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高二插班生下了公共汽车,得穿过很大的一个广场,才能到女中。广场大而空 荡荡,方格子的地上,在石头缝里长着一簇簇的黄草。早春阳光暖融融地照着它们。 广场的尽头,遥遥能望见红砖矮墙和黑色的铁楼花栅栏,里面的高大树木之间,有 一座不高的灰色古堡塔。隔着一个广场,那儿像童话书里的插图。 曾惠提着暖瓶和脸盆往那儿去,黄色的登山书包,白球鞋,大红的外套,还有 紧束的头发在脑后一耸一耸,一眼看过去,完全就是一个寄宿生回学校去了,而且 还是一个开始优雅起来的,受全市最有教养的女中训练的女生。 广场边上有几家个体户的餐馆,懒洋洋地关着门,门口倚着个男人,两条腿又 长又细。 这种店多半都幽幽的,干净,但却永远不会有女中那种大家的优雅气度。女中 原来是个教会的女子精修学校,大而整齐的草坪,剪得很精致的灌木丛,百分之百 的升学率,教室狭长的窗上垂挂着永远是干净硬挺的窗帘,大礼堂褐色的硬木护壁 板,所有这些,只要静静地放在你眼前,就是一种优越,气质上的,学历上的,暗 暗照出来前景又远又明亮。曾惠想到这些,像好容易挣扎出来似的松了一口气。 突然她发现身边有人渐渐挨近过来。一个额头上暴出粉刺来的男孩,头发剪成 刺猬式,围着短短的红围巾,拿眼爆爆地看她,曾惠一愣,反应过来,心里好笑, 别转脸去,女中婆婆的树影里,能看见教学楼了,连在一块的大礼堂上,还是原来 的彩色玻璃,小块的红,小块的黄,在绿了一冬,显得又累又旧的树叶里闪闪烁烁。 男孩嘻地笑了一声:“交个朋友吧?我比你大,以后可以保护你。” 曾惠掉过头来看看他,他说:“要不你还得交保护费,我这样子也不委屈你。” 曾惠哼地一笑:“不用你费心了,回去欧会儿。” 那男孩晃着肩膀撞了曾惠一下,敞开的茄克领口里扑过来一股热烘烘的油腻气 味:“要么交朋友,要么保护费,我是看得起你。” 曾惠认认真真转过脸来看他,她的眼睛是他从来没见过的,像一扇擦得很亮, 关得很紧的玻璃窗,那份自信和警觉是他这个年纪都不能匹敌的。他找错人了。慌 乱之间他竟以为是穿便服的公安人员,转身就走。曾惠对他的背影轻轻笑了一声, 充满了成年女子对这类男孩的嘲笑,并不带许多恼怒和恐惧。 女中越发地近了,隐隐约约能听见女孩子的笑声和尖叫。曾惠看看四周,估计 那是田径场上发出的声音。下午已经放学,没有班主任的出门条,女中学生是不能 出校门的。也许她们还像以前曾惠一样,十分喜欢在田径场上疯,只是曾惠在这里 上学的时候既不读书也不寄宿,在“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雪激”的十年前, 她从这所中学毕业,怀着兴奋又不安的心情走进社会。在离开这个广场的时候,满 心以为从此浪迹天涯,少女时代像门一样在她身后永远地关上了。她到农场做农工, 她拼命考上团校,她被分配到离家极远的一所普通中学做团委书记,她拼命调往这 所中学,这里离她家很近,而且这所学校的淑女声誉使她略感安慰。有时候,职业 对一个聪明的职业妇女的自尊心来说关系重大。 女中的黑色铁楼花大门关着,大门重合成华丽复杂的图案,使人想象那被一排 高大灌木掩盖着的后面,将有钢琴、的长裙和轻盈旋转的心情,曾惠感到一点心酸 和感叹在心里掠过,普通中学的那些女孩比起这里,真是一无所有,她们的眼神柔 弱失望,像一双双五指撒开、一件东西都抓不到的手掌。门房里走出教导主任,她 是个身材纤巧雍容的女人,梳高高的发髻。曾惠做中学生的时候,她曾是最讲究与 人不同而显得高贵的英文老师,在七十年代中期实在难能可贵,穿蓝外套的时候配 黄衬衣,换灰的外套的时候配白衬衣。看到她总使人记起要审察一下自己的仪态, 曾惠摆摆束得很紧的头发,把普通中学带过来的那点感叹抹开,全力以赴去迎接她 的新角色。 柏树下有一个带大框眼镜的女孩在看书,她躺靠在柏树枝上,嘴里念念有词。 看到教导主任和曾惠,坐起来恭敬而含糊地向教导主任致意,曾惠原以为她一定会 好奇地盯着自己看,那女孩却又垂下头去看书了。 曾惠换了个手提着寄宿的家什。作为接替去美国探亲而一去不回的团委书记, 她报到的那天,一进教导主任办公室,教导主任和分管政治思想工作的副校长立即 交换了一下眼风。 当时曾惠心里一沉,以为自己要遇上什么倒霉事,结果却是让她先装扮成北京 一O 一中转学来的学生,插到高二(1 )班去,调查学生中这学期突然出现的一个 古怪的党派:金剑党。 校方初步认为金创党出现在第一宿舍二楼,最先在厕所墙上发现潦草的金剑党 签名字样,然后在高二(1 )班后排的课桌上发现用小刀刻的长剑图案。课桌有可 能轮流坐的,有八个女生,全是一个寝室的,其中一个已经转学。曾惠就将安排在 那个空位上。曾惠当时站在教导主任大而无当的办公室里,满耳朵全是墙上那笨重 老式而极其华丽的挂钟响亮的“嘀嗒”声,她被人推了一把,从很快向前跑着的生 活里跃了出来,简直像是童话。她拧错了什么机关,发现时光在倒流,自己一步向 后跨了十年。 教导主任说:“我们感到你看上去很年轻,你的工作经验,从表格和档案里看, 都可以胜任。这是学校今年最重大的任务,绝不能让这个什么党败坏我们学校多年 建立起来的名誉。”教导主任的声音柔和清晰,带着毫不动声色的威慑力量。 “赶在外界知道情况的前头解决它。”副校长隔着格外宽大的硬桃木写字桌对 曾惠说,阳光照在整整一片光洁细密的桌面上,直晃曾惠的眼。桌上放着一个扭怩 作态的日本假人,一定是什么代表团的礼品。 曾惠点点头。如果不是在这里工作的严肃的开场白,她简直会笑起来。她并不 是能很快随着年龄学龄抱怨慵懒忧郁的女人,从少女时起,她就是随意的,开朗的, 爱做白日梦的却又不精致的。重返青春对她来说,简直是喜从天降。从报到那天起, 她就不断地设想着让青春的心清洗刷心里渐渐蒙上的生活的灰尘。她把它设想成一 种探险,一种皈依,却不知道等待着她的,其实沉重得多,绮丽得多,也残酷得多。 果然是田径场上笑成一团。曾惠快走到宿舍的时候,路过田径场,发现女生们 在踢足球,花花绿绿的外套和厚毛衣洒了一地,球到哪里,哪里便尖叫四起,那十 六七岁女孩子才有的高亢而快活的尖叫声像利刃一样划开曾惠十年沉寂的、十分疲 劳的心,早已忘记的鲜活和叫喊的欲望喷薄而出,使曾惠不禁微笑起来。男孩子把 足球作为一种竞争,女孩子把足球作为一种愉快的发泄和解放,只是在没男孩子目 光注视和嘲弄的地方,女孩子才会如此地自由和放肆。如节日一般。 教导主任微微一笑:“曾惠同学,我相信你能圆满完成,你还有一颗活泼的女 孩子般的心呢。这件事一定使你感到很浪漫。” 曾惠晃晃脑后的头发。 走进宿舍楼,前厅的白墙上嵌着一排大穿衣镜。镜子看上去很旧了,但毫不变 形,照惯了这些年生产的变形镜子,那毫不变形的,反而烘托出一种如梦如幻。狭 长的阔边木窗漆着少见的庄重的深赭色,挂着淡黄的薄窗帘。走廊的深处,看到有 女孩子穿紧身红毛衣,捧着大茶杯一晃而过。一股女孩子们的房间才有的温馨气味 潜来,曾惠竟一时有了些感动,像回到久别的老家的那种欢喜和安心。 教导主任扯扯普惠的手肘,低声吩咐:“你尤其要注意金剑党与社会上是否有 联系。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不轻易去麻烦公安局,我们不能步江沪女中集体同性恋 的后尘,成为公开的丑闻。” 曾惠点点头。 寝室的走廊宽宽的窗台上坐着一个女孩,粉红的拖鞋东一只西一只地扔着,自 己满嘴塞着咯啦啦作响的零食,捧着一本书和一个饼干箱。教导主任顺带告诉她, 这是参加十二国学生计算机比赛得了名次回来的。那女孩有一个洁白突出、聪明而 清高的额头,所有的额发都向后梳去,夹了一个深红的大发夹。她身后的窗外,是 一大片褐色枝条的老树,一片绿叶也没有。褐色枝条后面,是灰砖的古堡塔,每一 扇小窗都关着百叶窗,屏住呼吸耸立在那儿。 再后面,是春天絮云轻舞的淡蓝的城市天空,灰色的鸽子飞来飞去。 到了寝室门口,教导主任敲了两下门,拧开钢把手。躺在下铺的一个女孩正直 起身来,拿手撩开半下的蚊帐。 教导主任为她们互相介绍,用的是英文,女孩迅速地看了一眼普惠的眼睛和眼 角,用英文回答教导主任说,室长庄庆和同室的同学都在外面活动,具体还不知道 在哪儿,说着她轻轻歪了下脑袋,恭顺的样子。这女孩叫潘莉莉,是全市中学生英 文比赛第一名,比外国学校的学生还棒。曾惠发现潘莉莉的眉毛细而整齐,精致得 完全就像画上去的一样恰到好处。 教导主任走了以后,曾惠开始收拾空床,潘莉莉塞上耳机,仍旧钻到床里听她 的英文听力练习题。带来的行李是曾惠特地从自己从前在母亲家住时的被褥里选出 来的,她感到把沾染了丈夫气味的被子带到中学女生的宿舍里来,她会觉得不是滋 味。她像所有容易敏感和怀旧的成年女子一样,一有机会,就奋力擦洗渐离青春的 这一段日子,向往少女时光,像一个被迫流亡的人向往自己祖国一样。曾惠就在这 安静的,远远听见女孩子尖叫欢乐的寝室里,跪在她的上铺床上,默一会儿神,收 拾一阵东西。她从上铺上爬下来,把牙缸放到那七个的一排里,这才猛然发现隔着 蚊帐,潘莉莉的眼睛一直在看着她,那眼睛是锐利而超脱的。曾惠心里暗暗打了个 结。 走廊里有人唱歌。 寝室里挂着一幅世界名画精致的复制品,“艺术家的孩子fIJ ”睁着灵秀纯洁 的眼睛,那是一种因为富足而保护得纯净爱娇的眼神。潘莉莉说那是校庆时一个老 校友送的,她是外国大画商的太太,全校每间寝室都送了一幅。中国无论如何没有 这样的趣味和工艺。潘莉莉顺带说了一句。 在饭厅里,曾惠和自己寝室的同学坐在一张桌子上,学校吃的是茶饭。曾惠坐 在庄庆旁边,庄庆剪着极短的头发,几乎像个蓄长发的男孩,脖子显得很长很白。 她向曾惠审度地微笑点头的时候,曾惠觉得她的眼睛极亮,继而发现是隐形眼镜, 庄庆说:“欢迎你来。” 方欣欣坐在一边,一边扒着米粒,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普惠,徐亮等庄庆的开 场白一完,就问:“你是一O 一中来的?为什么来?” 曾惠努力模仿着自己早先的说话的样子,说:“我爸妈是上海人,好容易调回 来,全家都跟过来了。” -------- 天鹰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