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雕梁画栋、书香满室的书房内,一名中年男子双手背于身后,来回踱步。 末多时,他深深一叹,“想我沈海蒙皇上赏识,二甲进士出身,纵横官场数 十载,如今宫居礼部尚书加衔太子宾客,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但——” 沈海移眸,目光扫过一旁听训的子女,与桌案上身首分家的观音相望。命仆 役打捞上岸的观音玉身还悬着几根墨绿水草,不时啪答滴水,看得他只想口吐白 沫,昏厥倒地。 “这是梦,一场恶梦……我只是头昏眼花看错了,白玉观音完好如初,啥事 也没发生……” “不,爹。”沈蓉蓉从三哥身后探出头。“您老眼睛好得很,观音的脑袋瓜 跟身子分家分得很彻底。” “你给我住嘴!”沈海怒目一瞪,把排行最末的么女瞪回兄长身后。 再看向断头的观音像,他神情又是一片呆茫。 天老爷,若这是一场恶梦就好了……他惨叫于心。 无奈天不从人愿,任凭他再眨几回眼,观音依然身首离异,惨状不变。 “三哥……”她是不是闯大祸了?沈蓉蓉有些忧心。 她不过是一如以往想作弄三哥、跟三哥撒撒娇,怎知三哥正拿着这尊观音把 玩,又怎知亲亲三哥给她这么一抱,手里的观音非但落了地,还“叩”的清脆一 响,断成了两截。 意外来得突然,任谁也料想不到! “爹,您别吓小妹了。”沈宜苍斯文一笑,“不过是一尊白玉观音,您老人 家何必一副我命休矣的悲戚样,吓坏了可爱的蓉儿,怎跟娘交代?” 沈海呆滞的神情突然转悲为怒,目光灼灼地杀向站在一旁的儿子。“你们兄 妹俩玩掉亲爹我的脑袋,害得你亲娘守寡,又要怎么交代?” “有这么严重吗?爹,您说这话太夸张了。”不过是一尊玉观音。 “不肖子!”沈海气得双脚连三跺。“平日你玩世不恭倒也罢了,现下闯出 这等祸,你要为父怎么跟八皇子交代?你说啊?” “八皇子?”沈宜苍抬头,皱了俊朗的黑眉。“关八皇子什么事?” “白观音是八皇子托我代管,你说关不关八皇子的事?” “这简单。”呵,八皇子与他交情匪浅,事情很好解决。“改日我约八皇子 见面赔罪就得了。” “用不着约,等八皇子来为父灵前吊唁,你们这对金兰之交自然能见到面。” “哇!那不是得等上十来年?”沈蓉蓉心直口快地喊出声。 “沈蓉蓉!”生女如斯,他沈海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 “呜……”沈蓉蓉委屈地缩回去。 她又没说错,爹身子骨这么硬朗,活到百来岁也不成问题啊……呜,好委屈。 一旁的沈宜苍被妹妹的话逗出笑声。 “还敢笑!你知不知道自己闯下大祸了?”天爷,他沈海自认为宫以来清廉 正直、忠心为国,一世英名如今就这么断送在这对儿女手中,唉……苍天,以他 沈海为狗,呜呜…… “不过是尊玉观音——” 沈海一双老眼瞪住说话的三子,郑重申明:“是八皇子托老夫代管的玉观… …” “好吧,不过是八皇子托您代管的玉观音。”沈宜苍自信满满地道:“孩儿 与八皇子的交情岂是一尊玉观音就可破坏的——” “这不是普通的玉观音!”若只是八皇子的私藏,他会紧张成这样吗?“这 玉观音是八皇子昨日玩心大起,从御书房偷出来把玩,恰巧被为父发现,好说歹 说了大半会儿工夫,八皇子才愿意交给我托管。为父准备明日朝会之后,私下求 见圣上代八皇于归还……现下好了,好好的玉观音被你们兄妹俩弄成了断头观音, 拿什么来赔皇上,给我说啊!” 蹬蹬蹬,连三退。 “这个嘛……”没想到白玉观音竟是皇上的珍玩,饶是鬼点子多的沈宜苍一 时半刻也无言以对。 “来人!请出家法伺候!”今天要是不给这平日好玩的三子一点教训,让他 大彻大悟,学学两名兄长胸怀大志报效国家,他礼部尚书沈海的名字就倒过来写! “是,老爷!”候在书房外的家丁同声呼应。 不消片刻,在赵福的带领下,四名家丁高举供在柯堂的桃木棍步入书房。 糟!沈宜苍暗叫不妙。 此刻,他亲亲老爹肝火直飙九重天,甚至不惜请出祖宗家法,他的宝贝俊臀 恐怕要遭殃了。 “把你们三公子按在地上!” “是!”老爷的威权怎么样也比三公子大,家丁们个个都很识时务。 惨!这回爹是玩真的!被按趴在地上,沈宜苍的俊容顿时浮现慌乱之色。 家法要真打下去,他的臀部肯定有好长一段时间无法跟椅子“相亲相爱”, 岂是一个惨字了得。 “打!给我打!给我狠狠地打!” “是!”家丁齐喝,其中三个分别抓住沈宜苍的左右手及并拢的双脚,由一 人执行家法。 桃木棍凌空直落,眼见就要“吻”上沈宜苍尊臀之际—— “住手!”外头传来一声娇斥,吓得执法的家丁硬是顿住挥棍的动作,停在 年轻主子贵臀一寸之外。 在沈蓉蓉与众婢女簇拥下,尚书夫人李玉如气势汹汹而来。 “谁敢打我心肝宝贝大头儿就给我试试!”刚进书房,李玉如立即挤身到沈 海父子俩中间,为了护子,不惜与丈夫对峙。 危急之际,沈宜苍也顾不得娘亲直呼乳名有损他的颜面,急呼:“娘,爹要 打孩儿出气。”声音之委屈,让做娘的李玉如心疼不已。 沈海气呼呼地瞪向不知何时跑去通风报信的女儿。“你这丫头竟敢——” “怎样?”李玉如双手擦腰,抬高下颚迎视丈夫。 仗着有娘亲充当靠山,沈蓉蓉扶起兄长,不忘送给爹爹一个有恃无恐的鬼脸。 沈海瞧见,气得吹胡子瞪眼,作势往前,立刻被爱妻挡下。 “怎样?还想打吗?可以!你要是敢打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心肝,我就打你 心爱的妻子为我儿子报仇。” 这分明是在为难他嘛!以疼妻、惧妻闻名官场的沈海,一脸愁苦地望着妻子。 “玉如,在这节骨眼上,你就别闹了。” “我闹?难不成你要我眼睁睁看着儿子被你活活打死?” “谁说要打死他了?虎毒不食子,我顶多教训他个半死,谁要他——” “半死?”李五如闻言,风韵犹存的花容顿时大变。“半死跟全死有啥差别! 你……你竟然这么狠毒,还跟我说什么虎毒不食子!“ “他闯下祸事,身为人父,我当然要教训他,你应该支持我,而不是妨碍我 啊。” “闯祸?”李玉如回头看看爱子,再望望爱女,见他俩均投以无辜受冤的表 情,看得她这个做娘的好心疼。“我们的儿女孝心堪比天高,能闯出什么祸事? 你说啊!“ “你……”沉住气,沈海!你千千万万要沉住气。 几回深呼吸,沈海扶太座坐定,将白玉观音一事娓娓道出。 “不过就是皇上的白玉观音嘛,有什么大不了的。”嗤,这点小东西也值得 丈夫大惊小怪!“皇上何许人也,各国各邦年年朝贡的宝物何其多,怎会注意区 区一尊白玉观音?” “问题是,皇上对这尊白玉观音爱不释手,才会命太监置于御书房朝夕相伴, 现下自在观音变成断头观音,我怎么跟八皇子说明?又怎么向皇上交代?” 李玉如黛眉紧蹙。“这事的确不好交代。” “万一龙颜盛怒,为夫我就算有十个脑袋也不够抵啊,如此便罢,若是抄家 灭族那可就糟了。” “为了一耸白玉观音满门抄斩?太荒谬了!” “龙心难测,谁晓得圣上会怎么处置这件事。”他现在是一颗脑袋抱着直烧, 怎么也想不出解决方案啊!“所以你说,苍儿该不该训、该不该执行家法?” “当然——不该!”好啊,绕了九弯十八拐就是为了让她同意他执行家法, 门都没有! 沈海老眼一瞠。“这还不该?” “当然不该。”李玉如挺腰,理直气壮。“抄家灭族是一回事,对我儿子动 用家法又是另外一回事。哼,说来说去都是你的错!” “嗄?”是他的错? “就是你的错!” “这……这话怎讲?” “倘若你前日没有上早朝,就不会遇见八皇子。” “为官者本来就该上朝,何况我位居尚书——” “尚书又如何?礼部尚书就不是人,不能生病告假一回吗?”李玉如几句话 便打回丈夫的辩解。“倘若没有遇见八皇子,就不会看见他手中拿着白玉观音。” “是没错,可——” “就算遇见八皇子,看见他拿着白玉观音,装没看见不就成了?” “明明就看见了嘛……”沈海好委屈地说。 “就算你无法装没看见,也用不着劝八皇子啊!” “这怎么行?我加衔太子宾客,有职责规劝太子过失……” “你管的是太子,八皇子所作所为干你何事?”李玉如愈想愈气。“如果你 不多事劝戒八皇子,他就不会把白玉观音托你代管。” “我担心八皇子挨皇上的骂,所以才请八皇子将白玉观音交给我——” “再怎么样,皇上也不会斩自个儿子的头,你多事个什么劲?”李玉如的火 气愈见旺盛。“如果你不多事代为保管,这白玉观音也不会出现在府里。” “我……” “你不带回来,我的心肝大头儿就不会看见。” “话怎能这么……” “大头儿没看见,就不会拿来赏玩,你明知道大头儿眼光独到,最爱稀世珍 玩。” “妇人你……” “你把这尊白玉观音放在府里,就像把老鼠丢在猫面前,你有见过不抓老鼠 的猫吗?” “我……” “大头儿不拿来赏玩,就算蓉儿跳上他的背撒娇耍赖,这白玉观音也不会从 大头儿手里滑出去,掉在地上。” “但是……” “没掉在地上,这白玉观音就不会身首异处。” “可……” “没有身首异处,我心肝大头儿就不会被你家法伺候,咱们也不用抱着脑袋 烧,担心皇上一把火上来,赐咱们一个抄家灭族!” “夫人,我——” “总而言之一句话,都是你的错!”女青天拍起惊堂木,就此定案。 “我这么做也是尽为人臣者之忠啊!”冤枉啊!什么叫昏官办案,今儿个他 沈海看得明明白白。 “还敢狡辩。”五手挡去丈夫鸣冤声,李王如转了个话锋道:“眼下最重要 的是怎么向皇上交代。气你归气你,可我也还不想当寡妇,更不想跟你一块儿掉 脑袋,大伙儿还是冷静下来想想该如何解决眼前这危难才最要紧。” 全场最激动的就是你!沈海心底暗想,因为惧内,所以不敢说出口。 平心静气后,李玉如回复以往雍容华贵的气度,软声询问丈夫:“老爷,你 可想出什么办法没有?” “别问我。”沈海重重一叹,担忧至极,让他瞬间看来起码老了十岁。“为 夫肠枯思竭,什么法子都想不出来。” “那大头儿……” “娘,孩儿的头从十岁起就没再长大过,您就别再喊我的小名了。”沈宜苍 忍不住抗议。 “谁管你这个。”李玉如此刻没那份心情跟儿子打哈哈。“说说看,你有什 么主意?” 沈宜苍苦笑,“孩儿一时半刻也想不出个好主意。” “我看唯今之计只有效法战国廉颇负荆请罪了。”沈海道出最后一着。 十岁的沈蓉蓉忍不住好奇地问:“廉颇是谁?” 沈海不假思索地望向三子。 接收到亲爹“舍你其谁”的威胁眸光,沈宜苍叹了口气—— “廉颇就是我。”事因他起,怎么推也推不掉。 “三哥啥时改名换姓了?”沈蓉蓉依旧在状况外,不明白大人们高深的隐喻。 “天!难不成三哥不是爹生的?” “当然不是。”李玉如立刻接道,浑然不觉自己的丈夫听见这话气得脸色登 时刷白,迳自续道:“大头儿是你娘我生的。傻蓉儿,男人不会生娃娃。” “噗哧!”书房外的家丁忍俊不住。 好不容易平心静气的沈海,又被这少根筋的对话激起肝火,偏偏不能也不敢 对妻女发作,只有找人迁怨。 “来人!把四小姐的夫子带上来!”他倒要问问那个混帐夫子是怎么个数法, 每月领薪俸,竟把他闺女教成这德行! 教不严,师之惰——他定要好好教训那个混水摸鱼的夫子!沈海气呼呼暗忖, 压根儿忘了这两句前头还行六个字—— 养不教,父之过。 悦宾楼,南京城中数一数二的饭馆,平日人声鼎沸,今儿个自然也不例外。 “哈哈哈哈……” 二楼某间厢房内突地爆出狂雷似的笑声,骇得路过的店小二险些打翻手上的 汤盅,忍不住怨慰地扫了眼发出声音的厢房,碎念了句秽言。 要是这店小二知道自己骂的对象是当今八皇子,恐怕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笑够了吗?八、皇、子。”沈宜苍冷眼睨着白玉观音事件的罪魁祸首,要 不是八皇子一时手痒,连皇上的珍宝都偷出来玩,他也不会落入今日的窘境。 想来就不平,误交损友的下场为何?他沈宜苍就是最佳例证。 “哈哈……呵呵呵……”八皇子朱应龙喘了几口气,啜尽一杯酒,才说得出 话来:“你爹真不愧是朝中鼎鼎有名的”找碴大人“,没事找事做的功夫无人能 及,哈哈……那日直接要我放回御书房不就得了,偏沈大人一条肠子九弯十八拐 的,忧心父皇大发龙威责罚我,硬要代我归还,偏又遇上父皇无暇接见,天不时、 地不利、人不和,结果惹出这么大的事,哈哈哈……” “还笑!”恼火地白了好友一眼,沈宜苍再叹自己识人不清。“都是你的错!” “是是,是小弟的错。”朱应龙起身,诚心诚意地打躬作揖,毫无皇族的骄 气。“还请沈兄别跟小弟计较。” “这话你找我爹说去。”想到自己接下来的命运,沈宜苍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我也没办法啊。”沈街书那僵如巨石的脑袋,连他这个八皇子也甘拜下风。 “昨夜接到你说白玉观音摔坏的消息,我立刻面见父皇说明事情经过,父皇 也不予以计较,谁知道——呵呵……你爹那个老实头竟然自行请命,要父皇下旨 命你找寻上等羊脂白玉重塑观音像以示负责,哈哈哈……你说你爹这不是没事找 事做吗?父皇这道圣旨也颁得很为难啊。” 不颁,会伤了老臣的赤胆忠心;颁了,对朝政并无实益,说到底,倒楣的还 是他的拜把好兄弟。 “是啊。”沈宜苍又叹了口气。 不得不承认自家爹爹老实过头的性格,连他都忍不住怀疑,像他爹这种老实 人怎能在官场打滚数十年都平安无事,还一路当上礼部尚书,没遭人构陷。 “你会去找吧?”朱应龙正色闷。 “当然,圣旨不可违,再者,我爹也说了,找不到上等的羊脂白玉就别想踏 进家门一步。” “放心,我这趟出宫就是要为你指点一条明路。” “明路?”沈宜苍黯淡的神情忽地一亮。“难不成你手上正好有块丰脂白玉?” “当然没有。” 希望破灭,沈宜苍身子一软,重新趴回桌面。“既然没有,何必多言。” “但你可以找”找“。” 找找?“羊脂白玉产自西域,本就不易求,再加上要找到比那尊白玉观音更 上等的玉石,更是可遇不可求,岂是随便找找就能找到的。” “正因为好玉难求,才要你去找”找“啊。” “当然要找。不只是找擦,还得非常用力去找。” “只要找”找“,再怎么难找的稀世珍品都能找得到。” “如果随便找找就能找得到,还算得上是哪门子的稀世珍品?”他到底懂不 懂什么叫稀世,什么又叫珍品啊? 啕!“我要你去找”找“自然有我的道理。”朱应龙也动了肝火。 沈宜苍亦没好气:“我当然知道要去找找,但问题是上等美玉难得,不是你 一句找找就能找得到的,你还要我说几遍才听得懂!” “所以我才要你去找”找“啊。” 还叫他找找?“够了,话题就此打住,我会设法找到羊脂白玉,你就别再说 找了,省得我心烦。” “我叫你去找”找“……”突然顿悟了什么,朱应龙打住话,转而问:“你 到底知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不就是要我找找吗?”啧,当他是笨蛋吗? “哈!”朱应龙呆了下,黜大笑。“搞了半天,原来咱们是鸡同鸭讲啊,哈 哈哈……” 哪来的鸡同鸭讲?沈宜苍被他弄得一头雾水。 “我说啊……此”找乙非彼找乙“,你口中的”找“是找东西的”找“,我 口中的”找“是江湖上一个非常奇特的组织。” “组织?” “就是个组织,单名”找“,找东西的”找“。” “找?” “没错,就是”找“——举凡奇珍异宝、稀世名物,甚至奇人隐士,只要找 得到”找“,让”找“答应接下这笔买卖帮忙找,就不用担心找不到。” “真的?” “我说的话有假吗?我这趟出宫就是为了告知你这消息。去找”找“吧,反 正现下你也只知要往西域寻玉,但西域地界何其大,与其瞎子摸象,不如试试找” 找“相助。” 沈宜苍低头思量,面对这如此诡异的组织,虽抱持怀疑的态度,也不得不认 同好友的话。 就当作是病急乱投医吧。 只希望这“找”真能解决他的难题,助他找到上等的羊脂白玉,否则他这生 恐怕都无法踏进家门一步了。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