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在走廊里,她迎面撞上了两个女军官,庄庆猛地收住脚,女军官穿着黄绿呢的 军服,红领章,肩章平平的,大檐帽严肃地压在额上,帽子后面,却有一根软软的 独辫绕在胸前,在女中优雅的笼罩着彩色玻璃光束的神秘梦幻气息的走廊里,庄庆 简直觉得女军官像梦中的人。庄庆看着那两个女军官走近来,手臂摆动之间那种战 士才有的责任感和使命在身的严肃神情,在庄庆心里慢慢燎起一大片热烘烘的东西, 她往边上退了退,使劲看着她们走过去,有一两个用好听清新的北方话说出的单词 越过她们的肩膀洒过来。学院,很难。庄庆怔了怔,心里一片混沌,心跳得快上加 快,只想着那一张股,一张微笑的女军官的脸,脸颊红红的,眉宇间有种温馨又坚 决有力的迷人神情。庄庆记不得她梳什么样的发式了,也许军人不需要发式,只记 得她黑色的硬帽檐压在眉毛上方,使眼睛变得非常锐利,热情又沉静。 她们向教导主任办公室里走去,庄庆一直悄悄地跟在一边,脸上升起了两片红 晕,眼睛闪烁不定,远远看去,像含着些眼泪。 教导主任办公室的门开了,又关上了。很少有学生没事走到这条走廊里来,这 几十分宁静,走廊的水磨石地泛着干净的黄色微光。在空旷的走廊里撞来撞去的关 门的回响把庄庆敲醒了,她连忙四下里看看,发现并没有人注意到她,连忙转身往 语音室走去。 课上到一半,潘莉莉敲敲门进来了,她的嘴角挂着嘲弄不屑又洋洋得意的微笑, 重重地往自己座位上一坐,插上耳机,但却不停地动动肩膀,换着坐的姿势,一反 常态地浮躁起来。 庄庆把头伏在前排的肩膀后面,打着手势问潘莉莉怎么了。潘莉莉动动嘴,看 看老师,抬抬下巴,又做了那样的一个微笑。庄庆盯着她看,发现潘莉莉的下巴上 连着一根细细的青筋。 曾惠钻过头来问:“她干啥去了?” 庄庆闷闷地说:“不知道。”其实她心里已经有种昏暗而令人激动的预感在袭 扰她,那温馨而有力的神情使她痛苦。而情况果然不出庄庆所料,又是秘密的军事 院校提前招生,潘莉莉是高二的外语公主,学校向两个女军官推荐潘莉莉,而潘莉 莉不愿意去军队,不论那是个多有传奇色彩的浪漫而神秘的地方。那裤子没腰的, 早晨还要出操!潘莉莉倚在语音室的隔音窗玻璃上说,她的眼睛环视着围过来的同 学们。一下课,女生们就围过来问潘莉莉,不少人都以为传说的去日本比赛的名额 来了,还有人猜她轮着王淑奖学金。“哪里,大兵召我进山。”潘莉莉调笑着说。 “那最好不要去的。我们学校的外文去考考上海外语学院也有把握,何苦到那 种地方去充军。”有人说。 庄庆恶狠狠地拿眼去瞪说话的人,曾惠却在一边说:“喷参军有什么不好,女 兵是所有女人里最神气的!”庄庆一怔,看着曾惠脸上揭竿而起的样子,心里暗暗 叫好。可曾惠像猛醒了似的,突然又变得局促不安起来。没有人反驳她,被她抢白 的同学只轻轻笑了声,潘莉莉翻起眼睛看看曾惠,说:“我是肯定不会去的。我妈 妈也肯定不会放我去的。教导主任给我妈打电话了,她一会儿就来。那两个大兵使 劲问我自己什么意思,我说我妈妈说什么就是什么。她们把帽子搞下来的时候,头 顶压得扁扁的,头发全贴在头上,难看死了。” 庄庆觉得自己就要站起来走开去,或者狠狠踢碎一块隔音玻璃了。她听着这些 话,有种被侮辱的恼怒和伤心,但她却把手支在下巴上,脸上放着随大流的笑容, 看上去就像在听件毫不动心的事情。 语音室的门突然被推开,门口站着女军官,其中一个人问:“潘莉莉同学是在 这儿吗?” 潘莉莉脸刷地红起来,她嘀咕了一声:“我怎么像杨白劳一样了?”扯下耳机 站起来,急急地吩咐站在桌前的同学,“帮我挡着点,挡着点。”一边猫着腰,跌 跌撞撞跨过几排凳子,跑到教室后门,逃了出去。 英文老师引着女军官走过去,女生们大笑着告诉她们,潘莉莉上厕所去了。 女军官就站在庄庆的桌前,起先她们还想等等潘莉莉,那个梳独辫的问厕所不 远吧?有人捂着嘴咕咕地笑,有人忍着笑说潘莉莉今天拉肚子了,有一会儿等的。 庄庆握着铅笔漫无目的地在纸上勾着,她从眼角看到一片黄绿呢的颜色,她还 从来没这么近地看过军服的颜色,这颜色好像包含了一种奉献而被人需要的生活, 但她不敢认认真真地去看看它。她闻到女军官军服里散发出来的气味,一种呢料的 气味还有女人温暖的体味还有很淡的青草香型的肥皂味。那一种陌生而沉重的,是 军服特殊的气味,它们笼罩着庄庆,她恍然觉得自己正在抬起头,看到了女军官的 眼睛,那眼睛审视着她,看她是否在气质上具备军人的素质。(十九颗星)里说, 那最重要的,便是忘我和勇猛。自己直直地站着像接受沐浴一样接受那眼光的审视, 心里满是参与的模糊的希望和准备欢呼的紧张愉快。自己在说:“如果行,我要去。” 身体深处滋长起一种奇异的东西,明朗而坚强。 然而,事实上,庄庆的确感到了女军官的眼光。它们热烘烘地停留在她左颊上, 探寻着答案,她们以为她会转过头来回答她们的疑问而且帮助她们。而她却从书包 里取出一盒用得很旧的磁带,关掉听音,把磁带放到录音机里。庄庆故意把耳机弄 得哗哗响,在响声里她听见头顶上有人轻轻叫她:“同学,潘莉莉——”但她已经 抢在无法不回答前头,装作浑然不觉,把耳机套上耳朵。耳机里面,一片大海涛声, 伴着重重的鼓声,海鸥乔纳森的祈祷歌就要开始了,弦乐已经像大鸟翅膀的阴影一 样四下散开,钢琴长啸。有厚厚的男人声音用英文朗诵:孤独的想飞得很高很远的 海鸥乔纳森在不想飞而且嘲笑飞的同伴中感到孤独,它飞在广旷的天空里,向上帝 祈祷,诉说着它的孤独。那音乐衬着那厚厚的沙哑的声音,温暖宽广。 鼓越敲越重了,越敲越重了,庄庆拧大音量,耳道好像变成了共鸣箱,耳机震 得嗡嗡直响。 眼角那一片黄绿呢晃动着不见了。 海鸥乔纳森在祈祷,悲壮、不宁、凄凉但不纤细,祈祷飞,倾诉梦境,我梦想, 我梦想倾诉于大海波涛上,悲壮里有了一些辉煌。里面夹着突然爆发出的一阵欢笑。 潘莉莉挂着那么一种笑容进来了,那么一种被追赶的骄傲和不屑。鼓沉重地敲着, 钢琴沉重不屈地跟着。 庄庆心绪恶劣地看着潘莉莉那样侮辱了她不死的梦想,但她脸上还是笑着,那 笑容有点累,却和班上帮潘莉莉成功地躲过一场动员的人们没太大的不同。 庄庆的眼睛变得十分阴沉,她看到曾惠在对她转过脸来,连忙埋下眼睛。她的 一半正在鞭打着她的另一半,她痛切地感到她甚至不如曾惠。 磁带已经很旧了,耳机里绵绵不绝地响着沙沙声,但这是庄庆用得最久的磁带 了,别的磁带一拿来喜欢得像疯了一样,但不久就不愿意再听了,唯有这一盒带, 从一个访问学者那儿翻录来,每次听都心里胀疼,但却时时想起它来。海鸥乔纳森 在发问:上帝,哪儿是我的道路,我需要,我渴望,我要知道哪儿是我的道路。海 鸥乔纳森飞了,飞得很远,孤独地看着天空,那孤独的天空。孤独地看着夜晚,那 孤独的夜晚。 也许在庆不得不孤独。她不仅想飞,而且不敢表示想飞,所以她不属于任何方 面。她总被这两股力量撕扯得踉踉跄跄,痛苦万状。她追求着最纯净的东西,但又 不能抹净别的色彩,她时而灿烂时而暗淡,时而勃发时而萎靡。大人们常带着“曾 经沧海难为水”的慨然表情轻抚十七岁的孤独和阴郁心情。然而庄庆感到的孤独, 也许是童话般简单而深刻的。 第二节课一结束,门又被推开,一个胖胖的夫人边找边叫:“莉莉,潘莉莉!” 眼镜架挂在胸前,碰得扣子咯啦啦地响。潘莉莉举起手来示意,胖夫人挤过来,劈 头就问:“你怎么说?” “我说我愿意去!”潘莉莉拖长声音。 “Stupid”胖夫人脸一沉,潘莉莉吃吃笑起来,“你当真的?” 胖夫人钟爱地向潘莉莉摇头:“你吓妈妈一跳!那种学校那种地方无论如何去 不得的噢! 考上外院,还要有把握不到外地去。那种苦吃起来是一生一世。妈妈也是大学 毕业,知道厉害的。“ 英文老师走过来,做出一个微笑:“潘莉莉的妈妈吗?” 潘莉莉把手挎在妈妈手臂里点点头。 英文老师点点头:“你女儿是 Top Student啊。” 胖夫人抿住嘴笑了:“所以凡事要考虑到将来啊。好的开端应该有好的结局才 是。” 庄庆收掉磁带,站起来走了。 整个周五庄庆都把自己罩在孤独的大雾里,每当这时她便想起宁歌,想起宁歌 那时厌倦地看着自己问长问短的那种眼神,她也开始体会这种心情了。只是她时时 好像是分裂的,躯体照样的上课下课,乘没有老师的时候和同学们一块到散着干草 芳香的草坪上去打滚。有时她惊奇地听着响亮的笑声从自己咧开的嘴里流出,完全 像别人形容的那种像一条欢快小溪的少女欢笑。她能和馋得半夜都要撬饼干箱的方 欣欣抢汤里的鱼丸子,同时内心一片愁云惨雾。 这天是周六,是寄宿学校最快乐的日子,种种自己不喜欢的事都像到达的行李 一样可以重重往旁边一扔。星期六总有自己喜欢的饭菜,对十七岁的女孩来说,喜 欢吃的东西是和美貌、学历一样重要的珍宝,只不过不好意思说出口笑了。星期六 是充满自己设计的重重希望的日子,太阳好风好,公共汽车虽然挤得肋骨发疼也是 有趣的,而且还有一个不用上学的星期天。走廊里奔进奔出的女生们都过节一般地 欢欣,下午没课的人提着大包小包一星期换下来的脏衣服,高声招呼着同伴回家; 下午有课的班级在寝室里按耐着午休,把门碰得山响表示抗议。 -------- 天鹰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