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丁丁的眼睛竟热了下。 她看到顾峥嵘的眼睛也飞过来,就迎着她走过去。 抗美坐在爸爸大写字桌前的矮凳上,许多年过去,走近爸爸的写字桌,她心里 还留着些严肃和敬慕。那写字桌上,现在再不会有让爸爸挥手赶她走,告诉她那是 些不让看的机密文件的纸了。写字桌上有许多废报纸,爸爸拿它们练大字。 爸爸身上仍旧依稀可看到些威信,特别是他在办公桌前的时候。许多年过去, 抗美在他心中仍旧是朝阳般的、向日葵般的美丽和向上,他最自豪的,还是向别人 介绍:抗美是我的小女儿。看到抗美,他总想象多年以前那样说:我们的江山是为 你们打的,所以,好好的努力吧。后面一句话,也许不要说了,这种世道。 自从他不再工作,他像棵活着被伐倒的树,他就开始骂这个世道了。他觉得, 真正的共产党员,已经全退休了,共产党变成了粉红色。 这次,选择的是他的老同事的小儿子,也是经历了插队,再当兵,再复员当工 人,再考大学,留在学校里做助教。 抗美看到爸爸房间里挂着妈妈的相片,还是文革前老王开拍的,穿着取消军衔 制以前的军服,太阳一般地高高在上。不知道妈妈如果活到今天,对自己的婚事会 怎么说,抗美猜了一下,但没猜出来。其实妈妈前年才去世,但已经有了十几年的 精神病史,她始终住在郊区的精神病医院里,始终没有清醒过。她去世了,这家里 竟也并没有很大的悲痛,那个乌黑短发的革命者,在六八年就去世了。 丁丁跟进厨房,坐在小板凳上,看顾峥嵘杀鱼。她的手上已经鲜血淋漓,揪出 一段段鱼肠子,好腥气。顾峥嵘虽然猜到了丁丁的苦心,但还是因为有人陪她干这 种活,而高兴起来。 她说:“我还采访过一个你们学校的毕业生呢,好像和你初中一届的。” “谁呀?”丁丁伸出一只小指头去拨拉鱼泡,外面的电梯轰轰响了一阵,又上 去了。 “庄庆。” “庄庆呀!从前我们一间寝室的。”丁丁轻轻叫了声,“她考到女中去了,英 文挺好的。” 刹时她心里有点不适,在龙中时庄庆的功课几乎和宁歌一样差,而且整天晕乎 乎的一点不用功。 “她在女中组织了一个党派,叫金剑党。” 丁丁笑起来:“可是热昏了,共产党共青团还不够吗?什么金剑党。” “你真一点不知道?我们记者团搞了不少报道。”顾峰峰说。 “我不大看报。”丁丁说。 “庄庆她们专门在学校里帮助小同学,和欺负女中学生的流氓打架。”顾峥嵘 把破好的鱼拎到水池里,打开水龙头冲着鱼身上的血污。她想起头发剪得极短的庄 庆,她看到庄庆时,她已经是全校闻名的人物了,在教师办公室里,她睁着一双可 怜兮兮的眼睛直求顾峥嵘:“你不要写了好啦?不要写,这事我下回再也不做了。” 这使打算采访一个济世英雄的顾峥嵘大失所望,她盯住她看,但庄庆坚持埋着自己 的眼睛。 “真的啊?”丁丁想了一下,“怎么会呢?”庄庆在龙中,宁歌自杀以后,一 个朋友也没有,整天鬼魂西行一样,弄得全寝室的人都一开始同情她,后来厌烦她, 再后来谈她。她总像合唱里一个走调的声音。“她们学校该给她处分了吧?”丁丁 问。这样保送大学,可是没有门了。 顾峥嵘又转过来破花鲢鱼,花鲢鱼还顽强地活着,在地上时不时一蹦老高,顾 峥嵘抓住它,它就滑出去,再抓住它,它又滑出去,最后只好一剪刀戳破它的肚子。 血立即淌下来,那样子活像屠杀,顾峥嵘不敢伸手拿鱼,丁丁也离得远了些,说: “你要死,你的双手沾满了鱼的鲜血。” 门铃突然大作,丁丁蹦起来去开门,在走廊极黄的灯下看见一个矮小而且很瘦 的男人,头发稀稀拉拉的。丁丁突然心里抖了一下,硬着声音问:“你找准?”但 身体不由地让开,让开的同时,用自己遮着厨房的方向,这使那个男人很难走进来。 她听是妈妈从里面跑出来,轻声招呼他,声音轻柔无比,丁丁还是看见,那人穿了 双嵌皮的棕色高跟鞋。 抗美想起了小时候去疗养地,看爸爸妈妈和苏联海军一块跳舞的情景。爸爸的 腿上有子弹伤,跳起舞来总有种特别的缓慢和沉着,而妈妈则像盛开在土地上的望 日莲,他们的军服闪烁着荣耀和历史。 甚至连爸爸都在桌边欠了欠身。 抗美觉得什么东西又破了一遍,但她的手却不由自主地掠了掠鬓上的头发,她 觉得那儿有点松了。 她听见丁丁妈妈热烈地让着茶让着糖和瓜子,还说:“你们俩都当过兵,该有 不少共同语言。”她感到自己脸上笑了笑。那人牛一样地喝着茶,然后,看着丁丁 妈妈点头:“啊,她当了不少年头兵了。我那时在成都,空军机关里,没大吃苦。” “那后来庄庆说了为什么要结党营私?”丁丁重新坐回到小板凳上,脸上竭力 不露声色地问。 “后来嘛,我觉得我这次采访都好像写通俗小说了,”顾峥嵘把鱼胆剪得稀碎, 鱼肚子上印出一大块青黄,“我晓得女中不让庄庆说什么,她在那种情势下也不敢 再说什么,羞还来不及。我就走了,我觉得她像被脱光了衣服示众一样,真可怜。 后来,我到校门口去寻她,星期天等到了,她又求我,还把入团申请书拿出来给我 看。她直说:”就让我安静一会儿吧。“ “我说:”我知道你的学校不理解你,我觉得你该评个三好学生什么的,你比 她们都棒。 我给你呼吁,还不行?“ 她看了我半天,说:“算了吧。” “最后我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不合作。” 顾峥嵘把鱼按在一片狼藉的报纸上,才刮了一下鳞。那鱼突然甩了下尾巴,把 顾峥嵘和丁丁全吓得叫起来,丁丁摆着手说:“你等会儿吧,等它死绝了再干,这 样太残酷。” 顾峥嵘哼地笑了声:“你真孔老二。” 丁丁用肘碰碰顾峥嵘:“还没说完,我那老同学。”说到这里,她突然怔了怔, 想起了总喊他老同学的王学明,这里面有多么亲切,有多么遗憾,又有多么轻慢? 顾峥嵘说:“你那老同学说,怕将来碰上文化大革命什么的,翻出来说她组织 反革命小团体,背一辈子黑锅。” 丁丁哈地笑了一声,顾峥嵘也张口结舌的样子:“真莫名其妙。” 这时妈妈从屋里出来,走到丁丁身后,惊奇地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丁丁站起来攀住妈妈,悄声说:“那人一点不配抗美。那人像只小种鸡。” 妈打了丁丁脑袋一下:“你懂什么!你不好好考试,上大学,也落到找这种女 婿的田地,你以为怎么的?现在不管什么鸡,人家也是讲师了呢。” 妈轻轻巧巧地回自己屋里去,好像一把卸下去千斤担子。 顾峥嵘在背后说:“庄庆真是让两个时代挤得扁扁的一个人,你没见她现在脱 水黄瓜的样子。” 丁丁转过脸去,看到灯下那条鱼,鱼腮还在楚楚地动着,呼吸着最后的潮湿空 气。她说:“真正罪过。” 丁丁的爸爸和妈妈在自己屋里互相拥抱着,丁丁妈妈把头往丁丁爸爸肩膀里钻 了钻,她说:“连丁丁都说不配,那人太俗气。”她闻见丈夫领口里的伯龙剃须水 气味,挺不错的男人气味,她心里难得充满了知足和庆幸,全是一样从那个时代摸 爬滚打出来的人,她自己算算,也真能算得上吉星高照了。她想了想抗美在矮凳上 那张仍旧算得上美丽的脸,她脸上呈现出来的坚忍和悠远,又对丈夫说:“真叫虎 落平阳被犬欺。” 抗美越过那人黄软头发的头顶,看着妈的相片,丁丁妈妈特意调整了灯光,光 线低垂而且柔和。她突然想起她去插队那会儿,妈从隔离的地方让人押着来送,车 站上插队的人们哭得生离死别,妈只是用力拍拍她的肩膀说:“姑娘,好好干!” 睡到半夜,丁丁醒来,发现自己滚到了抗美枕头上,枕着她散了一枕的头发。 头发里有股女人的香味,不是任何香水可以代替的香味,幽远而甜暖,像早先爸爸 从南边带回来的熟木瓜的气味,使丁丁突然想到,如果是个男人睡在抗美的头发上, 那人一定会写出极肉麻香艳的诗来。而抗美只好给自己这么一个瘦女孩不经意闻到, 丁丁感到十分抱屈。 丁丁拿食指摸了一下枕上的头发,它温暖柔韧,仿佛一只停在那儿的小鸟翅膀, 突然的有了些心酸,丁丁眼睛才一热,眼泪就跌出来,竟像火烧一样停在眼眶里, 她惊奇地想:干吗?这是干吗呢?但却突然听到一声在夜里极响的哽咽,她连忙把 手抽回来,躺到枕头上,这才明白过来,这本是自己发出的声音,一颗眼泪沿着眼 角和鬓角慢慢滑进头发里,像有水渗进泥里。 她仰面躺在抗美深夜熟睡中发出的发香气味里,一动不动。她觉得自己像块木 头,漂浮在深不见底的忧愁河里,那水很盛。 第一次醒来,听见楼下谁家养在阳台上的公鸡打鸣、那公鸡早被城市和汽车弄 昏了头脑,每每夜间车过去,就用走调的嘶哑声音叫唤,但也许心中也对天气十分 疑惑,总叫到一半,像拖了长音停下来。在城市的声音里听到这声音,顾峥嵘朦朦 胧胧地想:真是要过春节了。 她努力想醒过来,但眼睛却无论如何不肯睁开,呼吸也变不了,仍旧是那又深 又甜的,像有手一下一下轻拍着她。由于从小就没有妈妈,她和奶奶睡在一张大床 上,奶奶的手粗糙而且关节粗大,拍在身上沉沉甸甸的。从小她就知道妈妈是个很 不要脸的烂污女人,奶奶说起妈妈,总咬紧了牙根。爸爸是个从不说话,只埋头吃 饭干活睡觉的人,他从来不提起妈妈的事。妈妈便变成了一个从不还嘴的受气包, 慢慢的,顾峥嵘心里竟滋生出一种奇异的感情,像是为妈妈抱不平,妈妈便变得十 分的哀婉秀丽,仿佛芳汀,有时她可怜自己没有妈妈,有时又觉得也是个不平凡故 事很好的开头,而暗暗盼望着故事精彩地展开去。 果然有故事,妈妈夹着外国烟外国服装和外国化妆品的种种奇异走到奶奶家的 小巷里来,背后远远的街面上,停着一辆白色出租车,那种大宾馆里豪华又干净骄 傲的车,一切像电影或传奇故事一样。她很慢地向妈妈走过去,并没哭,而是欢笑。 妈妈是南边特区里最大的化妆品贸易商。妈妈是谢尔顿故事里的女人了,芳汀有了 翻天的大变化。连奶奶都闭住了嘴,只是恨上加恨。 想到妈妈,顾峥嵘越发地感到应该醒过来,她睁开一只眼睛,小屋的角角落落 里落满了熟睡着的黑暗,窗上白了。她想该起来了,趁去买早点的时候锻炼身体, 想着想着,却又睡着了。 第二次醒来,是听到大门响,她先吃了一惊,然后想到,是抗美跑步去了,这 一家人,个个全是睡到最后一分钟,然后在走廊、浴室和厕所里横冲直撞一阵,各 自为政吃了自己一份饭,然后上班去,只有抗美,每天都天一放亮就起来,问她干 啥去了?她总说活动活动,难得像新兵出操一样。顾峥嵘一直叫抗美阿姨,她在她 脸上看到许多细小但牢固的皱纹,沿着鼻沟,沿着脑袋,沿着太阳穴四周,她心里 想:不知抗美这把年纪这样的处境,还锻炼做什么?为了那双踩移了跟的高跟男鞋 吗?时时把自己刀刃一样磨硬着。 她怕再睡着了,便猛地一个仰卧起坐踢散了被子,又是一个阴阴的捂雪天,寒 得像穿了冷水才洗好的湿衣服。她连忙套上毛衣,毛衣是妈妈从南边给她带过来的, 漂亮而且十分暖和,据说要两百多个港币,还是爱斯基摩毛。她觉得自己一点也不 责怪妈妈这许多年抛弃她,现在又用钱来买她的爱心,她甚至有点仰慕妈妈的生活 道路。如果将来她也成为这么的一个妈妈,她会愿意的。顾峥嵘用那种心里充满理 想光芒的女孩的那种轻快和利索穿好衣裳,她感觉自己是那种雄心勃勃的洛克菲勒 似的人,提上红鞋时,她想到丁丁也有这样一双鞋,一定也是她妈妈给买的,牌子 也正宗的。丁丁轻而细弱地穿在脚上,全然体会不到球鞋的精神,顾峥嵘原地跳了 跳,心像渐渐被胀起来的气球一样,充满了对丁丁在前途、心理和家族上的全盘胜 利感。 怀着这样的心情,她刷牙洗脸,呸呸地吐着牙里渗出来的血丝,心想,最好不 要生白血病。然而生了白血病也是个浪漫的故事吧,我在蓝海里的白船上,怀着一 个未竟的伟业。 她在厨房拿牛奶瓶,拿饭盒,厨房里还留着吹不散的油烟气,排烟机上全是冷 冷的棕色油渍,看了让人心烦,难怪西蒙波娃要说,女人最可怕的差事,就是终生 与灰尘肮脏以及磨损做无望的斗争。顾峥嵘想了想妈妈在一身这种气味的奶奶面前, 以浑身最高级的香水气味拥抱自己,表示了一个不守妇道而不耻于小巷的女人最后 的绝对胜利,她不仅从油烟气里跳得远远的,而且得到女儿对母亲的钦佩,这对长 大到十六岁的女儿来说并不简单。她心里又充满卧薪尝胆的激动。应该说,顾峥嵘 是个心情愉快而且乘风破浪的孩子,她早早地就从分数和名次底下解脱出来,去追 求未来社会中强人的人生理想,她早早地就对丁丁脸上的那种高傲、苦涩、自卑以 及忧心忡忡又分分计较混合成的苍白怀着骄傲和嘲笑。 这会儿,开了一条小缝的丁丁卧室里仍旧一团昏黑,她喜欢拉很厚的窗帘,把 自己夹头夹脑地裹起来,而顾峥嵘却喜欢大开着窗帘,在天光下入睡,一睁眼,就 能看到星星和夜空。 丁丁还在睡,她像一棵长在屋檐下没有阳光的白得出奇的西瓜秧。顾峥嵘想起 了她家初秋时那个瓜籽发出的小芽,那时候她把它捏在手里,才一碰,它就变成了 一小团浆水。 她轻轻走到大门边,想到丁丁还在毫无知觉地躺在被子里而她已经眉清目秀, 开始新的一天,她心里滚过一阵开心。 她极轻地拉开大门。 天下着小冰粒,朗朗地打在公寓门口的玻璃披厦上。空气又潮又冷,街上湿漉 漉的,梧桐愈发地枯黑,天上连马云都看不见。街拐角的洋铁皮亭子前站着送牛奶 老太婆,穿了好厚一件蓝棉祆打着伞。顾峥嵘叮叮当当跑过去,把空牛奶瓶放下, 对老太太说:“还是老规矩,阿婆,我去买好油条回来拿。” 老太太点点头:“罪过啊妹妹,小小年纪吃这样苦头。”老太太昏花的眼睛只 是怜借地看她,顾峥嵘笑了笑,并没说什么。跑开几步去,老太太说:“穷的人穷 死,富的人富得重工也用起来。妹妹,开点工细出来去买双棉鞋穿。”老太太在伞 下突然愤怒起来,紧紧地摇晃满头银发,“旧社会也不过这样子娶了。” 顾峥嵘笑起来,旧社会,多么远的事呐!一路感觉着老太太放在她背上的温热 眼光,如果将来有一天像妈妈一样衣锦还乡,一定再到送牛奶老太婆这儿来,老太 太一定觉得灰姑娘的童话变成真的了。 也许最无动于衷的就是抗美了,她看不中这个,当然,别人也看不中她。现在 是抗越,决不是抗美,要是她去美国捞世界,这名字怎么向美国人解释呢?只好说 拒绝美丽吧,不过她是美丽的,她身上有种奇怪的樟脑气味的美丽,像〈文革十年 史〉里那些挂满像章的人脸上发出的美丽。然而除了让人惊奇地发笑,还有什么呢? 顾峥嵘一路向前跑,寒风凛凛地吹过她的短发,她想象头发像黑色翅膀一样飞 扬扑扇,身体在内衣的摩擦下已经发热,内衣也是妈妈带来送给她的。羊毛的,轻 而保暖,紧紧裹在身上。每一样东西,妈都告诉她,这是名牌,还用一点不在乎的 口气告诉她,这套或者那套衣服惊人的价钱,妈并不看重她的功课和学校名次,只 是告诉她:人最重要的是奋斗的能力,这远不是读书,特别不是在中国目前教育制 度下的学校可以培养出来的。妈说这些话的时候,转着手上极大的一个钻戒,那是 个意大利货,很配妈妈的胖手。 顾峥嵘常为自己感到庆幸:她不是丁丁,也不是那些争读琼瑶的小家碧玉,她 是只鹰。 世界是她的。小冰粒很合适地击在她面颊上,舒服。 她沿着人行道一路往前跑,前面是个街心公园,那儿有些绿树,有深如黄的矮 墙围着,街上依旧没什么,她想大概一个阴沉的捂雪大早就把许多人吓在被窝里了。 她沿着人行道跑进街心公园,她像摩托骑手那样斜起身体,冲下公园的通道。突然 树里有只小鸟冲上天空,顾峥嵘感到脸上有片凉凉的小东西贴了贴,雪下大了,雪 花在半空里打横着飘扬下来,而她的领口一股一股地透出热气来,她突然感到有种 巨大的愉快像热水莲蓬头一样对她的脑门,她的全身直冲下来,她蹿上一张空着的 石头椅子,像雪一般冰凉的灌木叶拂到她脸上,舒服,而且对城市女孩来说充满诗 意,但顾峥嵘却停不下脚步,她感到身体里有匹健壮的小马在血脉里奔腾,它是什 么呢?那匹小马一样的东西奔腾着,简直使她的身体感到了一种十分快意的疼痛。 她从椅子上跳下来,沿着白色的道路向前跑,下雪天使污染的一切都得到清洗, 树重新焕发出了树的清新气味,只是雪变得肮脏了,好容易接到手里的雪花上,有 点点黑东西。即使是这样的雪,也使天地间有了种天地原本的宁静。 顾峥嵘感到自己像把看不见的火把一样猎猎燃烧着,通红的,顶着金焰,简直 美不胜收。 她惊喜又有点恐惧地摸摸头顶,头发湿了,她几乎能听见那火焰的燃烧声。最 近,她时常听到这样的声音,它使她心里突然地宁静又明朗,变成一片天际的鲜红 色,非常纯正的深而浓的红色。 街心公园里只有一个老头,他穿了很厚的衣服,顶着伞来散步,据说雪中的空 气有很多的负离子,他就来了,但一路抽着一支香烟。他看见了顾峥嵘,一个穿着 球鞋奔跑的黑发女孩,脸让雪和冷空气刺激得通红而万分娇嫩美好,在雪里热气蒸 腾地撒欢。 顾峥嵘向喧闹的市场跑过去,脚下的土地已变得泥泞而且乌黑,炸油条的小摊 远远地散发出了香气,她掏钱先为自己买了一根。 捧着早饭回到楼里,电梯工睁着没睡醒的眼睛,脸色焦黄地坐在高脚木凳上, 毫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那是个很要打扮,但又有说不出拘谨和小气的女孩,穿了 茄克,拿了热水袋烫满手的冻疮。顾峥嵘站到里面,但电梯工就是不肯为她一个人 单独开上去,自从知道她不是来过春节的客人,她总有种很不得让她走楼梯上去的 不耐烦。顾峥嵘偏偏把鞋伸到她那双大兴的尼克鞋旁边去。 终于她把电梯开上去了,电梯慢慢经过一层一层雪天里沉郁的走廊。顾峥嵘突 然想,这里住着的人们,他们的荣誉和享受,甚至气派都将被代替,也许,就是被 她所代替。就像那时贵族被新兴的资产阶级所代替一样。 -------- 天鹰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