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公子不必担心。”身着白衫、以纱巾遮面,只露出一双黑瞳的妇人收回银 针,离开床沿。 “霞——薛姑娘的情况如何?”沈宜苍着急的问。 妇人先是愣了下,旋即以柔细的嗓音轻声道:“飞儿只是气血稍失,又受到 惊吓,呛了几口水,休养数日即可。” “多谢夫人。”沈宜苍抱拳一揖。 “公子不必多礼。”蒙面妇人提醒道:“我会差人前来照料飞儿,沈公子不 必守在床旁。你面露疲惫之色,最好也回房休息。” “不。”沈宜苍低声拒绝。“我想等她醒来。” 妇人正要开口说话,房门突然发出咿呀一声打了开来,一名佝凄老妪进房, 朝妇人瞥视一眼。 “回房休息吧。”粗嗄的嗓子像遭石子磨过似的。 “不,在下——”沈宜苍正要回话,却被打断。 “不是说你。”老妪掀了掀眼皮,锐眸扫向沈宜苍,最后落在床榻上昏睡末 醒的薛霞飞身上。“好个霞飞呵,竟敢出这纰漏,还拖累旁人。” “在下并不觉得被拖累。”沈宜苍赶紧说。 “我指的不是你。”老妪冷淡的眼神朝他一瞥,当场窘得他万分尴尬。 “玉儿……”蒙面妇人柔声开口。 这一唤,不禁让沈宜苍有些疑惑。这两人是什么关系?怎么看这蒙面妇人都 比老妪年轻,为何唤得如此亲昵? “你瞧个什么劲儿?”老妪瞪住他。 “赫!”沈宜苍回神时,就见老妪的脸近在眼前,吓得他倒抽一口气。“老 人家您——” “你不笨,还知道要带她回来。” 狂妄的语气让沈宜苍皱眉,但碍于对方年事已高,他只能容忍。 他一双黑眸定定落在床上的人儿身上。“薛姑娘在昏迷前提过这里。” 当他拖着她上岸后,立刻在河泉镇雇马车直人西安城,照她说的找到逸竹轩, 一处买卖古玩珍品的商肆,也是“找”的根据地。 “年轻人……”老妪开口了。 “呵。”正要走出房门的蒙面妇人突然顿住脚步,轻笑出声。 直到老妪厉眸瞥去,妇人才缓步离去。 心有所系的沈宜苍没有发现两人交会的目光,忧心地凝视床榻上脸色仍显苍 白的人儿。 “沈公子。” “老人家有何指教?”他问,未移开目光。 老妪咳了咳,粗嗄地道:“你担心我家霞飞?” “是。”答得毫不迟疑。 “”找“的人接下买卖,就算为此丧命也不会有怨言,沈公子无需在意。”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对任何人都一样?还是因为对象是霞飞,所以没办法无情?”老妪再问。 “见他人为自己受伤,没有人能不动情。” “公子的意思是……” 不是没有想过他和她之间会有怎么样的发展,在流芳镇听见她冲动下脱口而 出的话之后,心中对她的感觉也更加明确。 在京中,他见过不少名门闺秀,但始终没有人能令他动心,无论是哪家千金, 怎么看都是一个样——娇弱无力、温婉含蓄,谨守礼仪规律,一生所有大小事情 全交由他人决定,没有自己的想法。 相较之下,号称闯荡江湖多年的薛霞飞自有—份独特的神采。 “游遍五湖四海,寻尽天下奇珍——开心的是寻得稀世珍宝那瞬间的成就感, 高兴的是天下美景、奇风异俗净收眼底的快意。沈宜苍,你真该尝尝拿天当被盖, 把地当床卧的滋味!你会喜欢上这滋味的!” 那是第一次露宿野岭时她说的话,用一种愉悦态意的表情这么说着。 那时她的举动、凝视前方的灼亮双瞳、说话时的奕奕神采,如今仍深刻烙印 在脑海。 忆起初遇的情况,沈宜苍唇角不自觉泛起柔笑,长指成勾,将薛霞飞散在颊 上的凌乱发丝勾拢至耳后。 这超出礼仪的亲昵举止,点出某些深藏在他内心的情愫。 从一开始的交恶,到之后的接受,至今更进一步的了解,他怎么也想不到自 己会号坦样,但…… 就这样吧,也未尝不好呵。 “公子?” “老人家见多识广,自当了解在下的意思。” 两人对谈问,沈宜苍始终没有回头。 是以,他错过老妪投来的视线—— 那疑惑不解却又诡谲的视线。 “唔……唔我快、快死了!啊——” 脑门一记吃痛,薛霞飞“哎哟”一声,整个人突然跳坐起来。 “好痛,呜呜……做了溺死鬼之后,还被阎罗王敲脑袋,我好可——咦?” 不太对,刚刚那记叩脑门的劲道有点熟,像是连鸿哥哥也下地府来了,呜呜…… “ 啪!再一响,这回加重了力道。 “笨丫头,睁大眼睛看清楚点,这里是逸竹轩,不是阴曹地府。”守在床侧 的青衫男子好气又好笑地道:“还有,我怎么看都是长命相,别老想把我往地府 带去。” “鸿哥哥?”真的是他!薛霞飞倾身向前。“我怎么……”看看四周,这是 逸竹轩内专属于她的厢房。“我怎么会在这儿?” “沈公子带你来的。”俊逸中带几分阴柔之美的男子脸上扬笑,神情写着对 妹子的呵宠。“你睡了两天两夜,总算知道要醒了。” “他人呢?” “和主儿在大厅谈正事。” 谈正事?薛霞飞刚回复血色的脸,瞬间又刷上惨然的灰白。“完了……” “怎么了?”范儒鸿伸手抚上她一头早乱得纠结的发。“天还没塌,你用不 着这么紧张。” “天是没塌,但我砸了……”她哀号,赖进视若兄长的范儒鸿怀里。“鸿哥 哥,我的差使砸锅了啦……” 范儒鸿挑眉。“到西域还有一半的路程,说砸锅未免太早。” “还不就是你们家那个孔老头害的,说什么男女什么不亲的,死都死了,还 说那么个废话做啥,唉。” 她说的是“男女授受不亲”吧?范儒鸿暗叹在心里,深为妹子的不学无术汗 颜。“这句话不是孔夫子说的,是孟子说的。” “差不多啦。”她小手一挥,视儒学两大宗师为棘手人物。“都是死后还爱 乱说话的老头子,姓孔姓孟还一不样。” “霞妹……” 薛霞飞突地呜咽起来,打断了他的话:“呜呜……他以前说过想换人带路, 这不好了,我在擎虎山没保护好他,反倒累他救我,现在他又跟主儿在谈正事… …” 一路推想下来,薛霞飞得到的结论只有一个—— “呜哇哇……他一定是在谈换人的事,呜哇……”直肠子的她藏不住情绪, 趴在范儒鸿怀里哭叫起来。“一定是这样,呜呜呜……” 噗哧!范儒鸿忍不住笑出来。 “还笑人家!”鸿哥哥没良心! “我想你不必担心这件事。” “可是……我没护他周全,又、又……”薛霞飞支支吾吾地道出一路上发生 的大小事情,最后小嘴吐出叹息:“这趟差使我办得真糟是不是?” “的确。”听完事情始末,想安慰她、骗她说不会还真的挺难的。 “是啊,换作是我,也会想换人哪。”一想到这儿,薛霞飞就觉心头荡然一 空,仿佛遗落了什么。 单纯地寻物或领路带人探寻的差使,她不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 以往,办安差使,收取酬劳走人,她一向能走得干脆快意,毫不恋栈。可这 回……怎么也潇脱不起来。 对沈宜苍,她觉得依依不舍。 “鸿哥哥,他就拜托你一路照顾了。” 范儒鸿愣了下,细眸瞅着她半晌,了悟扬笑。 “傻妹子,”他展臂将她搂人怀中。“我可没听说要撤换你的差使。” “待会儿就会撤换了,我有预感。”她说得哀怨。“我的预感向来准确。” “这回怕是派不上用场了。”那沈公子他见过,当时他抱着昏迷不醒的薛霞 飞,神色既惊且慌,哪里像个讲究衣冠的宫宦子弟?不过是个担忧心上人的普通 男子罢了。 他可不认为那位沈公子会有撤换霞妹的打算。 “你们在做什么?” 房门口,昂藏男子怒喝,颇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态势。 糟!心细如发的范儒鸿立即猜知对方心思,欲收臂起身。 可粗枝大叶惯了的薛霞飞不解其意,一双手仍勾在他腰背,眨了眨大眼看着 杵在房门口的沈宜苍。 “嘿嘿嘿……”依稀记得昏迷前自己好像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偏又一时想 不起来,薛霞飞只好尴尬傻笑。 他是谁?瞧见两人亲昵的举止,这疑问瞬间浮上沈宜苍心头。 为免多生事端,范儒鸿起身欲离开,两人在房门口错身而过,四目交会,各 怀心思。 沈宜苍两道浓眉锁凝,显露出较劲的挑衅意味。 同为男子,范儒鸿自然了解对方敌意所为何来,一倒也不以为意。 “霞妹就烦你照料了。”吾家有女初长成,感叹呀!他这个鸿哥哥年华老去, 青春不再……年方二十七的范儒鸿在心里欷吁不已。 “霞妹?”听闻他如此称呼薛霞飞,沈宜苍微怔。那么他是鸿哥哥? 范儒鸿先是一愣,旋即出言调侃:“诚蒙不弃,让沈公子喊我一声鸿哥哥。” 惊觉口误,沈宜苍恼了,却还是拱手一揖。“在下沈宜苍。” “在下范儒鸿。”范儒鸿忍笑回礼。 “久仰。” “初次见面,何来久仰之说?”对于场面话,范儒鸿从不放在眼里。 沈宜苍轻哼:“你的霞妹经常提及你,当然久仰。” “咳!咳咳……”范儒鸿差点憋不住笑意。“好一个酸味十足的”久仰“啊。” 听出他意有所指,脸皮薄如纸的沈宜苍霎时窘红了颊。 “鸿哥哥,你们在说些什么啊?”薛霞飞一脸茫然。她怎么听都听不懂? “官家公子动了心,还无端打翻醋坛子,心有所属的傻丫头应该最高兴才是, 偏偏傻丫头浑然不觉,唉唉唉。” “鸿哥哥?”哇,有听没有懂! “范兄!”短短几句话,沈宜苍已听出范儒鸿对薛霞飞并无男女之情,敌意 立时全消。 “哟,变成范兄啦?”变得可真快。范儒鸿语带戏谵。 “鸿哥哥,你到底在说什么?” 范儒鸿摇头低叹。真是不开窍的丫头。 “沈宜苍,你知道鸿哥哥在说什么吗?” 她连名带姓的唤法,让沈宜苍皱了眉。 范儒鸿开始同情起这年轻小伙子,不禁拍拍他肩膀。 “这丫头就交给你了。” 不理床上人儿的呼唤,他低笑地离开。 沈宜苍掩上门,来到床边落坐。 “看样子,你好很多了。” 瞧见他严肃的表情,薛霞飞也跟着端正坐姿,双腿并跪在床板上。 “是……咳!是好很多了。” “右臂的伤势如何?” 顺着他的眼光移至白布包裹的伤处,薛霞飞呵呵一笑。 “这没什么啦!小伤小伤,没啥大不了的。我以前练功受的伤比这严重许多, 比方说……一时想不起来,等我想起来再告……诉……你?”见他一脸凝重,她 的笑容也跟着僵在脸上。“你怎么啦?该不会跳河的时候撞到脑袋,变傻了吧?” 说到跳河,记忆全数回笼,不待他开口,薛霞飞又抢着说下去 “不说不气,愈想愈恼!你知道我不会泅水还拖我跳河,真是大没义气了! 害我灌进一肚子水,枉费我对你这么好,真是……” “你好吵。” “又说我吵?”忘了右臂的伤,薛霞飞跳起来,左手擦腰,右手食指猛戳他 肩膀,活像泼妇骂街。“你明不明白什么叫感恩图报?知不知道结草衔环怎么写 啊? 晓不晓得有恩报恩的道理?你哇!我又说这么多词儿,哈哈哈!我真是愈来 愈有学问,愈来愈不得了,唔……“ 吱喳不停的樱唇倏地被他的唇覆住,一股好闻的书卷味充斥鼻间,薛霞飞又 惊讶又疑惑。 他在对她做什么? “你……!”刚开口,他灼热的软舌趁隙钻人,夺走她的声音。 哇哇?他他他……他把舌头伸进她嘴里做什么?薛霞飞欲退离,不料沈宜苍 的手掌先一步按住她颈背,压得她上身往前倾,更加的靠近他。 这、这会不会太奇怪了?她脑袋嗡嗡作响,心口怦咚直跳。 天爷!他对她做了什么?但这感觉……还挺不错的。 “唔……”深陷在偷香滋味无法自拔的沈宜苍突然睁开眼,对上她好奇含羞 且困惑的黑眸,唇角扬笑,吮吻的唇始终未曾离开。 薛霞飞原本搁在双膝上的手,慢慢地爬上他平坦的胸膛,再爬啊爬,最后软 软地贴附在他颈后,不自觉地摩挲他颈背。 原本单纯的吻瞬间爆出激烈火花,渐渐转为缠绵。 薛霞飞的气息清冽如水,也因此更显出她的洁净无尘,宛如隐于深山的冷泉, 无需刻意,自成一番甘美,甜得沁人心肺,珍贵得令人难寻。 “呼!”终于,四片唇瓣分离,薛霞飞软软地贴向他的胸膛,急喘道:“还、 还以为会……会断气……” 天!她的反应果然不同于一般女子! 沈宜苍忍不住笑了,俯首瞧见她仰起小脸看着自己,红通通的苹果脸与艳红 微肿的唇瓣,全是平日难得见到的风情。 薛霞飞下意识舔了舔唇。 哇哇哇,痒痒、刺刺、麻麻的……但,她喜欢呵。 “沈宜苍……”被自己沙哑的声音吓到,她咳了几声,才又开口:“同样是 断气而亡,但这死法比溺水好太多了……” 沈宜苍又是一阵摇头失笑。 唉,她真的是“找”的一员吗? 为何让他在还没找到丰脂白玉前,先掉了一颗心? 这颗心不知还找不找得回来?他问自己。 怕是……机会渺茫哪。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