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1985.6.23.天还没亮,母亲就醒了。天窗上一片灰白,像旧手绢。宁歌小猫似 的缩在床角,从小宁歌就非得挺起来才能睡熟,母亲实在耐不住外地生活的寥落, 提前退休回来,在建筑工地当临时工。母亲认准女儿仍旧熟睡的时候,伸出被劣质 香烟熏得黑黄的手指,顺着女儿的腿轻轻抚摸,一天天长大一天天丰满起来的少女 的腿。 母亲从心里看不起自己,甚至从来没仔细看过自己的腿。年轻时候爱过一个人, 但那人不爱她,从此就在心里装了一块永远化不了的冰。后来年岁大了,不结婚在 舆论里过不下去,就在工厂内迁以后匆匆结婚。可几天后就分居,两年后离了婚。 没有了家庭,也没有了爱别人的愿望,还没有事业,怎么活下去?请假回娘家。 那时父亲已死。她找到初中时候最知己的女友,女友留她在家吃饭。小屋里挂着尿 布,尿布滴着水,床上躺着一个毛头。母亲想起女友对她的情分,去逗逗孩子,毛 头睁开眼睛,眼睛那么黑,那么机智,那么高贵,那么聪慧,在这片低矮的平房里 少见!女友骄傲地告诉她,孩子像爸爸。母亲注意地看看在一边喂大男孩吃菜粥的 那男人,果然,皮肤好,长相好,看起来聪明。 他出去打水,在窄小的雨巷里,挺拔得像树。 母亲和为朋友肯两肋插刀的女友立了字据:有了身孕后再不来往。她想重新活 一遍,实在想。于是母亲在离婚两年以后又怀孕了,生下宁歌。在心里,母亲从来 没把宁歌当成女儿,看宁歌一天天长大,她心里热腾腾地翻起来:让女儿代替她过 被人羡慕被人称赞的日子。当她挂上破鞋游斗、用自己四十七元工资养活三代人的 时候,从来不绝望,因为她有理想。 母亲轻轻抚摸女儿光滑的小腿,这腿像小鹿一样。还有一年,女儿就该直升龙 中高中,还有三年,女儿就该作为龙中优秀毕业生保送到一流大学,往后的日子是 母亲想象不了的,她只觉得,像报纸上新华社的传真照片,又真实又虚幻,又光彩 又含糊,激动人心。她从来没甘心像现在这样穷愁潦倒过。她时常想起自己少女时 代的一个黄昏,那黄昏弥散着灿烂的夕阳金辉,她路过一个大学门口,看到前面走 着一个女孩,穿了一条浅灰色的长裤,笔直的裤线,笔直的腰。她感到那女孩身上 的一种高贵的气度,母亲也想高贵,从此她觉得自己应该这样,后来她觉得女儿应 该这样。 隔一层薄板,她听见弟弟在睡梦里磨牙,弟媳闹离婚,弟弟酗酒,喝醉了就磨 牙,磨一夜。宁歌动了一下,母亲缩回手。眼睛变得尖锐严厉起来。她只感到宁歌 对她变得日益沉默,有时她简直闹不透宁歌到底在想些什么,像树分了杈,日益向 一边长开去了。母亲不明白这是宁歌长大了,她感到了自己是个人,自己心里有一 套属于自己的幻想,作为母亲是应该祝福的。母亲不明白,她只是拼命推着宁歌去 走她没走但想走的路,笔直得像裤线样的理想。 宁歌醒来时,妈妈夹着香烟推门进来,立刻阴下脸来:“光着腿浪啊?再敢这 样没有教养的样子,我打断你的腿!” 宁歌爬起来穿上衬衣。妈妈转过来盯住宁歌的脸问:“你看腿子什么。” “不干什么。” “是不是有人说你腿好看了?老实说,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有。” “我会去调查的,我常和你们何老师联系的,宁歌,我老实告诉你,调查出什 么来,你就走着瞧。” “噢”。 “你给我老实读书,不要七想八想,功课做不好的话,我不会再认你这女儿。” 宁歌低头穿鞋,晚上又忘了换拖鞋,只好跟着皮鞋跳到墙角去拿拖鞋。母亲把 烟头往地上一丢,拧住于歌的胳膊,“告诉你不准拖着鞋走路,像叫花子一样,浮 尸2 ” 里屋传来舅舅浑浊地一声吼:“住嘴吧!” 母亲压低嗓子拧了宁歌一把:“浮尸!” 阳光遍地。屋外有一堆瓦砾,宁歌从小就看到它在那儿,没人动,外婆说是谁 家的老屋坍了留下来的。青的断砖,灰的碎瓦。缝里挤着压着钻出绿的小草,黄的 小花。瓦砾里有猫在叫,宁歌感到害怕,那是一只黑猫,黑得只有晚上才能看见眼 睛,它叫得凄凉极了。宁田喘不上气来,母亲在后面打量她,眼光像蛇一样紧紧缠 绕住宁歌。 如果母亲不是用自己的理想裁剪宁歌那天一样广阔的向往,那理想使她有一种 悲凉的美。但当她把宁歌剪得鲜血淋漓时,那理想就变得那么让人诅咒,真的,实 现理想实在不是可以代替和像遗传一样原封不动地延续下来的,这应该说是一种进 步。 1986.3.21.屋顶上是一只硕大无朋的黑猫,隔着天窗俯视这小屋,俯视着已变 成一张照片的宁歌。 宁歌的眼睛一眨不眨满是话语地望着记者,孤独弃世,躲得远远地望着她。她 认定世上没有人温柔地爱过她,认真地爱过她,仅仅为她可爱就爱她。记者觉得能 听到在那儿,在白色骨灰盒的暗角里,有轻轻的呼吸,和自己的呼吸一样,很细, 很轻。可宁歌的尸体是神色严正的法医解剖的。 法医神色凄迷。他说宁歌母亲来此陈述时经常哭得神志不清,在一天一夜间完 全脱了人形,像个鬼,一个厉鬼,头撞着墙。 薄薄的木板门被推开,一个小个子女人像一张湿液流的黑纸飘了进来。这就是 宁歌的母亲。她死死拉住记者摇晃着说:“这么好的女儿都死了,我还活着做什么?” 的确,她工资低,寄人篱下,被弟媳恶骂,弟弟和弟媳离婚以后法院把本来宁 歌和母亲合住的四平米小屋判给弟媳,她将无立足之地。她四十九岁了,前面是苍 茫晚景,没有工作,没有事业,没有爱好,没有家庭,没有朋友,没有孩子,没有 钱,没有户口,更重要的是,附在宁歌身上的愿望没了,一去不再来。 如果在宁歌最后一天活着的时候,她在晴朗的冬日清晨对宁歌轻轻说一声: “你是我多好的女儿。”会有多少温馨。那这个母亲也许不会有这么重的负疚。 她却不说。她激昂起来,纷乱的长发抖动着,她说的确我从来不说宁歌好,当 面从来都说反话,我是激将法,逼她更努力一点。从老辈子就传下来说棒下出孝子, 大人物都是打出来的。她一直以为宁歌应该明白妈妈的苦心,应该感谢,但最终却 相反。对母亲来说,宁歌走得悄无声息,对妈妈一句遗言都没有留下,却写了一生 中最长的一篇日记,她说她听从了自己内心的呼唤,做出了一件只由自己决定就行 的大事,她平静而愉快。这种永远的对内心世界的沉默,也许不仅由于代与代之间 年龄的沟。 母亲的嗓子突然哑了,咝咝地响,说不出话。她用焦灼不安的眼光爱抚宁歌, 她的眼光像手一样在照片上摸,可她一定只摸到冰凉的玻璃。 她只是问:“这么好的女儿都死了,我活着干什么?”在窄小巷子的路灯下, 记者为她感到十分绝望,摇着头:“我实在不知道。你一定也不愿意我说骗人的话。” 她点点头,泪水从烂了的红眼角汹涌而下。 她站在那儿,比夜还黑,比厉鬼还不祥。她把一生对女儿的爱都浪费光了。世 上只有妈妈对女儿才有的温存的爱,怎么也变得那么严肃那么冷酷那么社会化。如 果妈妈爱女儿爱得像一道温暖的清水,为什么不这样温柔地说呢?如果不说,孩子 怎么能感到爱是温柔的呢? 如果感觉不到这温水般的感情,孩子怎么能不寂寞忧伤呢?如果在别人身上感 到了这一切,孩子怎么会不敞开自己的心怀欢迎它呢? 坐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二十七岁的记者垂下头来,她看见婚戒在手指上闪着 亲切的光。 人生的下一个角色对于她,是由女儿变为母亲。记者在手指上转动着婚戒想: 要是我有了孩子,一定要她第一知道,她的妈妈爱她视她为快乐和生命,她的微笑 是我的食物和阳光。我要做全新的中国妈妈。 1985.6.25.妈妈吃完晚饭连碗都没收就出去了,大概又要深夜不归。我走出门, 独自游荡街头。 晚风扑来,里面有白天的太阳气味。突然,我觉得心里有扇小门砰地开了,涌 出来一个特别熟悉的旋律:快乐童年已经一去不复返,亲爱朋友都已离开家园,离 开尘世到那天上的乐园,我听见他们轻声把我呼唤。音乐课学会这支忧愁的歌以后, 就特别喜欢它,有时候那小门怎么也关不上,就一遍一遍地唱,不想停。 童年真的一去不复返了。说不出童年有多少快乐,但童年时候单纯安宁,回想 起来十分美丽。现在我总被无名的孤独缠绕,又不想和人说。不知道是哪儿不合适。 还有,班上的同学一个接一个变得好看了,特别是庄庆,今年穿衬衣的时候, 我突然发现她的脖子长长的很美,手很白很细,指甲是粉红粉红的,像书里写的那 种大姑娘的手。可我的手越长越大,大得不可收拾,脚也是,胳膊和腿却细得不相 称,照照镜子,心里真绝望。 上次去图书馆看书,陆海明难得那样激情地讲《读者文摘》里那些激动人心的 神秘的事,他说我这是一种长身体的表现,说着说着,脸就红了,我也莫名其妙地 跟着红起来,越来越红,血液在脸上似乎翻江倒海。只有这一次,他很有趣很聪明, 那许多想法像天马横空般奇丽,一扫教室里的陈腐之气,连在一块的眉毛也变好看 了。如果真是因为长身体的缘故,我倒巴望它快点长好吧,别再给我丢人显眼的了! 可有的时候心突然没来由地狂跳上一阵,有的时候头昏得厉害,这是怎么啦?生病 啦?不懂。反正我以前从来也没这样过,我有点害怕,有点嫌烦。特别是那天洗脚 的时候,庄庆突然说:“啊呀,宁歌你的脚怎么这么薄这么大啊?” 我举起来一看,真的。夏莉莉和丁丁使劲地笑,说我的脚很像鸭子的脚。我心 里真气。发育起来,到底要把我的身体长成什么样子啦? 前面就是太阳公园。已经落栅。小时候这公园不要钱,我常来玩。英文老师总 看不起我,我心里气,就逃她的课。那天好太阳,我到这儿来荡了整整一下午秋千, 白色的秋千,前面有一排夹竹桃树,开满了红的花,白的花,好看极了,就是味不 好闻。秋千环在头顶上咯啦啦咯啦啦地响个不停,像唱歌一样。我往里面望,在绿 树丛里,真的看到隐隐约约有摇晃着的白色的东西,久违了,秋千!我心略略地跳, 跳得有点发抖。我摇摇栅栏,锁住了,一股铁锈味。我真想爬进去! 四周静悄悄,只有橙黄的路灯无声地洒下许多谅解的光亮,像个和气的大眼睛。 我心里一热,抓住栅栏往上爬,小时候上树的本领竟不翼而飞了,身体像木头一般 重,手和脚吊上去了,屁股却无论如何抬不起来,栅栏响个不停,有打雷那么响! 我心里很气愤,退化了退化了! 远远听见有人声,我连忙跳下来,跳得脚好疼!我装作什么事也没有,慢慢往 前走。秋千仍旧挂在粗粗的绳上,在风里晃荡,晃荡,晃荡。小时候我好荡高,人 像飞起来一样,绿的树白的花在四周像万花筒,那真美。 心里那旋律又来了,快乐童年已经一去不复返。很惆怅。我不知不觉失去了许 多,得到的和面临着的却让人琢磨不透。 人在拐角消失了。又去爬,小时候男孩都羡慕我爬树的功夫!这次爬上去了, 跳到洒满明亮月光的水泥地上,绿树森森的气味立刻环绕了我,白色的影子突然近 了许多,天助我也! 我向秋千跑去,满心喜欢。那树,那花立刻就会像万花筒一样了。我好像在过 完寒冷一冬初次脱下棉衣,脱胎换骨样的轻松。秋千在月光下白得那么耀眼,那么 美丽。连夹竹桃的气味都变了。突然,我突然看到粗粗的秋千绳上别着纸条:油漆 未干。我的天! 猛然有一道手电筒光直射过来,“干什么的?‘我看见一个红袖套,”干什么 的?“一张核桃般满是皱纹的老脸。 “看秋千。”我说。 “秋千有什么好看!” 不知道有什么不好看。 “你怎么进来的?”他拉着我到栅栏那儿,手重极了,我拼命挣脱他的手,他 回过头来瞪着我,放开手:“对啦,小姑娘,油漆未干,碰不得。”看到门没弄坏, 他奇怪极了,拿手电筒上上下下在我身上照:“这么大姑娘,爬墙啊?新鲜事!” 我真恨! 马路那边又听见有人说话,会不会是熟人、邻居。舅妈?我十四岁了,一米六 几的个头去爬墙进夜公园,他们怎么说?不庄重?复杂?联系出生,会说什么难听 的?要是再来两个男孩一块起哄,我真是死了的好!人声更近了。我一步步往暗处 退。老头品过味来了,嘿地笑—声:“也知道爬墙见不得人呐!娃娃。旧社会有你 这高这大,该抱娃娃了,你还爬墙打秋千?我要是你爹,不打断你腿?” “现在不是旧社会了。”我把脸退到树阴暗处顶一嘴。我宁可像现在这样没爹, 也不愿意有这样的僵板老头,祝英台的爸爸! “新社会也有规矩方圆。”老头用手电筒照着我眼睛,怒冲冲地吼。栅栏外停 下一对情人,紧紧偎依着,像鸽子一样咕咕地说着什么。老头扔下我,对他们大喝 :“走开走开!”真正是祝英台的爸爸! 他拿出一大把钥匙来打开门,我挤出去,对老头呸一口,我恨他!他把我赶进 一个陌生的世界,一定要我适应它,照他振振有词而荒唐的法则行事,我真恨!他 一边锁门,一边说“乱了套乱了套”,锁完门,他看见我还站在那儿,对我吼了一 句:“还不快回家!”我偏不回家,我往前走,我就愿意我行我素。 扫兴! 1985.6.26.进入大考,上午一连考三门,一小时一门,中午吃饭的时候,顿时 发现许多人的眼角都累得耷拉下来了。丁丁有一门感觉不好,在食堂里一边哭,一 边吃饭。眼泪一滴一滴打在匙勺子上,好可怜。我很自信。 何老师大而翘起的上嘴唇上,整整齐齐像化学价一样排列着一串大泡,上火了。 一到我们考试,她就急得上火。她头上的头发这些天又硬了几分,白了几缕。随着 考卷翻动的声音,她的目光变得非常非常敏锐。这让人觉得受到压迫。 考试啊!没顶一般的考试! 下午学校规定了体育锻炼的时间。听到操场传来像跑步一样轻松的乐曲,心像 上岸的鱼又跳回到水里一样,突然一片清凉。我忍不住蹦起来,带倒旁边陆海明的 铅笔盒,哗一声! 陆海明吓了一跳,突然挺直身体,额头上的青春美丽痘忽地红了。我说:“体 育锻炼时间到了!”他一惊一吓的样子,像个善良可爱的书呆子。突然,我看到何 老师又吃惊又愤怒地瞪我。全班同学都还坐在椅子上没动弹,有的还在抓紧时间算 最后一道数学题,明天一早要考的,陆海明不满地嘟嚷着用力并上铅笔盒。 校长助理在外面敲窗:“何老师,放班级到操场上去。” 何老师非常不满地瞪我一眼,说:“我知道读书苦,但没有法子,古人尚能做 到头悬梁锥刺股呢,何况我们。我们要艰苦奋斗。”说着说着,她脸红起来,这是 激动了,喷过来的鼻息,热得焦急。 大家三三两两地站起来,庄庆从后面挤过来搭住我肩膀,轻轻说:“堂吉诃德, 烦!” 何老师跟着我们往外走,一边说:“现在争分夺秒,多复习一分钟,也许考起 来就多一份把握,你们要明白。”她跟到门口,扶住教室的门框,“早去早来啊!” 丁丁笑起来:“像我妈。” 到操场上,体育老师说因为考试缩短体锻时间,但运动量得保证,所以绕操场 跑十圈,男生十五圈,以后回教室继续温课。 把我们当成什么了?牛还是羊?我想跳绳!想打羽毛球! 排队时候,陆海明环顾左右后偷偷摸摸对我说:“老师是对我们负责,脾气不 好,别伤心。”我却实在看不得他那鬼头鬼脑。我瞪他一眼,在分数面前,大家都 变成任其驱赶的羔羊。 晚上晚自习的铃还没有响,大家就都到教室里猫着复习功课去。何老师又坐在 第一排等着大家,她的脸总吃力地仰着,对每个进来的人劈头盖脸拳拳地微笑,笑 的时候苦楚地缩着满是燎泡的嘴唇,她能使考99分的人都感到负疚。我不敢看她。 我实在复习不进功课。我实在是不想没完没了地做习题,我是有才能的,我要 找一种充满灵气的学习方法,而这种大运动量的训练,是训练运动员的肌肉,不是 训练一个中学生,特别是重点中学学生的思维能力的,我觉得。 烦极了。 星星是淡黄色的遥远的灯。 何老师突然把手放在我肩上,像纺织女工发现这匹布出了毛病,她的手火热火 热。 “宁歌,听老师说你今天复习题没有抄?”我看看她,我能跟她说什么呢? “你要珍惜在龙中的学习机会。”她嗓子哑了,说话时总有从喉咙里挤出来那种嗡 嗡声,“我们要求的已经不是一般的升学率了,我们要求的是专家和出国留学的比 率,你也知道,因为要求高,所以淘汰率也是很高的。” 何老师说着把一卷纸塞给我:“这是我厚着脸皮向老师借来的,丁丁说题目她 也要用,我想今晚你就把题抄了,明天自己去还老师,向他道歉,你们这些孩子真 不懂事啊,老师找这些题来就容易吗?” 不接是不行的,纸上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刺鼻的粉笔灰味,吸进去真难过,我 拼命往外呼气,但那股生涩尖利的气味就是停在嗓子里不出来。 做吧。桌上不知哪一届的同学曾潦草地写着:学海无涯苦作舟。 何老师走了,又回来,说:“你看陆海明同学多认真,他本来就是年级里的尖 子学生,但仍旧兢兢业业,希望你能向他学习。”又走了。 复习题铺天盖地,无从下手,我像只小鸟在这死寂的水面上停不下脚,潜不下 心。 做吧。 陆海明做得如痴如醉。在那夕辉里眉眼间的灵气一扫而光,那时我多喜欢他! 喜欢得不敢看他。但现在他变成了勤奋而愚蠢的大蚂蚁。可惜啊! 他发现我在看他,转过半个脸来威吓般地神秘得不得了地说:“这些题能捞七 十分。” 我叹口气:“太多了。” “你不想做?”他瞪大眼睛,“你看看我的!”他举起草稿纸,小小的字像蚂 蚁军一样排了整整齐齐的队伍,满满五张。我的天! 我实在有点看不惯他那种样子,有点狐假虎威。 他怜惜地看我,我心又软下来。 头挑,何老师花白的后脑勺往前一冲,一冲,慢慢垂下去。她累了。我心里突 然又涌起一点点柔软的东西,老师这么累,不就为我们考得好些吗?我何必呐,何 必呐。 做吧。 教室里安静极了。大概大家都有一点感动。何老师的脖子皮肤都松了,从漫不 经心地整理的头发里透出来,挺可怜的。她和陆海明一样不修边幅,没有一点中年 妇女的风韵。 突然,她像从水底浮出来一般用力摇摇头,转过来,责任重大地环视着我们大 家。满教室蚕吃桑叶一般的翻纸声一定使她高兴,我也故意翻过一页本子。她远远 朝我点头,使劲地点。我心里却难受极了,做呢不情愿,不做呢又内疚。横竖都不 得安宁。心里越来越烦。 陆海明的头发真脏,全粘在一块儿了!我听他说一到复习考试就不洗头不洗澡, 当时考龙中时他也这样,怕把好运气洗走了。这是什么话! 晚自习好容易结束了,好容易!我第一个站起来,尽心尽力喘一口气。 何老师跟在我后面,吓得庄庆择路而逃。她把手搭在我肩上,重重地压着我。 路过龙门楼时,何老师突然说:“宁歌,我来带你去看着龙门楼碑。” 我早看过了。进校的第一天就看过了,告诉我们,这学校建了一百多年了,历 来就是出名人出秀才的地方。那碑上刻着繁体字,显得那么古老那么有身分,像古 董。那一次我还记得何老师的脸,她眼睛很亮,有一点庄严,有一点激动,很像堂 吉诃德。 碑还在那儿,月亮光使它变得沉重起来。何老师轻轻夫抚摸它,说:“我们这 个学校为中华民族输送了一百六十八年的优秀知识分子,现在你们都是千挑万选出 来的栋梁之才啊! 宁歌。“何老师的衣领在明亮的月光里露出了筋筋缕缕,不知怎么的,我觉得 她像个狂热的修女,她靠在碑上看我,”宁歌同学,我对你寄托了很大的希望,希 望你能发奋努力,跟上大家的步伐,将来做一个无愧于古老龙中的好学生。你一定 要努力,不能再糊里糊涂的玩啊看闲书啊,为了龙中,老师对你也要严格要求。来, 你看看这碑。“ 我只动了动,我知道背面刻着从龙中走出去的许多名人,那些名字像魔法一样 使龙中在世人的眼里光彩夺目,但殊不知这光彩也烤焦了许多人的天性。 高而平扁的龙门楼仿佛向我倒来。龙门楼啊,到了这里,就得拼性命跳龙门了。 中国这个关于龙门的传说实在太可恶了! 何老师殷切但不容置疑地看我。她像龙门楼~样,高大,目标明确,不容反抗。 她从来就以为她是我的指路明灯,可我觉得她不是。 “好吗宁歌?”何老师问。 “好的。”我屈辱地说。 龙门楼里风声萧萧。 九点半熄灯的时候,大家都合衣躺在床上,等舍监老师查过走了,宿舍大楼的 门哗啦啦地关上了。校园里静下来,远处农田里的蛙声响成一片传过来,校园仿佛 变成了一大片静静的麦田。我的心也有一点安静下来。 十点到了,舍监老师大概睡觉了,丁丁带头,悄悄起来,背了书包,拿了小凳, 到走廊里去加夜班。一到考试,大家都这样。隔壁寝室里的人也纷纷出来。长长一 条走廊,窃窃私语声从这头传到那头。连漫不经心的庄庆也点蜡烛了,滚烫的蜡流 下来滴在手上,她直叹气。 我欠起身来看看,她们都在膝盖上做题,计算纸有心电图纸那么长,背弓得像 大虾,真正是延安精神大发扬。复习题大约数我做得最少,别人都在勤勤恳恳地用 功。别人会赶到我头里?我得远远被大家甩在后面,我真朽木不可雕也了吗?我把 门打开,让走廊的灯光照在我床上,就躺在床上做题。丁丁探进头来说:“灯光会 从窗上透出去的,老师发现要罚红旗!” 她是室长。 我说没事,老师的梦已经做到苏州了。你没见晚自修她都睡着了吗? 做了一会儿,突然听到校园的小路上有人轻轻在说话,是何老师的声音!我光 着脚就往地上跳,一脚踢上门。庄庆的反应也快,紧跟着吹灭蜡烛。罚红旗了,这 星期的操行分就够呛。 舍监老师的声音:你看这些同学,住到要初三了还不遵守纪律。 何老师的声音:为了考好知道拼命了,真正的刻苦了,放她们过去吧。 倒也是。舍监老师熄了手电。 我脚心一片冰凉,闻着满屋子蜡味,说不出的难过。遥远天上的星星是淡黄色 的,它像一个离我无限遥远但无限美好的愿望。 1985.12.4.天还没亮,大地在宁歌脚下静静散发着熟睡的呼吸。这是新造起来 的住宅楼最高的一层,第七层。黑暗里弥散着水泥的潮湿气味。宁歌打开窗子,天 上仍旧有星星,淡黄色的,淡得像一滴奶渍,更遥远了。窗外全是静静的未知的黑 暗。宁歌听见有夜鸟睡意朦胧扑打翅膀的声音,她认为是天使降!临的声音。她心 里涌起一阵欢乐,那是孩子盼望新年一样的欢乐。 宁歌借着黎明第一线灰白的曙光在墙上写下最后遗言:一时的痛苦换来永恒的 自由。 她把身体像扔一件旧衣服一样,漫不经心地从窗口投下去。 -------- 天鹰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