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庄庆下午没课,她说这星期不回家,说完就背着书包走出寝室。春天的中午阳 光灿烂,学校的小树林里绿了一冬的灌木,反而承受不住阳光,静静地落下疲倦不 堪的绿叶子。这是种奇怪的树,绿完夏天、秋天和冬天,在春天第一批小而坚硬的 花就要吐蕊的时候,它开始落叶。庄庆每次看到它落树叶,都觉得那些树叶像在黎 明前死去的中锋。 小树林前就是那个灰色的古堡塔。古堡塔城墙般的平顶上嵌着很白的厚厚的砖 头。圆圆的塔身只有几扇狭小的百叶窗,百叶窗关得很死,明亮透明的春田阳光把 上面厚厚的尘砾照得清清楚楚。庄庆一直不明白学校为什么要造这样的塔,而且总 是把它拦在一圈楼花的铁栅栏里。铁栅栏漆得乌黑发亮,却围着尘砾扑扑的古堡。 她问了潘莉莉和徐亮,她们都是在这儿读初中的,可她们也不知道。 这儿便是庄庆的秘密领地,她甚至搬了一些断砖头来放在特别湿软的地上,建 筑了一条红砖的小路。断了的红砖碗碗蜒蜒向深处去,乍一看很像森林里的红毒蘑 菇。 她跳过红砖来到一块高起的空地上,那儿很干燥,奇迹般地有束阳光照在那儿, 那儿的绿草已经抬起脑袋来了。她铺好一张报纸坐下。四周的寂静立即悄悄围过来, 像张温厚的大披肩披在她的肩上。在庆听见腕上的手表嚼呼啦啦地走。那块精巧的 小表是她顺利考上高中,母亲给她买的昂贵的纪念品。为了她考进女中,母亲那一 晚上在家里难得来的客人面前容光焕发了几个小时。当有她看重的客人在的时候, 母亲优雅,母亲温馨得体,母亲的眼神像爆竹一样灼亮而且充满寻常不见的教养的 较力,母亲像在光线不好的厨房里突然被仔仔细细擦得雪亮的不锈钢拌盆。而庄庆 则一声不吭也不看母亲,她心里感到侮辱,她像珍奇动物大熊猫。那时她心里充满 对龙中刻骨的仇恨,她一直觉得是龙中杀了她最好的朋友宁田。此刻,庄庆心里涌 着焦灼和忧伤,从宁田以后,到金剑党大侠客般的剑胆琴心,大打出手;到现在, 她心里常有一种惊回首慌忙四顾的感觉,生怕在身边又少了一个孤独到死无助到死 的朋友,她常一边大声欢笑一边用优伤的眼睛打量别人,用眼光把别人脸上可能藏 着的每一点忧伤从暗处从眼角里掏出来,以自己的金剑去帮助他们。她从来没打过 架却能勇猛地拳脚相加,因为她那时脑子里只留下一个宁歌的影子。她好像是在保 护宁歌。古堡塔渐渐沐满阳光,在阳光里它显得十分宁静诡奇。远远的林荫道上传 来回家的同学的说笑。庆庆问自己,有谁知道这说笑的都是心里一片灿烂光明的人 呢?宁田最后看她的时候,也笑得如明镜一般。 今天是四日,每个月的四日,庄庆都到这里来给宁歌烧一张歌片,宁歌喜欢唱 歌,喜欢弹吉他,庄庆在没有什么办法纪念宁歌、与宁歌沟通的时候,用了早已在 城市里,在中学生中废弃的迷信仪式:烧纸。 庆庆拿出火柴来,燃烧她猜测宁歌会喜欢的一支歌:(我们是一群迷路的孩子)。 她把纸叠成一个小船,在幼儿园里庄庆是做纸工的好手,直到今天,小船的翻板还 做得硬挺贴切。 甲板上能看见一句歌词:我们是一群迷路的孩子。庄庆找来落叶,春天的落叶 干脆但仍旧碧绿,庄庆把树叶捻碎,铺在小船底下,一片绿色的碎叶有了点绿水的 样子。庄庆猛地想起了(神曲)里通向阴间的小船,到地狱和天堂都要通过这小船。 庄庆怎么也不能相信宁歌能进天堂,她死得那么惨那么残酷,只有地狱撕扯着她, 她才会这样悲惨地死。 庄庆点火烧着了落叶,碎叶子轻轻毕剥着翻卷起来,升起一缕辛辣而芬芳的烟 雾。小船烧着,浅浅的灰色烟雾袅袅升上天去,庄庆觉得宁歌的灵魂该接到第一缕 烟雾了。她该回过头来轻轻笑,她的笑容像个小猫,眯着近视的眼睛,说:“庄庆 你真的还记得我?真记得我?” 铃声从教学楼若有若无地传来。下课了,最后一阵喧闹欢腾以后,学校就会彻 底安静下来。 曾惠随着回家的同学拥出教学楼,来到大门口,好像等什么人。班上的同学在 校门口匆匆道别,她看到几个高个子的男孩远远插着手站在广场的路灯下,那把脚 放在粗粗铁链上晃悠的,好像就是向她要保护费的那个粉刺男孩,不知道他是不是 找到了哪个女中的女生。等同学走得差不多了,她才到门口的会客室里去打电话。 由于庄庆意外地不回家过星期天,她也决定不回家。她毕竟是为了金剑党而来。 丈夫办公室的电话一要即通,而且是丈夫厚厚的声音在“喂”,随着这声音, 丈夫的香烟气味掺杂着他独有的男人气味亲切扑来,曾惠脊背上立刻掠过一阵渴望, 靠在丈夫的臂膀上对曾惠来说是最放松最愉快的时刻,靠在那儿安安静静看一本好 书,吃零食,对曾惠来说是一种理想。 普惠说到新单位要卖力一点,这是个好地方,弄得好可以有机会进修,做任课 老师。所以星期天不回家了,争取早点破案。 曾惠用眼睛扫着四下,会客室里门窗紧闭,椅子都翻在桌子上,露出粗麻布的 底面。不会有人听到绝不属于女中学生的这个电话。曾惠听着丈夫用含含混混的暗 语对她说着一星期对妻子的思念,想象着在办公室里严肃稳健的丈夫心怀鬼胎的滑 稽模样,脸上禁不住微笑起来,她含含混混地应着,心里充满了有家可归,有人等 待的成年女子的不安宁与骚动。带着这种心情,曾惠放下电话,使劲咽咽想回到家 去的渴望,走出门去。 这时,庄庆已经走出树林,回到寝室里,把内衣换下来,拿到盥洗室去洗。这 个星期不回家,内衣只好自己洗。在家里,虽然母亲一定会帮她洗的,但她听到母 亲抖落着她的脏衣服嘟囔的时候,总感到自己像赤身裸体被母亲利剑般的眼扫过, 躲到阳台上,心里也无他自容。她把手浸到脸盆里,在水里变得厚实而僵硬的内衣 立刻使她厌烦起来,她把衣服从水里拉出来,放进化好了洗衣粉和热水的脚盆里, 再用脸盆把脚盆扣住,女中的学生里流行这种洗法,据说这样可以少搓而过得去。 庄庆想象着这会儿家里的情景。父亲出差还没回来,母亲一定正在把家里的拖 把甩得冬冬响,家里四处都散发着潮湿的水气。母亲一在家,家里的房间和走廊地 上一定是干净而潮湿的,不是用水洗就是新打蜡。母亲用条绿色的旧纱巾把头发紧 紧裹住,拿了抹布细细地擦家具,弯下身去连大柜的脚都不放过,呼哧呼哧地喘粗 气,抬起头来,额头胀得青筋暴露,本来十分秀丽的眼睛像肿了一样。母亲从庄庆 进学校以来,就这样愤怒而急躁地与每时每刻飘落下来的灰尘做斗争,嘴里嘟囔着, 感伤而委屈地察看被水浸红的手掌和渐渐不那么光洁流畅的手指。 如果这会儿敲门进去,母亲一定脸色突然变得愤怒厌烦,对她吼叫:“脱鞋!” 然后说她如何如何的劳累,家是如何如何的破败肮脏。母亲的抱怨像泡进热水的洗 衣粉,只要轻轻一搅,泡沫就不可收拾地发出来。厨房的桌上会放着庄庆最喜欢吃 的红烧鸭舌鸭翅,母亲特意在厨房的小桌上铺了红白小格的桌布。庄庆吃她最喜欢 的东西,心里充满了对母亲厌烦和怜惜的复杂感情。母亲走进厨房,厨房小而昏暗, 母亲每到黄昏都不允许自己家是这栋楼里第一家开灯的。白碟子泛着洁净温存的激 光,母亲把洗菜的铝锅在水池里拖得山响,说:“你什么时候想到过我,你们这一 家子什么时候想到过我?”她总把庄庆和父亲说成是一家子,因为在庆随父亲姓。 庄庆心里立即被厌烦和怨恨挤满了,她放下吃到一半的鸭翅,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她不敢争执不敢走开,只是垂着沾满油腻的手指站在那儿。每当这时,她心里都反 反复复设想着将来她一定对自己的女儿温柔体贴,一定在桌上放一盏明亮的黄灯, 陪女儿一块吃鸭舌和鸭翅。也许,女儿对母亲的向往是最强烈最具有完美意味,对 母亲的怨恨和内心的反叛也是最严酷无情的,犹如对一种生活方式和成长过程的否 定和遗弃。庄庆把手按在温暖的脸盆沿上,脸上浮着一个远远的微笑,那是她对自 己母亲形象的最初描绘。 走廊里响起脚步声,庄庆慌忙收起脸上的微笑扭过头去,是普惠,带着一脸沉 思默想的微笑走过。这微笑使看惯少女表情的庄庆感到奇怪和陌生。曾惠走进客室, 又转出来,找到盥洗室。这时庄庆已经草草搓完内衣,在用清水过了。 庆庆看看曾惠说:“你怎么也不回家?” 曾惠脸色坦然地把手伸进庄庆脸盆里捞过一件衣服放水过清,一边说:“英文 老师让我星期天等她来补课,说我程度太差,一O 一并不十分注意英文的。” 女生们都痛恨洗衣服,看到普惠二话不说就下手,庄庆有一点感动,手下也欢 快起来,有人陪着一块干,洗衣就从苦役变成了游戏。这一刻庄庆甚至有一点庆幸 曾惠也留了下来。 洗完衣服庄庆和曾惠下到餐厅去吃晚饭,曾惠自告奋勇地拿碗去盛菜,庄庆独 自坐在偌大的一个空旷的夜风盘旋的餐厅里。曾惠端着碗走过来,决定问一问金剑 党的事,庄庆像停在枝上的孤零零的小鸟一样缩着肩膀。 -------- 天鹰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