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1985.8.1. 明天就要走了,我的日记成了问题,一定不能让妈妈看到,也不能 带到黄山去,表姐一定不会给我单独一个抽屉,她那儿也是集体宿舍。这是我一个 人的秘密世界,只属于自己,不能和任何人分享。 天窗上有一块凹进去的地方,舅舅在那儿塞了几块瓷砖,不知他从哪儿弄来的, 白瓷砖在明亮的天色下泛出干净清新的光芒。我爬上天窗,把日记塞到瓷砖后面, 再挡好,一点也看不出来。天窗外面是一片屋顶,一片蓝天,屋顶上有只黑猫不怀 好意地朝这边张望,我抬起块碎瓦打去,它逃得像一道黑色的、有体温的闪电。 屋顶就剩下了我和蓝天。屋顶像一片泥土,把人间的嘈杂部埋葬了,这安静多 好。瓦缝里有绿的狗尾草,天上有静静滑翔的灰鸽。这儿安静得有点灵魂出窍。近 来常有这样的感觉,好像有另外一个飘浮的我站在不远的空中打量趴在屋顶上的我, 一个苍白的、萎靡不振的、毫无生气的十四岁女孩,长了一双该杀的大而无肉的手, 揣了一颗沸水般不安静的烫人的心。 从前我绝不是这样的!没进龙中以前,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更早的时候,我 心里不高兴,就会大声地哭,不高兴随着眼泪一跑就没有影子了。现在我却心里装 满了话,不敢也不愿意向任何人说。对任何人都套上假面具,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 才摘下来松一口气。但我实在受不了这种寂寞,这是心灵的寂寞,没有对话者的寂 寞。于是我写日记,但写满了沉重的心里话的日记变成了我的心病。真的是块心病。 有时我想象日记被妈妈发现的情形,简直就像被人当众剥光了衣服。我实在有一种 极不舒服的感觉,觉得我很虚伪,是的,有许多东西向别人隐瞒。大约这也叫隐私, 人有隐私总是不好的,像妈妈。但一个人怎么能没有自己的秘密?人长大了真烦啊! 真矛盾啊!实在,我是很想对别人说说心里话的。那一次在学校里,晚上熄灯以后, 听见丁丁爬到庄庆床上,两个人嘁嘁喳喳地说什么,还轻轻地笑,我心里十分嫉妒, 真的,像火烧一样,特别想跳上去和她们一块儿谈,但我的自尊绝不允许我这样做。 那个夜晚我孤独极了,拼命翻身睡不着。庆庆大概觉得下铺老是晃,就探下头 来,悄悄向我招手,我装没看见,她又打开电筒照我。我知道她让我一块上去,在 学校里我和她算最好的朋友,但实际上只是她对我好,我从来不把心里想的告诉她, 我信不着她,不知为什么,我谁也信不着。我感到电筒光照在我脸上了,眼皮上一 片红光,但我突然想到,就是上去了,我也不会说我心里在想什么,绝不会,那我 上去干什么呢?窃听别人美丽的可怕的秘密吗? 不公平。我一动不动地躺着,听见丁丁在我头顶上轻轻说我睡着了,老天她可 真能睡。这实在应了古人的话: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谁是知我者?我没一个知心朋友。本来我可以有,但我不敢把心裸露在别人的 眼睛下面,只有在我一个人的时候,连老猫都不在的时候,我才敢放松下来。 我怕人们。 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隐隐约约的音乐声,像向我暗示一个遥远的美好的境界,但 我不知道是什么。我往屋里看看,看到书架上我的许多书。换了一个角度看这角落, 一切都熟悉又陌生。我多么爱我的那些书,用买衣服的钱去买书,我一点不后悔。 我只有和书交谈,在书里寻找共鸣的时候心里才平静。我一直在寻找这样一本书: 它能真诚地和我谈谈我将面对的人生,我该怎么办?怎么对付那许多肮脏的东西, 创造美好的东西,我该怎么做才会越来越美好。但好的书都是为大人写的,给我们 看的书全是闭着眼睛在说一些美丽的梦话,学校的政治课又全是在说连他们自己都 不相信都不愿意做的不着边际的大道理,见了鬼!音乐轻轻地在屋顶荡漾,荡漾, 像美丽的幽灵。我很孤独无援。 我一心希望人们都正直刚毅,锄恶扶善,剑胆琴心,一心希望世上到处都充溢 橄榄枝的清香,一切在欢笑和博爱中度过,人类能重返欢乐的伊甸园。可人类从小 就令我失望。人有那么丑恶的东西。我总感到那丑恶超出我的想象也超出我能抵抗 的范围。人与人有冷漠的心、加害于人的心、嘲讽的心,但不知道是否真能彼此相 亲相爱。所以我怕人类。母亲说我是胆小鬼,喜欢逃避现实。是的,可我能不胆小 吗?像母亲她不胆小,但像她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那黑猫又来了,猫远远地看着 我,它黑得好古怪,我想它对我说不定是个凶兆。一想到这个,就不敢再打它,它 大概以为这一动不动的脸和胳膊是假人的,便一步步逼过来,在太阳下拖着短短的 黑影。 远远传来大树的唏唏声,像章老师裙子的令人愉快的沙沙声,我想她了,我有 点崇拜她。 但是使我感到可恨的是,我有一种很古怪的心情,我不光害怕恶人,也害怕好 人。章老师那么好的人我都害怕,她一直叫我有时间,特别是放假了到她家去玩, 去看看她的漂亮毛头,可我就是不敢去。我时时拒绝她的尊重、善意和爱,因为我 觉得我无法回报她,我什么也没有,在学校不是好学生,而且那么不善于表达自己 心里的感情,我怎能领受她的关怀和爱? 她那么好,她一定会为看重我而失望,我最怕使我爱的人失望,这还不如杀了 我。妈妈一直对我说你这孩子真讨厌,其气人,我实在害怕有一天章老师也会这样 想。 章老师是我唯一喜欢的老师了,从她那天在洒满阳光的黑板前头朗读课文的时 候起,我就非常的爱她。她的眼睫毛很长很长,她对我笑的时候,眼睫毛遮住了眼 睛,真像个洋娃娃。 她常早早地穿上深天蓝色的长连衣裙来上课,翻出白领子,像(木偶奇遇记) 里的可爱的仙女。 我的确把她看成了仙女,可望而不可及,因为我是一个太普通的女孩子了,配 不上和这么美丽的仙女做朋友。 她进产院以前特地来找我,说:“宁歌,我知道不久你就要长得像老师一样大 了,你一定会遇到许多心烦的事,你一定来告诉我,我会和你一起分担的。”那时 她的眼睛真美。但我从不敢敞开纷乱的心给她看。如果我像丁丁那样纯洁可爱,那 我一定要去看章老师的。可如果我告诉她我现在最烦恼的事,我恨读书,我爱陆海 明但他不爱我,我怀疑妈妈深夜不归是在外面赔钱,还有我很生我养我的那条小巷, 她会怎么说?我只有远远地躲开她,让她觉得她爱护的是一个无忧无虑心地单纯的 宁歌。我要每晚替她向上帝祈祷,让她万事如意。 当我害怕好人也害怕坏人的时候,我多孤独啊。有谁能来帮帮我呢?这儿只有 静静的蓝天和静静的屋顶,还有不怀好意的猫。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李不到你的 手。 老猫又来了,它对我来说自幼挥之不去。 1985.8.14.黄山夏天的黄昏宁静得很。在宁歌表姐宿舍前面的山坡上,有一片 树林,树林里不知为什么,没有一只鸟来做窝。黄昏的时候,静得能听见树枝相击 的毕剥声。山谷里有阵阵森凉的白色的雾漫来,在树林里萦绕。宁歌最喜欢这个时 刻。每天她都到这树林里来,她把它当成自己的庄园,踩着厚厚的落叶走进树林深 处,那儿有一个狭长的水洼。宁歌在厚厚的树叶上一蹦一跳,能蹦跳着走路实在很 开心,这时候,能把自己想象成飞翔的鸟、跳跃的松鼠。 远远看见水洼了,还看见有一个绿色的画夹,看见一个穿黑裙的女人,黑裙在 雾里静静地飘扬。画面上有一棵松树,还有一棵枝干苗条的小树,银色的树干上没 一点疤痕。可小树倒下了,枯枝在它的绿冠上张扬,很像向天祈祷的一只手指。 女人接着画一个倒映着云的水洼。宁歌走到她身后,探着身看那细长的手指渐 渐涂出一朵浅灰色的云。每个小姑娘都会有一个非常喜欢看画的时期,宁歌正好处 在这个时期,她简直有一点崇拜。突然她感到自己摸到了一点异常柔软的东西,低 头一看,是黑裙。这在夕阳的明亮光辉里闪闪烁烁的黑裙,突然让宁歌想起了黑猫。 想起很小的时候学校组织去看《马兰花》她被在过道里突然出现的黑猫精怪吓得一 激灵的事。宁歌想站起来回家,可那手指下又出现一条绯色的云,一朵多么美好多 么凄凉多么飘忽的云啊。 女人转过身来问宁歌喜欢吗。她的声音清得像一滴泉水,使得宁歌很想听她再 说些什么。 女人一边弯腰在水洼里洗笔,一边随意地和宁歌谈起黄山的云和树,米勒和梵 高,阴阳八卦和占星术,黑色的宽宽的裙在绿草地上像一个大蘑菇。 “你能算命吗?”宁歌突然问,她心里充满了一种神秘的感觉。 “你想算吗?”女人停住手,微笑地看着脸突然变得苍白起来的宁歌,宁歌发 现那女人的眼睛毛绒线的,像猫的眼睛。宁歌狠狠地点头,又矜持地抿住嘴,她像 所有这年龄的女孩一样,突然意识到自己将有一份云遮雾障的人生,觉得它沉重, 又觉得它莫测,又怕它庸俗平淡,于是就想预测。 女人坐端正了,用凉凉的手捏住宁歌的手,她轻轻叹了口气:“好乱的手纹啊, 小姑娘。” 远远的雾来了,在枯了的树和拼命向上长的树间,带子般无声地绕,高高的野 草在里面晃动啊晃动。 宁歌觉得心变本加厉地跳,头也昏,肩膀软得只想到哪儿靠一靠,让自己早早 看到灾祸,然后还得一步步向它走去,别有一番沉重。 女人说:“孩子,你恐怕活不到十七岁。”她看看宁歌愈发苍白的脸,“你被 两堵墙挤压,无路可走,横死,像小苗一样夭折。”说完,她提起画夹站起来,对 宁歌深深看一眼,走了。 水洼里倒映着一块拂动着的黑色,旁边有天上绯色的云,雾森森地过来。 宁歌心跳得像上岸的鱼,她跟着站起来,眼前猛地一黑,摇摇欲坠。宁歌紧紧 抱着树,慢慢,又看见了树,看见了渐渐浓起来的暮色。这时她以为自己变成了茶 花女,在唱最后一支咏叹调。猛一抬头,才看见已经走到死亡的门口了,如(圣经) 上所说一滴雨水又回到海洋,与大的水溶为一体。但她丝毫不知这是她身体里的一 种美好的变化,她所认为的支持不住和摇摇欲坠,实在是青春期加速发育带来的高 血压和供血不足。她不知道她就像紧紧抱住的那棵银色树干的小树,在拼命地往上 长,因为长得太快,反而觉得不舒服了,她更不知道她已经随着生命走到了一个人 最美丽的时刻,青春就要像春风一样吹开她这片花的原野,世界上又将诞生一个成 熟而纯净的女人。她不懂,她心里飘荡着不祥的黑裙。 宁歌听到晚风里有断断续续呼唤她的声音,是表姐在叫她吃晚饭。表姐的乡音 在黄山突然变得可亲起来,她想到在心里还有许多和表姐的声音一样亲切的遥远的 愿望,遥远得没有实现的可能了,那都是她想长大以后做的事;第一,报答章老师 关怀的恩情;第二,报答表姐的爱护;第三,报答舅舅的爱;第四,报答母亲含辛 茹苦的养育;第五,给舅舅带来后半生的幸福,等长大了一定要鼓起勇气和舅妈谈 一次话;第六,走遍天涯也要寻找亲生父亲;第七,到毕业那天向图画老师深深鞠 躬道歉,说佩服他的才华,骂他无能不是心里话。宁歌怀着淡淡的遗憾在心里一遍 遍说着自己的心愿,酿着越来越浓的惆怅,却没有体会到这些愿望里有多少对生的 渴望。 也许人的确常常并不了解自己,不了解,放过了对生的幻想,于是,它就渐渐 淡了,没了,像没关上盖的香水。宁歌不懂什么她更应该抓住不放手。 树林里有许多高大的树,只是没有鸟,也没有别人。宁歌青春期贫血的脸,在 黝暗的树干间像一朵褪了颜色的花。 1985.8.16.听人说,在山下看,雾就是云,白色的云。我总轻轻地摸着它,多 少次仰望天空,隔着树枝,傍着灰色的高楼,我总把抚摸白云当成幻想,想不到今 天实现了。快到天都峰了,崖都变得光秃秃的了,要不是有云雾,我绝不想爬到顶, 光秃秃的褐色石头给我一种压迫感,我看上了,就觉得喘不上气。要是没有了树和 草,山变得多么可怕啊,就像生活中没有了爱也会变得可怕一样。雾像海浪一样漫 来。 突然有只手狠狠拉了我一下,是一个不认识的小伙子,我吓得心步步狂跳,这 深山野岭! 他说:“你要再不下来,岩滑了,一跤摔下去。”这时候我才发现下雨了,山 谷里云雾如潮般滔滔不绝地朝这儿涌过来。我穿着塑料凉鞋,岩石果然滑极了,他 站在下面朝我伸出一双手,我犹豫了一下,拉住他的手,我对自己说:这是互相帮 助。但当我的手触摸到他大大的手时,我的身体深处涌出一股滚烫的东西。这是我 第一次握住一个小伙子的手,他的手好像把我的手整个地包起来。我觉得肩胛和脊 梁上的皮肤一下子松弛下来,就像冬天去洗澡,第一股热水顺着脖子滑下来,心里 真愉快,但马上又有一个念头跳出来说:真不害臊,想让男孩子拉你的手。心里的 血不可阻挡地向脸上冲去。他抖开雨披,我连忙让开一点点,淋雨也不能和他在一 块被。他看看我,把雨披塞到我手里。我脸烧得厉害,说:不要不要。他说穿吧穿 吧别客气,我是越淋越长的树,你是淋不得的豆芽菜。我这才看到这小伙子很瘦很 高,戴了近视眼镜,嘴也很大,正冲我笑,笑得像太阳一样,我还从未见过这样的 笑容。他说:“看我很像大青蛙吧?你可以叫我青蛙。”真有趣啊。我忍不住笑了。 他把我领到一个铁皮小屋门口,我发现门里面放着照相机和黄色的大盒子,站 在门口我犹豫了一会儿,女孩子可以这样随便跟男孩进屋吗?他说进来吧,我又不 会抢你钱的。说着他把一张开业执照送到我眼前说,你看我们有名有姓是大大的良 民。 我笑着进去,他拉出把椅子,说:“这个给你坐,小姐,上海来的小姐。”我 奇怪极了,我没说过上海话,他怎么知道? 他自己坐在小桌上,说:“我会猜。我是个体户,给人照相的。我比你大好多。” 我很想说点什么,但好像用不着说,他都能猜出来。我靠在椅背上,闻到一股 好闻的香烟味。他仍旧冲着我笑。我说:“我在龙中上初三。” 他问一定是个有名的重点中学吧?我说是。他抚摸了一下旁边的照相机,严肃 地看看我说:“将来我一定要当一个陈复礼一样的摄影家,我要参加全国摄影家协 会。”我说:“我相信的。”我真的相信,他有一个多么宽多么聪明的额头啊。 雨点急急地打着小屋顶,可坐在里面一点也不湿,虽然理所当然,但我还是新 奇极了。 忍不住伸手去摸摸屋顶,隔着铁皮,能感到雨点在跳。 他打开一点点门,招呼我过去看外面,外面的世界在大雨里全变了呀,崖一点 看不见了,连不远处的竹林也看不见,只有一团团的雾在那里翻滚,还有雨,天上 和地下的白色云雾好像已经合在一块,我们升上了天空!这是我从小幻想的一个时 刻。我心里突然涌出了欢乐,巨大的欢乐!我看见他把着门的手,一只温暖的大手, 热流又从我紧紧的皮肤上舒舒服服地划过,温暖的大手。我听见他在我头顶上轻轻 说:“小时候我也喜欢看下雨时候的山,云一上来,人就成了天上的仙。” 我渴了。我能感到身体里流动着一条温热的激动人心的潜流。那是一条神秘的 潜流。我不知道,生活是这样有光彩。美好的雨啊。 1985.9.2. 从宿舍到龙门楼,路过大厅,大厅从石柱到地都亮晶晶的,的确又 干净又气派,透出一股书卷气。我心里突然涌起了一阵对学校的亲切,我又可以好 好地读书了!我实在是很喜欢读书的。龙门楼里总有一股见不到阳光的风,我在肩 上掂掂沉重的书包,当想到有许多书可读的时候,我心里会有种钻研的喜悦,使我 精神大振,玩得痛快,学习也应该刻苦了。远远地看见何老师在班级门口等着我们, 穿了一件洗白了领子的蓝衣服,头发仿佛又白了几缕,在黝暗的走廊里,她背对高 大明亮的拱门,头发变得像一个小小的白色光环,我想起夜自修她累得睡着了的情 景,她实在是为了我们都好。我甚至对她也感到亲切起来。 我看见陆海明,他向老师微微鞠躬,老师看着他满脸都是笑,好像还说:“辛 苦啦,陆海明。”他摇摇头。不知怎么回事,他好像突然高了一大截,而且变得好 古怪,走起路来完全像大鸭子,摇摇晃晃。他不敢向我打招呼,其实我早就没什么 了,我真不懂当时我怎么会对他怀着那么温情的爱,真奇怪!现在我再不怕当着同 学的面和他说话,眼睛对眼睛地看他了。 老师把手搭在我肩上,她用眼白有点黄斑的眼睛盯住我,像一份使人不能安宁 的热忱的盼望,她总是这样。她用力拍拍我肩膀:“宁歌长高了,好好用功吧!” 我朝她点点头,新学期开始了,一切都应该变个样子,希望何老师从此忘记我 没考好的那个76分。我想起一句激动人的话:太阳每一天都是新的。这话使我心情 好起来。 走进教室,向同学们问好,这时见丁丁在对王学明秘密地微笑,哦,没什么, 没什么,我知道你们的一个美丽的秘密,但我绝不会说。 坐在干净的课桌旁边,又看见绿色的黑板和窗上的明亮阳光,又听见旁边教室 里整整齐齐向老师问好的声音,小鸟在它的树上,小鱼在它的河里,上帝在他的天 堂上,一切都很好。 但愿这种愉快的心情能保持下去。 当学习是为了考验自己的智力,而不是为了该死的分数的时候,学习显得多有 趣,我都能感到自己眼里闪出了智慧的锐利的光芒。这节课我一边听一边快速地看 书,很有一点融会贯通的味道,而陆海明的眼睛却很呆板。整个上午,我像个饥饿 的大口袋,装了好多好多但还没有饱和。何老师上课时我问了一个问题,她笑眯眯 地讲了一遍,还表扬我。我很高兴,世上没有人想当坏学生。 中午刚吃完饭,丁丁来告诉我门房有我的信,我连忙把碗塞给庄庆,让她拿回 去,自己跑出去。校园里到处是阳光,树荫变成了一团团蘑菇似的黑影,我听见心 又跳得不可收拾,很像急促的雨点扑打铁皮小屋的声音。 门房有个昏昏欲睡的老头,等我闯进去的时候,他坚持撑着眼皮把信找出来拿 给我,还在信皮上仔细地抚摸了一下。我脸涨得发烧。怕庄庆问,我轻轻绕过宿舍 楼回到教室,掩上门,拆开信。信是用绿色的马克笔写的,说我像(叶塞尼娅里的 露意沙,他把我想象成那样一个到处惹人疼爱的爱娇的金发姑娘了!说他很想我这 个小朋友,还说没准突然有一天他会出现在我面前,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噢, 我高兴极了高兴极了!只是他把“耽误”写成“当误”,有损他的形象,但我尽量 不去看这个错别字。 刚刚把信在日记的夹层里放好,庄庆就推门进来了。她淡淡地向我打了个招呼, 坐到自己位于上,我知道她一定在宿舍里等了好久,想我会去告诉她什么人写信来, 但没等到,生气了。我心里觉得挺对不起她,她真是有什么事都第一告诉我听,连 上次高三的陆村给她写那样的信,她到小河那儿和他会面,他吻了她的手,她当时 害怕,现在又很幸福,这样的感觉都告诉我,但我却对微不足道的秘密也守口如瓶, 不公平,但我只有这么一丁点感情的秘密,我珍惜它如我的生命,实在不想告诉她。 于是,我拿出化学本,和她一块做题,看着庄庆细长的不高兴起来眼白特别多的眼 睛,我第一次对她说了我在家里受的委屈,舅妈骂我的时候,我气得发抖,舅舅的 衣服没有人洗,借酒浇愁,家里日子不像日子。 庄庆同情地看着我,她当然不会知道我的心酸,她才是真正的露意沙。她说: “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我和她一起走到大厅里,远远的,看见新漆的布告栏里贴了一张告示。又处理 准了!我心里一惊。走近一看,是高三的雷莉莉。说她暑期留校期间与某男生交往 过密,超过熄灯时间还留在男生寝室里。全是些留给人无限想象但又说不出实质性 错误的字眼,布告洋洋得意又一板一眼地贴着,像学校对我们的一贯嘴脸。我心里 突然升起一股怒火,真是专制,封建! 如果她真犯了什么错误,就光明正大地说出来,如果她和男生恋爱,我认为非 常美好S 学校教导处那些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非得让我们像他们一样暮气沉沉, 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全变成陆海明那样的绵羊才称心。我怀疑他们 是嫉妒我们的青春。 我真想撕了它!我伸过手去。 庄庆忽然推推我:“校长助理!” 我回过头去,长长的黝暗走廊里,高高的天花板下,站着穿灰衬衣的校长助理, 永远扣着第一粒衬衣纽扣。他远远地站着看我们,我们也远远站着看他,他永远不 会知道他们的布告在我们心里激起过什么样热切的同情和愤怒。 走廊里蛇一样盘旋着没有阳光的风。 我心里充满愤怒。 下午,化学老师宣布下星期要全面测验,得意得不得了,威胁地说:“到了初 三啦,非同小可,非同小可。”第二节课上代数,老师又宣布下星期做测验,因为 到了初三,拼搏的时候到了,我们为什么拼搏,为谁拼搏,拼搏些什么?体育课前, 何老师抢在操场上广播开始之前关上教室的门,我才知道考个翻天覆地的时候到了。 因为到了初三。庄庆像被毒太阳晒过的花一样萎下去,陆海明却像受了强刺激的青 蛙一样跳起来,我心里则充满了愤怒和烦躁。 到晚上,被窝里走廊里又一片翻书声。我独自躺在帐子里,我真渴望骑马,跨 上奔腾长啸的骏马,风驰电掣地向前飞奔。我死以前必定要先骑过马。如果我做了 皇帝,我第一要杀发明看考分录取好学校而不看思想和真才实学的那个坏蛋。第二 不准再提鲤鱼跳龙门的故事。 从帐子里望出去,四方的龙门楼在月光下威严地站着,窗子黑洞洞的,的确像 座大监狱,囚禁着我们的青春,我们的理想。我想陆海明是没有理想的,他只看到 要一级一级读上去,而理想肯定不是这样的。回想几年前,我一入学听高年级同学 这样说的时候,还认为他们偏激,现在认为他们说得很对。我进错了学校。 这一夜多梦,一会儿是在草地上像盛开的蘑菇一样的黑裙,一会儿是雷莉莉的 告示,一会儿是温暖的大手,我怎么记得这样清楚,我看见手背上有一粒咖啡色的 病,很是动人。又看见了黑猫,极其恐怖地向我扑来,把我推到一团黑色里。等测 验完,我一定要去找弗洛伊德的书来看看,释释梦。 1985.9.10.功课,令人昏头昏脑的功课!我看见天上飞着一群不知什么鸟,那 么大的天,什么也没有,但它们总围着操场一圈圈地飞,一圈圈地飞,连鸟在龙中 的空中都要遵守一定的轨道飞翔,一切都那么机械!机械!令人厌烦。 我端不过气。陆海明头上又开始散出汗味来了。自从何老师找庄庆谈过话以后, 她的脸上就笼罩着晦气,眼圈发青。何老师告诉她高中如果不能进龙中,她就得回 小城里去上那儿的高中,那是死路一条,难进大学。那将来能做什么呢?到乡镇企 业去做工人,长大、变老,像一片无声无息的树叶而已。她现在每天都开夜车,举 着蜡烛时也很像修女。 庄庆在操场旁边的树荫里一下一下跳绳,不快也不慢,若有所思地看着远处。 陆海明一边跑一边看手心,永远念念有词。 好像有人看我,转过身来看,是何老师。她神色不对,头发乍起来了。我一阵 惊慌,不用功,不像话,我感到自己有罪,像爱德华大夫。 何老师说:“宁歌我对你实在失望,你今天上政治课的时候睡着了对吧?政治 老师到办公室来找我,我真是无地自容!我班上爆了龙中的冷门了,我们是先进班 级!” 可我实在厌恶她那种报复式的复习方式,她不是在帮我们,是在耍弄一只渴望 吃糖的笨重熊猫。我恨。 但我不敢对何老师这么说。我无聊地翻衣角。 何老师真正愤怒起来,像一壶水,听见它热了响了开了,白烟滚滚:“我以为 你是开夜车票的,我对你是特别留心,但我不知道你这么不求上进,上学期贪玩没 考好的教训你一点也不吸取,我以为你会努力追上去,我真把你看得太重了,我错 了!” 我不说话,轰炸好了!如果不说我使你失望,也许我还挺内疚,现在我认为活 该得很,真的,帮我从负疚中摆脱出来,要谢谢你响。我看天上的鸟,该死的鸟, 一圈圈飞,飞得太规矩,没有反抗精神。 她说:“我昨天考虑了很久,我想这一阶段你就不要再参加班委工作了,把学 习抓上去,再为大家做服务。这样,同学对班委也心服口服。”她仔细地看我脸上 的表情,像激动又狡猾的公鸡,这是我切齿痛恨的激将,强迫你从内心深处就范, 主动地去走她指出的路。 我心里怒火熊熊,但做出毫不在乎的样子,把手插到裤子口袋里,我只恨我不 会吹口哨,绝不要显得我在乎,偏不。 她抿住嘴,抿得发白,终于说:“希望你还有自尊心。宁歌,你可是龙中的学 生,为了这个我也要对你严格要求,你这样自甘堕落是决不能容忍的。我是一定要 给国家送出一个合格的龙中学生。”她悲壮起来,“你可以很老师,但你必须按我 说的去做,将来你就会为今天的严格感谢我。” 她真太天真! 鸟儿还在排好队,一二一地飞。要是我是鸟,此身甘与众人违!如果死能解脱 这一切,我一定死,这莫名其妙的压抑的人生! 晚自习结束以后,轮到我和王学明做值日。出去倒上的时候,发现走廊的昏灯 下站着陆海明,他又在念念有词,看到他念念有词,我感到悲哀,一个可能很有天 分的青年一天天地变成了没有任何个性的书呆子。我救不了他。他往教室里环顾左 右,又看看我。我一低头走过去。他从后面追出来,说:“宁歌,宁歌同学,我很 想和你谈谈。” 我停下,身体软软的,飘飘的。扶住旁边的东西,一看,是布告栏,又新贴了 一张,高二男生作弊被发现,警告处分。这是让他们逼的!我很厌恶地移开手。现 在,我深深感到我和陆海明绝对是两路人,达尔文的进化论有错误。 他说:“你是聪明,但也要用功啊,你和老师作对没好处,我是觉得我们是谈 得来的同学,我们不要放弃了好的前途啊,现在我们读的是全国最好的中学,受的 是英才教育啊。” 他的嗓音变得那样古怪,像公鸭嗓子。他的眉毛连在一块时,显得多么蝇营狗 苟。真可悲啊!我转身就走了。我的鞋跟敲在空荡荡的走廊地上,声音像匹漫步的 马,我多渴望骑马,一往直前,大刀阔斧地生活! 我把上倒进垃圾箱,恨不能连我的烦恼一块倒进去。我相信我能考好,我有信 心!出最难的思考题好了!灵不灵立刻就可以实验。 我心里涌出一阵激情,跑回教室,王学明已经走了,我一个人把化学的难题做 了一遍,昏头昏脑的脑袋慢慢像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一样,变得安静清爽,而且快 活。我像走进击剑场,左杀右砍,弹无虚发,白天的那许多不愉快都渐渐忘记了。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抬头望去,是何老师。我连忙放下化学书,把纸拿出来, 在上面飞快地写:大青蛙,你好! 她走进来了,脸上全是惊喜的笑:“还没去休息?在忙什么?别不是看小说吧?” 我抬起头来,瞥一眼嗡嗡作响的日光灯:“差不多,在写信呐。”等她走近, 就用手遮着写过字的地方。 这时教室里突然一片黑暗,熄灯了,黑得什么也看不见,她气喘如牛,我报了 仇。 -------- 天鹰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