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她把茶托放在许多苹果皮旁边,那些苹果皮散发着愈发芬芳的苹果气味,仿佛 比一只完整的苹果更加强烈好闻了。顾峥嵘原想就势坐在这些人中间。她抬起头来 向抗美笑笑,但抗美却很客气地说:“小顾,谢谢你想得周到。其实这些人,多少 年前就在一个碗里吃过,渴不着他们的。”别人也都对她客气地笑。顾峥嵘却已经 在那客气里看到了茫然和急躁,就像一个孩子马上就要打开礼物包,却被毫不相干 的事突然打扰时的表情。那个叫鲁野的,离顾峥嵘最近,但却没去看茶杯一眼。 顾峥嵘连额头都烧起来,她说:“丁丁妈妈叫我给你们送点水。” 她急急把茶杯— 一从茶托里搬出来,滚烫的水溢到手背上,一开始烫得她想 叫,后来,也就麻木了。她看到在角落里有张空椅子,就像国家领导人接见外宾, 非首席翻译坐的那种位置,灯上有块放得很大的暗影正好罩在上面。她的心步步跳 起来。 她把茶杯全搬出来,送到每个人近旁的地方,正好多了一杯茶,那杯茶站在苹 果皮中间,独自热热地冒出白气,变幻着模样,有一会儿,顾峥嵘觉得它像只伸出 的手臂,摇动着。 她把苹果皮抓到茶托里,衣服里的黑马挂链从领口倒出来,光芒四射地在她胸 前闪烁,她连忙退到走廊里,还返手悄悄把门带上些。 走廊黑暗而封闭,充满了寒气、茶以及果皮的气味,客厅的声音客厅的灯,像 从天而降。 顾峥嵘靠在透亮但冷凉的玻璃花墙上,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想起了庄庆,庄庆 也是一个瘦瘦白白,长得有点像丁丁的女孩,只是她的眼睛像鸟一样警觉而且有点 惊慌。如果今天是她,不管是事发以前,还是事发以后的她,会怎样?她仿佛追求 的就是此情此景,她会激动得哭出来吗? 黑暗里仿佛有庄庆那双恳求的,充满了委屈、恐慌的眼睛。她总对她说:“你 不要再来找我,我早争取入团了,我再也不干那样的事了。” 顾峥嵘突然发现那样的事,大约有点金灿灿的意思。庄庆啊。 突然听到有些响动,丁丁的房门慢慢关严了。顾峥嵘惊得一跳,连忙端着茶托, 回到厨房去。 丁丁一路从房间门那儿穿过大床栏杆,走到窗户前,钢架子台灯的余光里泛着 金色的光,像小时候少先队的队号。窗外一片白,是没化的雪,再一看,还有一层 镀在雪上的闪亮月光。 丁丁几乎不相信,打开窗户。 窗外出人意料的宁静无风,几乎温暖。天变成无比干净清新的一块,上面鼓着 一个月亮,将圆将缺。丁丁伏在窗台上,面对一个大雪盖住的世界,仿佛一切都陌 生。街上没有行人,连人行道和那些肮脏的阴沟口都被雪盖住了,街变得很宽,而 且没有脚印。 丁丁慢慢地,很心疼地抚摸着自己的面颊,轻轻拍拍它。我是月亮雪地里最孤 独的一个女孩,永远不会有一屋子同学来唱歌,将来会有谁来呢?如果我也从西北 基地回来,我也是连不般配的小种鸡男人都谢绝的老处女吗?王学明在心灵上已经 阻断了,如果他来,他会坐在画轴下摇着根根竖起的头发说:“我早就对你说了, 我们都是角色,而我深恨那角色,我要找自我。”‘陆海明吗?同学六年,并不知 道彼此往心里走的门在哪儿。也许陆海明会来庆祝他的胜利。 庄庆吗?她一定痛恨着宁歌去世的那晚,她在蚊帐里嘤嘤地哭,而自己却吓得 踢开门仓皇而逃。那次由于自己的尖叫,吓得整个一层楼的女生都纷纷尖叫着碰开 自己的房门,全楼都在这样没心肝的响声里摇晃。说什么呢,而且? 那么,小学里的同学,大家隔得那么远,大家的脸都变得模模糊糊,就像隔着 门传来的歌声一样,有声音在唱:苍山如海,残阳如血,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丁丁看到一棵树上摇下一些雪,那些雪顶着一小片极亮的月光纷纷扬扬而落。 月亮是永远的,它的明亮使丁丁感到很温柔、很悲哀。那种大大天里只有一个月亮 的悲哀像月光一样洒满了丁丁的整个身体,她只是不断抚摸着自己的一小块面颊, 那块皮肤被抚弄得腻滑温暖,像一小块上好的软缎。她轻轻摇动自己的身体,拍着 自己的身体,一层层浸来的悲哀里,她感到她原来是这样疼爱着自己,像疼爱一个 尝尽委屈失败的小女孩。她想起在爸爸桌上看到的一幅木刻画,一条瘦小的狗对着 大月亮拼命嚎叫。那时她问爸爸要,爸爸说等星期天写好了文章就给她,但星期天 她早早地返校了,也把这幅画忘记了。她忘记了多少重要的事啊! 那个星期天,已经淹没在许许多多一模一样的星期天里,再也找不到了。 抗美客厅里的吊灯是丁丁从未见过的美丽和辉煌。丁丁将身体探出窗口,碰到 了窗台上的雪,那气味新鲜的零一t 刻出了,变成一股刚切开的黄瓜气味;隔着有 月亮有雪有黑色潮湿树枝的夜,客厅的大窗和金黄的大灯,宛如童话里天堂的门。 丁丁突然感到自己像那卖火柴的小女孩。别人有灯,有火,有刚烤好的鹅,有 家,而她,只有一包火柴,没有东西便什么也点不起来的火柴。连鞋都不合脚,因 为鞋是大人的。 她回头看看自己的小屋,那写字桌上的灯、旧旧的录音机和耳机躺着,还有作 文纸,干了,皱得像老太婆的哭脸。全是些熟悉的东西,换一个角度看,就觉得了 它的小职员气。 丁丁拿眼远远抚摸着它们,它们是她的同学和伙伴啦,只有它们会永远陪着她。 又有歌声传来:“我失骄杨君失柳,杨柳轻杨直上重霄九……”在丁丁听来, 那声音悠悠,惨烈而凄凉,像些影子浮游在白雪之上,月光之下。 丁丁跳下窗子,却舍不得关上它,她回到桌前,关上灯,月光立刻倾泻进来, 明亮如白太阳的月光。丁丁感到了月光的逼迫,随手打开录音机,录音机里却没有 声音。月光沙沙有声地走在房间里,像面目突然奇丑的人面前的一面镜子,那魔镜 永远在你意识到之前跳到你的眼下,而躲藏不及。月光照亮了地板上的一块凹痕, 是个小床留下的痕迹。 突然一个女人在录音机里问:“他提议什么?” 然后又没有声音了,月光在屋里沙沙走着。 只有月亮走着。 丁丁摸了把录音机,她像熟悉自己的身体一样熟悉它,她跟着读:他提议什么? 抗美远远听到一点声音,就站起来,推开一点客厅门,果然是丁丁,丁丁把她 的门关得很严。抗美的眼睛一时不能适应走廊的幽暗,她闭了闭,再睁开,这时, 她听到膝盖裂帛似地响了一声。 大猫看着她问:“干啥?” 抗美关严了客厅门,并拉上厚帘,有时家里来了父母的重要客人,他们就会把 厚帘也拉上,这帘子很隔音。厚帘一定好久没用,而且连保姆都忘记去洗洗干净, 一拉,灰扑扑地落下来,连灰部散出陈旧的干燥气味来。抗美偏过头,让开灰尘, 拉好帘子,她放低了声音说:“小民的女儿今年高考,要争全市第一名。咱们将就 点。” 大家都点头。 鲁野证明道:“这年头,分就是命根子。” 抗美感到头上的大吊灯暗了暗,大约电力不足。感到灯的暗淡,背后墙似的隔 离以及灰土的气味,抗美突然想起早先一屋子的人变成了狗患于,聚在一块讲讲江 青的小道消息,商量着怎么会监狱门口等谁家父亲批斗大会前开出来的囚车,那时 候就有这样的气味这样的灯光。心里重新泛起了做阶级敌人的滋味。 那是个惊奇。 好像问:原来我在这位置上。 又是星期天六点半。厨房里堆满了各家单位发的年货,许多冻得死硬的鸡,张 着嘴的鸭,血头血脸的青鱼扁鱼和各种平时见不到的鱼,全堆在水池和水池旁边的 地上,看到那些东西,总使人感到悲哀和惊讶:人原来要吃这样多的东西,人原来 要吃这样脱的东西。 客厅门关着。抗美、丁丁和顾峥嵘坐在一个长沙发上,她们都感到长沙发合着 唐老鸭的节奏抖动不停,只是不知是谁干的。唐老鸭一弹皮弓射破了米老鼠的戏法 气球,她们都笑起来,唐老鸭的蓝衣照亮她们的牙齿,一些结实而整齐的牙齿。 顾峥嵘跟着自己的妈妈钻进宾馆的出租车,那车是豪华型的,扶手上有窗子开 关。车里很热,散发出宾馆特有的外国气味,一些烟,一些化妆品和一些说不上什 么的温暖气味。顾峥嵘发现妈这次戴了好粗的金项链,像根压扁的链条。妈亲爱地 看着她:“好吗?在这户人家?” “还好。体验体验。”顾峥嵘拿手抚摸了一下妈的那根金链,凉凉的,一看就 知道,妈的生意一定又赚了,妈每次赚了,都为自己买一样新东西,披挂在身上, 仿佛勋章。妈骄傲地仰脸笑了。 她说:“下午和江苏、香港的人一块谈笔皮毛生意,你知道现在世界上最贵重 的收藏品是什么?金子、红木和皮毛,又是笔大生意。”说着她钟爱地看着顾峥嵘, “可惜你还没这个需要,要不然我真想给你买辆车,就买辆和这个一样的。”她拍 拍软垫。 这真是辆好车,坐在里面,便感到自己像个要人。顾峥嵘拿手按在Down上,玻 璃无声地滑落下来,闻得见车外冬天的风。妈说:“你坐过这车?你知道一按就行 了?” 顶峥嵘点点 :“不是写着吗?” 妈搂着顾峥嵘的肩膀,骄傲地笑了。顾峥嵘看到妈妈的鼻沟里留着些没有擦匀 的粉,粉衬得沟纹和毛孔颜色更深了。妈妈到底老了。妈妈年轻时是个饮食店的女 工,有好长一段时间站在卖馄饨的窗口,据表哥说,爸爸就是在那个窗口认识妈妈 的。那时只是说妈妈像男人,爸爸像女人,妈妈那时不能擦粉,妈妈的脸总使顾峥 嵘想起一碗极烫的馄饨汤,然而妈现在供应所有的时髦女人的最时髦的化妆品,妈 自己也像时髦女人那样享受,用它们盖住年轻时留下来的皮肤。 缓缓斜上去进大门的时候,有目光复杂的眼睛从敞开一点的车窗里往里挖,妈 紧紧搂着顾峥嵘,顾峥嵘心里几上几下的,从来没有人这样搂抱过她,大约,这就 是诗人们和歌唱家们说的妈妈的怀抱。 妈付的是兑换券,因而司机极客气地从车里道出来一句:“欢迎再来,小姐。” 妈牵着顾峥嵘的手走进大门,有保安小姐向她们亲切微笑,是和茶色玻璃大宾 馆配套的亲切微笑。妈说:“我住锦江不自在,那种老房子叫人说不出话来。我最 喜欢华亭,大,气派,现代。”顾峥嵘感到自己是一步一步飘飘地走进谢尔顿的电 影里,伴音的,是妈妈极细极高的红皮鞋跟,妈走得不太轻快。 到了妈的房间,她就把那鞋从脚上拔下来,光脚踩到地毯上,那脚像下到场里 的薄皮小馄饨一样,舒展开来,变宽变粗了,变成一双亲切有点蠢相的妈妈的脚。 顾峥嵘看着妈妈微笑起来。房间里很乱,衣箱打开着,里面的衣服揉在一块,空调 嗡嗡响的地方,晾了一条红花手绢。妈在箱子里翻出还没有拆包的一叠衣服扔到床 上,说:“我先接你来,让你准备准备,收拾掉一点学生气。你先去洗澡,换上衣 服,再去下面做做头发,我给你些钱,你去酒吧坐坐,呆会儿我们大概在那里谈生 意,你先演习演习,到时候别显呆了。”说着,妈妈很满意地叹了口气,做生意难 啊! 峥嵘探过去撕开包得极严的彩色玻璃纸,抖出一条长长的羊毛红裙来,那裙像 南美人一样打了许多大褶,波浪般地在摆动。抬眼看见妈妈仰在沙发上,抓着一只 鞋,深深地看她:“我就想看到你拆我给你的礼物的模样,我真看不够。” 顾峥嵘笑了起来:“妈妈,谢谢你啊!这裙子真好看。” 妈揉着脚,把脚裹什么似地裹小了塞到鞋里:“诗里怎么说的?冬天没给你的, 春天全会给你端来。” 顾峥嵘没说什么,脱了衣服,走进浴室。浴室里有很大的不变形的镜子,很白 的但不刺眼的墙壁,很舒服的,像个人躺卧时形状的浴缸,顾峥嵘真觉得在这些东 西包围下,她的身体美得惊人。她放满一浴缸水,热水多起来的时候,水就发出微 微的蓝色,她把自己泡进去,头仰在浴缸上,撩动水的时候,那水波漫上来,拨动 着脑后的头发,这就是女强人带来的享受,这就是真正的现代生活。她想起丁丁家 同样宽大,但不豪华也没热水的浴缸,感到心情渐渐昂扬起来,就像是迎风猛蹬着 自行车那一刹那。 她哗地从浴缸里跳出来,裹在大毛巾里扭动了一会儿,感到浑身都干了,便去 衣架上换衣服。妈给她准备了一套黑色的乳罩和三角裤,那些细细的,满是花边的 黑色穿到身上,顾峥嵘突然感到了内心的微微裂纹,那是细布的白乳罩和软软的白 短裤所无法替换的,那原本结实而柔软的身体突然有了许多的风情。顾峥嵘连忙套 上内衣,再穿上黑色绸缎和假珍珠缀连的毛衣和红裙,打开门,发现妈妈已不在屋 里,大概先安排去了。浴室门后放了一双红皮靴。顾峥嵘把靴子抓到手里,那靴子 恐怕不是国内货,好轻。她光着脚在地毯上走着,看到床头柜上有一团揉得稀烂又 团成一团的面巾纸,旁边还有一张用过的,想必还觉得没利用够,顾峥嵘拾起两团 纸扔到烟灰缸里,心想:到底是卖馄饨出身的妈妈呐。 她放好妈给的一张大票,把靴子穿好,当她再站起来的时候,全身都紧绷绷的 又软软的身子好像都被提起来了。她走过走廊,从清扫房间的服务生身边撩过,礼 貌地给她的被单小车让路,走廊的地毯吸掉了所有的声音,又像电影开场。红靴的 女强人在谢尔顿大酒店的高楼上急急走着。手里提着合同和公文。还有律师的电话 号码。 在大厅里遇见了妈妈,妈妈身边是个矮矮的大胖男人,头秃了,好像眉毛也有 些秃,眼睛虽小,却被多肉的眼皮紧盖着。妈妈的嘴张得很大地对他说笑着什么, 她能听到妈的广东腔,妈是祖传的上海人呐,那个广东腔里有种殖民买办气,顾峥 嵘心里暗想,那所有操着广东长腔的商人,都永远不能成为第一流的,真正高级的 商人、她远远地看着妈宽颧骨的脸,看到了妈在这大厅里显出来的平民气,那所有 的外国货都盖不下去的平民气或者说小商人气。一时,她醒悟过来,惊奇地发现自 己并没有感到有什么失望和伤情,她的心仍旧平静,她心里还有一句话:我会比她 出色许多。 妈妈看到了她,妈妈的脸一下子亮起来,她拖着那香港人的西装袖子迎过来: “何先生,我来给你介绍我的小姐啦。” 那香港人把顾峥嵘的手捏住,轻轻地摇了摇,而顾峥嵘却用力捏住一满把,利 索地抖了一下,即放下。香港人睁开极亮的眼睛说:“小姐这样的人才,帮助你母 亲发大财啦。” 妈在一旁拍着顾峥嵘的手臂说:“我让她来见见世面,许多事情还是要早锻炼 起来的。 你何先生不也是很早就出道,现在你不是有名的精明佬啊!“妈说笑着飞快地 转着眼睛,”和你做生意,不敢喝酒呐。“ 香港人哄地笑起来,去拍妈的肩:“你也是有名的女强人啦。” 经过的欧洲人纷纷回过头来看他们,顾峥嵘看到了一个黑发蓝眼睛的女孩,她 像一道清水一样淌过。顾峥嵘扭过头去看,那女孩倒拖着一车行李,穿着和她早先 一样的红球鞋,那鞋快快活活,纯纯清清地向前走远了。 妈引着他们往酒吧里去:“我先让你休息一下,等下江苏方面的程先生一起来 吃饭,便饭便饭。” 香港人又大笑起来:“的确便饭。” 酒吧里幽幽地亮着些灯,外国气味更浓了。墙全用毛茸茸的威尼斯纸贴着,桌 子是白白的,点着长而闪烁不停的白蜡烛。 来了咖啡,妈把一条鼓鼓的蛇皮钱包放在蜡烛旁边,搓了一把手。香港人很响 地搅着杯里没化的糖,妈用匙尝了尝:“唔,不甜呐。”顾峥嵘却后背笔直地坐着, 把匙子放在小碟里后,拿起杯子来轻轻喝了一口,她感到身体在黑内衣里辛辛活动 着,像短跑运动员撑在起跑线上时那样提起,她拿眼沉着地看着香港人看不到喉节 的胖脖子,觉得自己是在和某公司打着交道。而妈妈像美国电影里拍过的中东石油 国来的那些商人。 一杯咖啡喝完的时候,妈妈和香港人的眼睛里已经有了特别的表情,就像顾峥 嵘小时候看斗鸡时那两只鸡的眼神,互相的傲慢,互相的试探,互相的征服欲,还 多了一层,互相的讨好。到逼近价格问题的核心时,香港人突然把那颗光光的大头 转向顾峥嵘:“小姐还在读书?有意经商吧,我看小姐目光如炬,地阔方圆,是个 好材料。” 妈妈逼近的气氛橡皮球破了眼一样松下来,妈说:“还在读书,是间好书院。 ‘” “内地也叫书院了?”香港人特别惊喜地问,眼睛骄傲地刺向妈妈,妈妈立即 有点脸红,她说:“按照香港的说法嘛,实质是一样的。” 顾峥嵘说:“书院比较中国式,内地叫学校School,和西方学校一样的叫法, 我在 HighSchool ,就是高级中学的意思。”说着她也把眼睛骄傲地刺向香港人, “我总要接受完高等教育再经商。没有经过严格的现代化训练,很难成艾科卡那样 的巨头。你说呢?” 香港人哈哈笑着:“好志向,好志向。” 峥嵘快转过头问妈妈:“这儿可以点歌吗?我要听歌。” 妈招手叫来服务生,顾峥嵘对那张脸说:“要轻柔些的歌,最好是中国的民谣, 我累了。” 服务生笑着记下桌子,走了。 妈和香港人像重新对上口的螺丝帽和螺丝钉,又开始彼此往里拧。 顾峥嵘头上突然响起了一个轻柔凄凉的歌声:好一朵美丽的荣莉花,好一朵美 丽的茉莉花,芬芳美丽满枝丫,又香又美人人夸,我要将你摘下,送给别人家。顾 坤峰就那样一动不动地,那声音像水一样滴到她的头顶上,她觉得那儿有点湿,有 点凉。 妈和香港人的声音和歌搅在一起,就像石头和糯米搅在一块一样无法人口。 顾峥嵘找了借口出来。回到妈妈住的那层楼,楼面上没有人,没有声音,窗上 的茶色玻璃使太阳变旧了,天更阴了。走到长长的走廊里,只闻到淡淡的外国香水 气味和外国香烟气味,仿佛里面还有外国人的狐臭。顾峥嵘走在里面,一点自己的 脚步声都听不到,仿佛裹在什么东西里。这儿连窗都不见了,只有茶色玻璃罩起来 的灯,和一扇扇的门。门都关着。 突然前面一亮,远处的门开了,跑出一个穿红色紧身毛衣的女孩,短而齐的黑 发,蓝得像天一样的眼睛,她敲敲另一扇门,跑进去。 门又都关上了。 顾峥嵘站在那儿看着空走廊,突然脑子里浮出一句话:青春多么好。 丁丁家这时一片狂欢。先是丁丁听到门铃响成一片,好像坏了一样,丁丁正好 愁着做饭的问题,抗美好像学会了她的一套,早早地说声散散步去,就走了。她于 是很心烦地去开门。 门一开,只见妈像挨抢了一样气急败坏,而且一把抓住丁丁的肩膀。越过妈的 肩膀,丁丁看到电梯缓缓开上去。 妈妈于是叫着说:“丁丁,丁丁,考验你的时候真正到了。” 丁丁挣脱开妈的手:“做啥?做啥?” 妈从丁丁身边挤进门,扯紧丁丁的胳膊。原来学校刚刚打电话到妈妈单位,告 诉她,今年有极少一批公费留学名额,学校决定推荐丁丁去参加留学生考试。让丁 丁马上到学校去,老师已经到了。 妈的眼睛闪着光:“留学呐,丁丁,到国外去拿学位,最好不过了。” 丁丁被妈妈拉到房间里,换上那件红羽绒衣,妈跑回到自己房间,呼地一下把 一双桥棉皮靴扔到地上,也是红色的,样子真好看,像北欧人穿的那种,妈说: “本来留着给你过年穿的。” 丁丁穿上靴子,靴子里很柔软。 妈推着丁丁后背:“快去快回,妈马上给你请家庭教师。” 走到电话旁边,突然电话直跳起来,拼命地响。妈给丁丁打开大门:“去吧, 去吧,我来接。” 丁丁突然停下脚,轻轻拉住妈妈的胳膊:“妈,是真的?” 电话铃在妈妈背后急急叫着,歇一口气,再呼唤,再歇一口气。 妈把丁丁抱在怀里,丁丁感到为了抱住她,妈踮了踮脚,妈的身上有股户外的 清凉寒气,妈抱着丁丁的头,把它按在自己的肩膀上,轻轻地,珍惜地摇着它,她 闻见丁丁头发里有股淡淡的香味,女孩清而淡的皮肤香味。 丁丁看着妈妈肩后的长走廊,下午的太阳反射出金色的光芒,她放声大哭起来。 电话像吃了一惊般,跳了一下,安静下来。 妈妈一边轻拍着丁丁,一边泪眼朦胧,她看见电梯无声地路过她们这一层,空 空的,仿佛一个空棺。电梯升上去了。电梯并重新变成了黑洞。 电话又急跳起来。 丁丁抬起身体,擦一擦眼睛:“那我走了。” 妈伸手揉揉丁丁的面颊。 电梯没有来,丁丁对它的恐惧重新浮上心头,她对妈摆摆手:“我走下去,你 快给我找老师,还有,告诉他我的程度,在新概念第四册二十课左右,最好要年轻 的。如果学校请了老师,大概我就去住校。” 妈跟出来,丁丁又摆摆手,指指电话:“你去接它,烦死了。” 丁丁很快地跳下一阶阶楼梯,楼梯刚刚擦过,湿漉漉的。她拐了一个弯,看到 那条地上的红船了。 妇接通电话,是抗美借公共电话打来的,她走着,走着,突然两条腿都不会动 了。一点都动不了。 “瘫了?”妈不相信地问。 抗美在电话里不相信地回答:“我不知道,就是不会动了。怎么会呢?我怎么 回家?” 电话里,她的声音像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丁丁起先以为是因为哭过,眼睛没恢复正常,后来,她觉得很异样,当电梯在 电梯井里隆隆地下去以后。楼梯上静得任何声音都没有了,照在楼梯窗上的阳光也 被玻璃外厚厚的灰尘隔成了土黄色,楼梯里格外的寒冷昏黄,和外面的明朗天气, 仿佛是两个世界。 接着丁丁听到了不知从哪儿传来的歌声,那支《茉莉花》,这次,歌声清楚了 一些,她只觉得声音很熟,但想不起来。她慢慢往下走,手里紧紧捏着妈塞给她的 钱,让她坐出租汽车去学校。她紧拴着那几张纸票。一定有人就在近旁唱《茉莉花 》,一定。 拐角的地方,她突然看见一个女孩:脸很苍白,眼睛像静静燃烧的煤块,她默 默地看着自己。这时,她又发现那女孩身上的一切都是黑白的,遗像的那种颜色, 丁丁叫了起来:“宁歌?” 那女孩并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丁丁并不害怕,慢慢往前走,她感到自己心里,其实是很亲切地动了一下。 宁歌踩在那条红帆船上。在她近旁,在更深的楼梯角下,丁丁看到一只黑猫, 就是那只黑猫,宁歌最害怕的,到现在还一直跟着她。 丁丁松开手里的钱,在楼梯台阶上坐下来,她感到自己的新衣服装奉着发出新 衣服的气味。她看着宁歌的眼睛,想起三年以前她送宁歌的遗物回她家,看到她的 相片,那双眼睛,吓得逃窜出来的情景。 她对宁歌说:“请你原谅我,宁歌。” 说着她站起来,擦过宁歌黑白着的身体,慢慢走下楼去,她又说:“你知道我 的,宁歌。” 她这时明白了那声音是宁歌的。 她回过身去,仰视着楼梯上一派土黄光线里的宁歌,又说:“我好像也有点知 道你了。 那黄山男孩要死要活地悔,其实全不是这么回事。对吧?“ 丁丁听着自己的声音,她感到自己还从来没有这样亲切地和别人说过什么。 到了街上,丁丁叫下一辆出租车。她对司机说:“去龙中。” 这时,她看见一只极大的黑猫一掠而过。 -------- 天鹰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