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黎云是本市一家中外合资时装公司的服装设计师,被公认为本幢楼内最时髦 的女性。通常她下班回家己是点灯时分,等着她的是现成的热饭热菜。丈夫的工 作是干一天歇一天,她算好了明天丈夫休息,下班以后特地做了头,还在满头乌 发间局了一缕闪耀的金黄色,心想好几久没在床上亲热了。 一进门,段思宏正在对着镜子穿西服,她问:“今天不是不上班吗?” 段思宏说市里有个辩论竞赛,他被特邀为评委:“饭在锅里,汤和菜是现成 的。”说完象征性地抱了她一下,就要走。黎云抻了抻他西服后摆,温柔说: “早点儿回来,等你。” 段思宏边下楼边说:“可能会晚,你先睡吧。”说完没了影。 听着脚步声远去,黎云心里一阵失落,气全撒孩子身上。樱桃忍住不吭声。 刚端起饭碗就有电话进来,她没好气地抓起来,一听是公司汪景润打来的二话没 说摔了。回到桌上,女儿偷偷拿眼角看她,她一筷子敲过去:“看什么,快填! 填完写作业!” “看都不许了……” “不许!”她嘴上横,心里却悲哀,替自己委屈,又不知该如何排遣。 吃完饭,碗筷堆进池子里,她打开电视机,调小音量,又打开洗衣机,在屋 里走,对着镜子照,心说:打扮得这么漂亮给谁看呢?抖落脏衣服填进洗衣机时, 一封信掉出来。她捡起,落款是“马萍”,明知道丈夫没什么事儿,感觉中还是 酸溜溜的,随着洗衣机轰隆隆声音,醋意越酿越浓,终于抓起电话:“喂,汪总 吗?” 电话里,对方激动得声都变了,说酒菜刚上席,求她赶紧过来。她拿了劲儿, 一会儿说不是诚心请她,自己吃过了,一会儿又说有孩子拖累离不开,对方越发 猴儿急,打发司机开车过来接她。放下电话,她发现女儿在隔壁偷听,扇过去一 巴掌。 “你要走呀?”女儿问。 “小孩儿打听那么多干嘛!” 她对着镜子整理了整理,看上去有些妖媚,不免后悔,这是干吗呢,报复吗? 楼下传来汽车喇叭声,已经由不得她再想,叮咛女儿几句,匆匆出门。路上,她 还在后悔着自己的选择,脑子里闪过几个月前那一幕—— 大连国际服装博览会上,她以江南丝绸旗袍的新创脱颖而出一举捧杯。随着 世界各地订单纷沓,她跃升为公司创意室首席设计师。事业上的成就,她本应感 激一个人,就是公司里分管这项业务的副经理汪景润,但她却总是躲着他,他那 双目光总让她绷紧一根弦。一个春风拂面的夜晚, 当时为了一批临时业务她在加 班,他送来夜宵,她也不知道那只手什么时候伸进裙子,本能地跳起来。后来有 人告诉她,一公里外的厂区听到叫声。领导怎样逃离的她记不清,后来相遇, 她 感到一种难以抑制的呕心。对方却依旧绅士派头,跟什么没发生一样。她把此事 告诉段思宏,段思宏立马蹿了,跟着被她劝阻。这真是一种窝囊的感受,的确什 么事也没发生,但如果张扬出去,估计名誉受损害的首先是她…… 车停在一家粤菜馆门口。 她走上玻璃地坪,汪景润见她十二分惊喜,起身说:“路上堵吧?”抢在服 务员前张罗座。“我先介绍一下,这是我们公司,也是目前国内最优秀的服装设 计师,黎云女士。”两位刚下飞机的意大利客商递上名片。“怎没把老段带来?” 汪小声问。 “他来不碍你事?”她毫不客气。 “看来你还挺爱记仇。” 吱吱作响的烤乳猪端上来,广东师傅当场操刀卸猪。“告诉他们,吃猪吃皮, 这叫中国特色。”汪景润对翻译说,翻译对意大利人说。“告诉他们这猪产自中 国湖南乡下,烤这道菜不能用白皮猪烤,猪龄必须两个月大。”汪景润说时拿公 用筷挑了最精致的部分,放到黎云面前,像对意大利人更像对黎云卖弄:“你们 看上面一点一点的小气泡,这叫‘拉气’。‘拉气’全凭火侯,最佳温度就在一 瞬间,过了和不到位都拉不出效果。” 黎云把烤猪皮放到灯光下反复打量。意大利人也学了她样把猪皮高高举起, 透过灯光, 仔细研究。“吃法上更有讲究,必须趁热在柠檬汁里蘸一下,对,就 这样。再蘸上甜面酱,对。好了以后,伴上一点葱心香菜。慢嚼,切忌大口咽。” 汪把弄好的一份摆在黎云面前,跟了一个“请”的动作。 有那么一瞬间,黎云从心底里恨这个男人,转而恨段思宏不顾家,她无所顾 忌,跟这个碰杯,跟那个说笑。饭后,汪见她不胜酒力,意欲开车送,遭到回绝。 她拦了辆的,一路上吐了两次,司机问她行吗,把车开到地方没再管她。她掏出 钥匙开门,拧了半天也没把门打开,这才发现并非站在家门口,而是来到父母家。 “要死了!”她拍打脑袋。 母亲披衣开门,见女儿深更半夜喝得醉醺醺, 赶紧扶进屋。 灯下,黎云见母亲形容焦虑,又见父亲忙着倒水,一肚子的辛酸化作眼泪夺 眶而出。“怎么了孩子,是谁欺负你了?”母亲问。 她只管啜泣摇头。 “你倒是说话呀。” 现在她才明白,一直也没摆脱烦恼,正是日有所思,才夜有所至。黎母使个 眼色支走老伴,拿话慢慢哄。她这才告诉母亲,不知为什么丈夫总躲着她,已经 几个月没干那事了。 “睡在一起也不干?” 她低着的头点点。 “逗拢他也不起性?” 她点点头。 “他是不是外边有人了?” 摇摇头。 “是不是有病?” “我不知道。”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此时,礼堂里灯光转暗,无数双睁圆的眼睛盯着台上。 段思宏静听红蓝阵营答辩同时,脑子里想的是那个奇怪的电话。助手说制作 节目的过程中始终有一个长途电话打进来,因台里规定长途电话一律不可参与, 所以拒之门外。打电话的会是谁?辩论内容变成单身女人是否有生育权。红方二 十来岁男士伶牙俐齿,听上去有过多次生育史。他查了一下参赛名单,此人叫白 鲜,笔在名字旁边打了个五角星。接下来时间,他的目光盯住白鲜没再离开。 比赛结果,白鲜一举夺魁。 赛后冷餐会上, 段思宏目光一直在跟踪这位年轻人。他走下台越发高大英俊, 涅赫留道夫式卷发,国字脸。段思宏托着鸡尾酒刚凑上去,白鲜立刻撇下交谈的 人过来,恭敬道:“谢谢老师,请多指教。” “我们能找个地方谈谈吗?” “好呀。” 他们慢步在天竺相夹的卵石小径,白鲜称收听他主持的节目是一种艺术享受。 交谈中段思宏得知他受聘于一所小学任体育教师,同时酷爱话剧,曾在剧团接受 过短期台词训练。“我可真羡慕你们。”白鲜一直这样重复。 “真的……” “那么调你来台里,愿意吗?” “这不是愿意不愿意的事,是不可能的。” “你怎么知道不可能?” “就凭我这样……”他摇摇头。 “如果我说你能呢?” “这不可能。”白鲜嘴说,脸上却当真。“如果要能跟您学习,那真三生有 幸。” “你明天就来。”礼堂的灯光被枝叶过滤影影绰绰洒在脚下,段思宏目光灼 烫,令白鲜心跳。“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努力争取。”黑暗里,他趁机拉起他的 手。“我想问你,教课怎办?” “我白天给学生上课,晚上到您这儿上班。” “到底小伙子,精力充沛!” 过了一天,段思宏不当班,约白鲜到他经常消闲的那家酒吧。年轻人再次出 现多少让他有些失望,身上换了一件紧身弹力T恤,脖子上还挂了一条金项链, 很像进进出出的菲律宾乐队成员。 “老师好。” “坐。” 他为自己点了一份“卡法”,白鲜局促半天,要了一杯茉莉花茶。“我来替 你点一道这里绝活儿吧。”段思宏主动代他要了一份巴西土著咖啡。“抽吧?” 剩下他们俩,段思宏掏出烟。白鲜表示不会,但对坤烟的烟盒露出兴趣,拿在手 里把玩,身上的腱子肉起伏错落。两份咖啡上来,盛在小巧的白瓷杯里,白鲜模 仿段思宏撕开糖包,奶倒进咖啡,勺子搅和得当当响。“行,味不错。”他舀了 一勺进嘴里。 “你可以这样品尝。”段思宏翘起莲花指,抿了一小口。 白鲜学着他的样,一口喝干,白瓷杯子在他手里仿佛时刻会捏碎。“不行我 还是喝茶吧。” “还真是搞体育的,海量。”段思宏心里克制住。 茶上来,同样精致的小壶和更小的白瓷杯。白鲜问有没有大茶杯,侍者耸耸 肩,对段思宏笑笑。段思宏是这里的老客户了。 “白天上课累吗?” “不累,都是糊弄小孩儿。学校没操场,上课只能大街上。” “警察不管?”段思宏饶有兴趣。 “管也没用,上接力田径课我们就围岗楼跑,他还冲我们笑呢!他儿子也在 课上,还让他爸给拦车,跟我们都挺熟,一上课就帮助维持交通秩序。” “你身体挺棒。” 段思宏抚摸着近在咫尺的手臂赞赏。 “匹夫之勇,没什么用。” “不能这么说!”白鲜让他摸得窘迫,借喝茶抽回手。从白鲜嘴里段思宏得 知他正谈恋爱,对象是同校的体育教师,从前是铁饼运动员,叫小魏。“是不是 身体像你一样,特棒?” “没错,从二楼掉下去能弹回五楼。” “你要小心,她听见这句话把你当铁饼扔出去。” “她敢?”白鲜说这话时分明流露出幸福。 “你爸你妈同意你找这么一位媳妇?” “我没告诉他们。” “可她们早晚要知道。” “那时候生米已经做成熟饭。” “也挺好,说不定能生出个小运动健将……” 白鲜说他从小就很喜欢舞台表演,后来喜欢上播音,分配工作偏偏干体育, 段思宏问他都参加过哪些比较有名的活动。他说了几个,都是区里群众娱乐晚会。 他又问他有哪些这方面特长,他先是朗诵了一段话剧《茶馆》里台词,又模仿了 一遍《相叙到黎明》的开篇,听得出都是对收音机练的,毛病不少。 “还有吗?”段思宏兴趣盎然。 白鲜想想,咧开嘴,呲出牙,用手指甲盖在牙上弹出《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 了》,有板有眼,还有声部,像排箫又像木琴。“好,好!”段思宏有些不忍, 生怕一支曲子奏完满口的牙都没了。白鲜还是弹到底,做出一个大师演奏完的收 场动作。段思宏问跟谁学的。他说无师自通,闲着没事儿老用牙咬手指,咬着咬 着就来了灵感。接着又自告奋勇表演一段段思宏的日常播音,着实叫他一愣。他 先是用牙床敲击出《相叙到黎明》间奏曲,伴奏中启动嗓子:“朋友,如果你被 人抛弃,请你走近我。如果你遇到烦恼,请你来找我……” 这晚上段思宏少有地开心,一瓶陈年葡萄酒两个人喝到天亮。 几天后,那个长途电话接进《相叙到黎明》。 马萍声音一传来,段思宏就像挨了一刀。“大哥,我好想你。”她直白,不 再称他长辈。“大哥,你不叫我死,可你说我下一步怎么活呢?” “我说过,坚强……” “不不,如果你是我,就不会信这句话。”两个助手窃窃私笑,这使他本来 就紧张的情绪更加尴尬,话都说不好了。“大哥,你要能在我身边就好了。” “别这样马萍,我们不是可以在节目里相会吗?” “哥,我想见到你。” 连“大”都给省了。 段思宏还从没在节目里跟谁称兄道妹,岔开话题赞赏那封留言信。马萍立刻 来兴致,说自己一直以诗的形式写日记,如果哥感兴趣,立刻寄过来几集。段思 宏赶紧摆手,忘了对方根本看不见。“哥,如果她和你离婚,你就娶我!”马萍 说着又粘上来。 段思宏耐着性子,声音谆谆善诱,脸上咬牙切齿。 “哥,我不能给你幸福,不能一生伴你,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意义呢?” 倒像是她在开导他。“你不答应我,我还是去死吧。” 段思宏只好央求:“请别这样,何必呢?你以为死很容易吗?告诉你,死是 一种折磨,既折磨自己,也折磨亲人,而且永无后悔之机,你忍心让亲朋好友为 你痛苦一辈子吗?真就执意要走,我也不拦,就当我们没认识!没这段友情!” 他特地用强调音说出“友情”二字。 “哥,我知道你这是疼我,恨铁不成钢,可你总该听我把话讲完吧,我长这 么大,还没谁像你这样待我,自那次见面,我就再也忘不掉,你是那么宽厚,仁 慈,我老想,身边能有这样一位大哥就好了……” 说着说着又来了。 节目结束,段思宏黑着脸请那位以乐感自居的小助手去财务部门结帐,以后 不用再来。第二天,他打电话叫白鲜来电台,签了短期试用合同。“先过来上班, 主要是适应,转正的事再慢慢说。”白鲜坐在话筒前受宠若惊。 “一块‘香玻璃’不够,又供一花妈。”办公室里,那个嘴撇到天上的中年 妇女说。周围人都叫她章阿姨,看得出她跟段思宏暗较着劲。“听明白了,你的 第一堂课是煮咖啡!”章阿姨带白鲜到电咖啡壶旁。这样他到电台头一天就在捣 鼓咖啡,别的什么也没干。 第二堂课是到收发室取听众来信,章阿姨完全把他当成个小工。他把邮件划 开,里边是保存完好的日记本。他随手翻阅,只读了几行就脸上发烧, 刚要把这 些属名马萍的爱情诗交给段思宏,被阿姨截过去。 “真他妈够黄的!”章阿姨兴奋得眼镜在鼻粱上得得直蹦。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