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死(1)
有一天,我的妹妹给我打来电话,她说伟波死了。我说:“怎么死的?”
她说:“听说好像是跟人打架。他让人给捅死了。”
我说:“哦。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虽然我和伟波很好,但很少有人知道我和他很好,也许我的哥哥知道,也许村
里的几个玩伴知道,但伟波的父母不会太清楚,虽然他们知道我和伟波很好,那也
只是因为我哥哥和伟波很好,他们也许不会知道我和伟波好,和我的哥哥没有太大
的关系。我记得今年回老家时,有一天我去伟波家找伟波,他不在,我在他家坐了
会儿,他的父母还送我出门,他们站在门口,目送我们走(当时还有村里的几个玩
伴),这让我既亲切又有些悲伤。我感觉到在城里生活了以后,就很少再有人这么
无私地对我朴实了。我知道伟波死了这件事(如果他真的死了)不会有人告诉我,
起码不会立刻告诉我。我在北京,他们散在各地,有人在村里,有人在外地打工。
伟波也在外地打工。我哥在北京当兵。
我妹妹说:“好像是一个月前的事。”
我说:“哦。知道了。”
好像然后我们就没有再提到他。我妹妹也知道我和伟波很好,但也许也不会了
解到我和伟波到底有多好。事实上我在平时,也不会想到这一点。因为我和伟波的
生活,基本上没有一点交集。
我妹妹是在老家的县城给我打来电话的。她那边的声音比较嘈杂,应该在街上。
我妹妹在县城上班,她是做衣服的。她会做衣服是因为我二姨会做衣服,我二姨是
她妈。我二姨让她继承了她的职业,其实我妹妹对做衣服没什么兴趣。她说:“天
天呆着烦死了,真是上够班了。”
我说是啊,你还年轻,不应该天天做衣服。
我曾经承诺过,如果我有一天混出来(这个概念是我有了“可持续性发展”,
并且不必为生活奔波),我就让她过上她喜欢的生活(也是我们共同喜欢的生活)。
她不用在天天干她不喜欢的工作,如果她想上学,现在有很多只要交学费就可以上
学的地方,如果她想玩,只要有钱也可以解决。我说我要和她生活在一起,我们一
起上学,或一起玩,如果到时候我们都有工作能力了,我们也可以工作。当然我们
不用再考虑工资和解决生计。这样我们多自由、多开心啊!或许我们还可以组个摇
滚乐队,不会弹琴可以学嘛!
在今年回老家时,我又跟我妹妹承诺过一次。没人要求我做这种承诺,但我想。
这是我最大的愿望,我的愿望就是和我妹妹一起生活,我们在一起的时候,简直太
开心了。我回老家的时候,是冬天,那几天,我和我妹妹几乎天天都骑车进城上网。
那是一个小县城,网吧非常多。贝贝(我妹妹的名字)带我到过几个莱州最大的网
吧,有一个我记得很清楚,叫“海楠网吧”。我们到网吧上网聊天,我发现她每次
都上莱州的聊天室,这像一个大的局域网,经常发生这种对话:A 问:你是哪儿的?
B答:莱州××村。
哈哈,想起来我就想笑。那几天快活的日子,我和我妹妹经常骑着自行车到处
逛,她带我到任何我没去过的地方,逛那里的集贸市场买衣服和化妆品,去小巷子
里的书店,逛当地最大的超市,我们就会在超市里买果冻、餐巾纸、擦脸油之类的
小东西。我拿着傻瓜照相机给她拍照。我们的笑脸印在相纸上,有照片为证。一回
到老家我就发现我变成了大款,几乎所有的小件的东西我都买得起,如果我愿意,
我甚至可以买辆摩托车。贝贝还带我去了一家她经常吃饭的地方,那是在长途车站
旁的一家兰州拉面馆,可是去的那天,面馆没开门。那是大年初四,很多家店都没
有恢复营业。在以后的几天,我们都没吃上那家拉面馆的面,贝贝跟我说,咱们现
在吃的面条,比起那家店的味儿,真是差远了。
我在老家过的年,也就是在我妹妹家(二姨家)过的。随后的几天,我回到我
父母原来的村子。那也是我姥姥、姥爷、爷爷、奶奶的村子。也是我从小在那里上
过两年学的村子。也就是伟波和我哥哥的村子。我们都是一个村的。那个村叫“邹
家村”。
这就是我最后见到伟波的时间。距我妹妹告诉我他死了有一个月。
从我听到我妹妹说这个消息的时间算起,那是一个月前。
我回村后的第一天,我就去找了伟波,他爸妈说他去看他姐了。他姐已经嫁人
了,嫁到了外村。他姐嫁人的时候,我不在村里,但后来我看到了录像,就在伟波
家。那年看到他姐结婚的录像时,我还挺胖,可能比现在沉十几斤。这次我回来他
们都说我瘦了。
没见着伟波之前,我也没闲着,我见了几个另外的玩伴,有小朋、考中、新波
和玉青。他们都和我同龄。我没见着冬冬和海军,冬冬妈说冬冬出去当兵了,小朋
他们说海军上他对象家了。我到小朋家坐了会儿,另外几个人也都在,他们在抽烟。
我不知道我应不应该抽。我妹妹跟我说过,在我们老家,抽烟的女人会被人当成鸡。
在他们的印象里,只有鸡才抽烟(当然是指女的)。这里面有性别歧视的调调。我
当然很了解我们老家的情况(也很理解),但出于诚实,我应该不应该让他们了解
到我其实会抽烟呢?而且抽烟已经变成了我的习惯。在我妹妹面前,我不会有这种
矛盾,因为她了解我。她也抽,但她抽得少。说实话,在我妹妹面前,我非常自如,
简直就像是在北京一样,或者说简直像我一直在我妹妹身旁一样。我所有的转变她
都会理解,并且配合。我也是。
看着他们抽烟,我简直快变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他们抽烟已经勾起了我的烟瘾,
而且让我有了倾诉的欲望。比如说我为什么变瘦了、为什么也抽烟、为什么写诗
(后两者他们还不知道)。几乎是在十分钟之内,我的心事已经到达了高潮,我已
经到了再不说明一切(我想抽烟)就必须要离开的地步了。
我开口说你们不介意我也抽吧?
当然不介意,你随便。他们说,并且给我递上烟来。小朋还给我点了烟,但我
知道他一瞬间对我的轻蔑。我能感觉出来。真的,如果我连小时候在一起成长的朋
友都感觉不到他们的心情变化,那我就白活了。但我还是没有后悔。我没有余地。
他们早晚会知道真正的我,我不懂隐瞒。隐瞒是虚假的,是对他们,也就是对曾经
的我们的不尊重。他们早晚会知道我也抽烟,他们必须接受真正的我。为什么他们
能抽烟我就不能?我们都是同龄人。难道就因为他们是男的我是女的?我觉得也许
村里的思想落后十年,但悲剧不要在我认识的人身上重现了。
从小朋家出来,我又去了趟新波家。他在城里上高中。他和我一样大,为了考
学有把握,他又重读了一年高中。我和新波随便聊着,和他见面,我有一种青梅竹
马的感觉,也许境遇都变了,但那种温情的感觉是不会变的。
我是晚上才见到德州的。他和他娘在炕上正吃饭,他妻子在喂孩子。德州见到
我很高兴,他说你看我现在结婚了,连孩子都有了,去年你见着我时我还没结婚呢。
我说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德州说是男孩。我又问了德州伟波什么时候回来,德州
说可能明天就回来了。明天我见着他叫他找你耍。德州的妈一直说明明(我的小名,
村里人都叫我们的小名)吃点饭吧。我说不吃了。临走前,德州妈还说,给芳(我
妈)带个好。
伟波第二天一早就来找我了。我说咱们到村头散散步吧。伟波说咱都大了,我
都不好上你门找你了。我说没事儿,不管它。他说你还大大咧咧的,没变。
村头挺冷,冬天田里没人,道上也没什么人。我说这要是夏天该多好,冬天太
冷了。我们还聊到了结婚的事,我说我昨天去见德州了,他都有孩子了。我问他什
么时候也会结婚?伟波说还不知道呢,还没处对象。他说,还记得你去年回来的时
候吗?咱耍得多快乐,就是现在想回去,也不可能了,咱都慢慢长大了,德州都结
婚了,可能过两年我也要结婚了。
我说是啊,前两年我们玩得太快活了,太幸福了,也许这种日子以后都不会有
了。我没让他多说,我也没多说,我只是说,我想上网,你带我去上网吧。他说行,
咱镇里有网吧,离咱村不太远。
伟波用摩托车带我去镇里上网时,我用手搂着他的腰。他把我带到网吧,就去
找他同学了。我拿出烟,没对他多废话,说:“我抽烟。”他说好。然后欲言又止
:“你少抽点。”
没想到伟波没多说我,去年回老家,我染着黄头发,他没少教训我,跟我说黑
头发多么多么好,让我至少下回回来别染头发,村上的老人也许会有看法。这次他
没怎么说我,可能是意识到我怎么变都是我,我永远都是那么可爱。
从网吧上完网,伟波还没回来,我在网吧门口等他。期间给我男朋友打了几个
电话。我不知道到哪里找伟波,他没有手机,我的新手机号还没告诉他。我有点茫
然。但那只是几乎转瞬即逝的感觉。
回去的路上,伟波带我到他另一个同学家玩了会儿。我有些矜持地坐在他同学
家的炕上,同学的父母问伟波:“这是你媳妇?”伟波笑着,又有点害羞地说:
“哪儿啊,她是明明,是我妹。”是啊,我的打扮并不像是经常生活在本地的人。
按村上的亲戚关系,我和伟波肯定也会有些亲戚关系。一个村的嘛,几乎家家
户户都是亲戚。
我记得伟波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别忘了把你的手机号告诉我,我好给你
打电话。”
回到村后的第三天我就走了,我之所以这么心急如焚,是因为我男朋友当时也
由老家回北京了。我非常想见我的男朋友。我临走时,没和别人打招呼。
从我妹妹对我说了伟波已经死了以后大概又过了一个月,有一天我回家,想起
这件事,对我妈说:“妈,你知道伟波的事吗?”我妈说:“什么事?”我说:
“伟波死了。”我顿了一下,接着说:“贝贝说的。”我妈说:“知道,听说是让
人给捅死了,打架嘛。”
我说:“妈,伟波多大?”我妈说:“不大点儿,比你大几岁,跟你哥差不多。”
我说哦,然后我说:“那伟波他爸他妈多可怜啊。”我妈说是啊,他家还有个
闺女,也结婚走了。两个老人现在身边没人了。
我从来都不适应沉重的气氛,我是个沉重的人,但我常常装得很快活。于是我
说:“这还是我第一个朋友死了呢!”
回到我的屋,我还是压抑不了我的情绪,我终于在伟波死了两个多月以后,趴
在床上,搂着我的芝麻(我的熊的名字)哭了起来。我越哭越伤心,我甚至希望是
我死了而不是他,我多希望是我代替他死。我甚至不相信伟波已经死了。我想起很
多往事,那完全可以写成另一篇小说了。只有他给过我像我哥哥般的温情,自从我
哥当兵、自从我喜欢上摇滚乐以后,我和我哥就产生了一些隔膜,虽然也只是表面
和暂时的,可我哥不再像小时候在我的身边了。我想起伟波的话:“那些快乐可能
都不再有了。”伟波的死消解了我在现在故乡的温情的至少一部分,他的死,让所
有的人都没有可能(除了我自己)知道我们曾经有过的温情。但我是个矛盾的人,
我只哭了不到十分钟。随后我就到阳台去抽了一支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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