发地与大熊斗争着。 黄狗笨拙地在雪里走,翻着忠诚又狡猾的鼓眼睛。 顾峰峰忽然长长地叹一口气:“他们怎么活得那么痛快呐!” 丁丁妈妈走到客厅门口来看看,问:“小顾,少了条花鲢鱼啊,跳走了吧?” 顾峰峰动了动身体,说:“还活着,我把它养在水池子里,我马上就去杀。活 杀好吃呀。” 丁丁妈妈走了,丁丁在一边拉了顾峰峰一把:“你就坐着别理她,一星期才半 小时,就不住声地叫,像地主一样。” 顾峥嵘站起来,说:“算了,我干活去。” 走到厨房门口,就闻见里面一片蒸煮炸烤的怪味,缓缓地浓浓地扑过来,一如 自家公用厨房里蹿出来的气味,顾峰峰狠狠地抓住花鲢鱼,那鱼呼地跳开去,撞在 水池边,然后昏过去似地平躺下去。她心想:还以为出来看世界,比上学更有意义 一些,这才叫才出虎口又进了狼窝呢。 她暗自发了一个誓:将来也同居也要孩子,只是不要做主妇,更不结婚。 吃完饭,抗美就被丁丁妈妈叫到屋里,丁丁特别在门口探了探头,却被妈妈哄 到她房间里,丁丁只看到抗美脸上有种特别的平静以及悠远。丁丁攀在爸爸肩膀上, 拉拉爸爸的耳朵:“嘿,两面派,她们干吗?” 爸爸把她的手打下来:“没大没小,我其实是世界上少有的真诚的人了,就你 真诚?” “她们干吗?”丁丁又黏上去问。 “给抗美介绍一个朋友,这回是老爷子亲自出马了。我们上小学那会儿,抗美 是小伙伴艺术团数得着的台柱子。我们上中学那会儿,抗美是宣传队数得着的。按 现在的风气,不知有多少浪漫故事可演。”爸爸一步三叹地说。 丁丁说:“你又好写篇文章了,又好拿真名写吧?” 爸爸竟有些脸红,丁丁是从他眼睛的躲闪里看出来的,他敲了丁丁脑壳一下: “你这小特务!” 丁丁突然说:“你这笔稿费给我买车。我不要上大学还住校。” 爸爸说:“想得美。” 门外有轻轻的脚步声,丁丁蹿到门口,悄悄拉开儿看到抗美和妈妈相跟着走到 走廊尽头爷爷的卧室里去了。走廊尽头有盏壁灯亮着,是为爷爷晚上方便特意新装 的,茶色玻璃灯,洋得土气十足,在那片沉沉的褐色门和黄黄的旧壁纸中间,像老 式的中山装上缀了粒新潮的明黄树脂扣子。 -------- 天鹰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