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1985.12.1.要勇敢。我最后鼓励自己一遍,把手臂伸到脸盆上,用削铅笔的小 刀划了一下,我想象动脉一断,血会像开花一样喷出来,鲜红的血,但却没有,只 流下一滴。 给大青蛙寄去了贺年卡。我长这么大,从未买过这样贵重漂亮的东西,每年看 别人欢喜地捧着贺年卡,在初冬寒风里,脸儿红红地走过,心里总向往。我能想象 你得到远方的贺年卡,心里会有多少温暖,像意外看到了一个亲切微笑。他也一定 会笑的,我现在唯一的遗憾是不能让他再吻一下,这是永别。 第二刀,更深一点,疼得一哆嗦,但我不怕。血还是一滴滴地渗下来,而不喷 涌。傍晚假意要回学校,妈妈说送送我。车站上没多少人,我发现我比妈妈高了, 能看到她白发苍苍的头顶。她才四十九岁,头发就这样白了。可丁丁的妈妈也四十 九岁,却还穿着料子华贵的花衬衣。妈妈苦啊。从今以后,她再不用为我读书苦七 年,也不用生我的气,可以轻松了。 我在心里说:妈妈,我全部原谅你,永别了。我伸出手去抱住妈妈的肩膀,这 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拥抱她。她惊异地瞪大眼睛,粗声粗气地问:“怎么啦?” 我心里一凉,原来妈妈并不需要我的手臂啊。我松开手,说:“我怕你冷,妈妈。” 这是永别。 第三刀,换一个地方。血管藏到哪里去了?生这么艰难,死也这么艰难吗?庄 庆这些天一直为我神出鬼没地生我气,我对她说对不起,在早晨阳光里她立刻微笑 了。她的心像玻璃一样透明,但我却一直在辜负她的朋友情意。我要道歉。我问她 :“如果我死了,你会记得我吗?”她一定以为我又开玩笑,说:“我会给你烧纸 钱的。”谢谢,当她知道是真的时候,她一定会为我烧一串的。 第四刀,又换一个地方。手臂上像打翻了红墨水瓶,脸盆开始有滴滴答答的声 音了,好! 我头昏得厉害,血腥气冲上来,直想吐。门外传来地方戏喧杂的锣鼓声,我真 讨厌这源源不绝的才子佳人的爱情戏,我不知怎么能忍受到十五岁,在这争吵、俗 气的锣鼓和幽黑潮湿的角落里,像小老鼠一样地活到了十五岁,终于可以解脱了! 可以看到天使了,可以听到哈里路亚了。但血却又不流了。干了,皮肤绷起来,刀 口像裂开的红红的大嘴一般。 第五刀,第六刀,第七刀。手臂变成一件裁坏了的衣袖。支离破碎,可就是找 不到搏动着的该死的动脉!乘妈妈去洗碗时,我对埋头喝酒的舅舅说:“你去找小 王再谈谈吧,舅舅不要离婚。”舅舅看了我一眼,像父亲般慈爱地看了我一眼,没 说话。舅舅,我再不能使你幸福了。我找了个碗,出去给舅舅打了二两白酒。舅舅 奇怪而欣喜地看看酒又看看我,我说:“这是统考第一名时学校发了一点奖金。” 舅舅我从小把你当成父亲。我没父亲,我恨那个父亲。 第九刀。我下了狠心,一直把刀尖往肉里割,伸到割不动的地方了,大概到了 骨头,死命一拉,温暖的血涌出来,弥漫到整个手掌上,手指多么苍白,这是死亡 的颜色。瓦上有轻而机敏的脚步声,肯定是那只阴险的老黑猫。黑裙女人说得很对。 她真聪明,她画的浅灰色的那朵云,是我心里飘出来的无穷的忧伤;那绯色的云, 是我心里飘出来的无限遥远的希望。 第十刀。到那个世界我会美丽,有一个幸福的家,妈妈好,爸爸好,我有一张 铺白床单的小床,一个粉红色的小房间。 第十一刀。我能愉快地学习,博学多才,成为一个真正的文学家,永远不要考 试。 第十二刀。再吻大青蛙一下,绿色表示纯洁健康,生长着的爱情。 第十三刀。下课以后,我站到陆海明身旁时,真吓得他往后一让,陆海明啊, 陆海明啊! 我说:“希望你能实现你的理想,直升、大学、留学。”他涨红了脸,狠狠白 我一眼。我这才想起来,物理课上的小测验他没得第一名。他以为我嘲笑他,转身 就走了。书包压得他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这就是我的同学。优等生。 第十四刀。我真笨,连死都不会。 夜深了,夜走了,早晨来了,妈妈没回家,舅舅也没回家,我要死。 宁歌写过遗言的新墙潮湿,干净。窗外是春天的蓝天春天的风。这楼像个新的 开始,每套房子都充满将要住进来的人们无穷的希望。七楼一共有四套房子。门不 远不近相隔,第一家敞开房门,把新刷的墙吹干,地上坐了一个精疲力尽但心满意 足的姑娘,墙上的浅紫色像白日梦。第二家关着门拼命地敲,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在 指挥着一个喘粗气的男人,说:“再大一点好下水。”那是在装洗衣机的下水道。 第三家已经蒙上窗帘了,白纱的,上面有一朵连一朵的盛开的玫瑰花,静静遮住里 面的一切。第四家,就是宁歌在门口写了遗言的这一家,一切都没开始,却在这房 间里无形地回荡比真实要美的想象,使人觉得充满了希望。当一切就要开始的时候 是最美好的,就像宁歌的年龄。当然也是最艰难的。一切都那么好,可一切都不知 道怎样开始,一切都被彩色的幻想笼罩着,幻想是鸦片。在这楼道里,宁歌最后听 见的是天堂的喇叭声。哈利路亚。 不知谁把遗言刮了,就是那句:一时的痛苦换来永恒的自由。一定是大人干的, 大人们都恨死亡,恨死亡渐渐走近的威胁和气味。尽管他们也艰难,大人们还是愿 意活着,他们是大树,能默默抵抗雨雪风霜,能在每一阵普通的风里都找到快乐。 因为他们长大了,走过一条湍急的河到了对岸,变得有力而沉着。而宁歌只有十五 岁。她是小树,树干苗条,却顶着一个异常瑰丽的树冠,受不了。 宁歌是黎明以前爬到这七楼上跳下来的。那时候大人们在哪儿?男人和女人为 自己的希望累了一天,睡着了。他们不知道从他们门边走过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她 不想活了。 他们没醒。 -------- 天鹰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