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这天部门主任找到段思宏,抻抻绣花领口,警告别老花大姐似地:“可有人 反映你生活作风问题了。” “是吗,谁?” “谁你就别问了,我只是提个醒,别因小失大。” “谁这么吃饱了没事干……” “您也别义愤填膺,环境是大家的,需要共同维护。”扭身走出一段路又转 回,说:“看看,正经事都忘了,台里决定这两天你不用上班,准备去北京,参 加全国最佳播音员竞赛。” “能不能换人?”段思宏顾虑着说。 “换谁,我要是有这两把刷子我就去。” 部门主任说这次活动是由中央台主办,每省只有一个参赛名额,让谁去是党 委研究决定的:“不是去吃自助餐,有一个算一个,多一个少一个无所谓。”最 后表示,他要实在不愿去可放弃。部门主任贴他耳朵说这是领导器重,抬举还在 后头呢,别傻帽儿拎勿清。 “我哪敢呀。” 他双手一抱拳。他当然清楚不愿远行的原因,全是因为白鲜。 他闷闷不乐到家,黎云正少有地扎起围裙干活,客厅里摆了鲜花,已经知道 去北京,勾住脖子就要吻,他脸一拧。“吆嗬,鸡腚绑条帚,(尾)伟大啦!” 她并没真的生气。“走吧,陪我上街。” “我没兴趣。” “什么意思?对大街不感兴趣,还是对我。” “我都……”他嗓子眼儿嘀咕。 “我还告诉你,别这么不阴不阳的!” “我怎么啦?” “你怎么啦你心里清楚。给谁脸子呢,谁也不欠你的!” “这是从何而来?” “从海而来!”黎云把马萍的信一摔。“好好保存,别弄丢了!” 段思宏捡起信,换了口气,一口一个“云”答应上街。 走在街上,段思宏被挽着胳膊,“我想吃雪糕。”黎云拿着劲儿说。 “行。”他站到柜台前,问她想吃哪种。黎云手一指。他说:“来一块和路 雪。” “不,两块。”黎云紧偎着他。“我叫你陪我。” 他们走出冷饮店。 “干嘛举着不吃?” “我牙疼。” 她把雪糕顶到他嘴边,他只好“吭吃”咬下大半块,冷得直打哆嗦,她装看 不见。他们停在商场门口。“陪我去买衣服吧。” “你知道我不爱逛店。” 她明知这是瞎话,他逛起商场来比女人都欢势, 就说:“那你站在旁边看还 不行吗?”段思宏被押着在人流中挤来挤去,上电梯,再下电梯。“就是这件。” 她指着穿在橱模身上藕荷色上衣说。 “很好。”他相信妻子不下一百次地来过这里。 “真的很好?” 黎云取了衣服走进试衣间,段思宏趁机用手机拨通白鲜。白鲜大概正在陪女 友吃什么东西,吧叽吧叽响个不停。他告诉他去北京出差的消息,吧叽声立刻没 了。他希望晚上能在酒吧约会,白鲜爽快答应。这时他看见黎云穿了那件藕荷色 上衣从试衣间里出来东张西望找他,这个动作忽然提醒他,悄没声撒腿溜出大门。 黎云找了一圈儿,最后确定被甩,孤单单回到家,看见女儿正伏案写作业, 调光灯勾勒出宁静娇小的身影,不禁心里更加难受。女儿问爸爸呢?她没好气地 说:“死啦!” “死了?那尸体呢?” “烧了!” “骨灰呢?” “喂狗了!” 她进卧室换衣服,又见精心布置的环境,才醒悟统统是痴心妄想。关了灯, 失声痛哭。 此时,城市另一隅。施小茹归整着桌面上东西在做电话咨询前准备。 本来当班的应是老谭,但老谭儿子食物中毒家里没人照看,她就主动请缨。 国家卫生部最近出台了心理咨询师专业考核标准,这对于她来说压力不小,她必 须短时间内积累够咨询课时才有可能考核时过关。 预约单上填的咨客是一位叫“黄乾”的女士,咨询内容是性困惑。 离热线开通还差一会儿,她摘下眼镜用丝绒擦着踱向窗前,湖畔忽明忽暗宛 若一串珍珠项链,此时人们已经就寝,独她守候小楼,等待一位陌生人打来电话。 这样一想,不免心情振奋,莫名地联想起段思宏,这世界真小,正应了山不转水 转,他要在下个咨时诉说不幸,他会有什么不幸呢?电话铃响,她拿起:“你好, 这里是博爱热线。” “你好。” “请问您是黄乾女士吗?” “对,您是谭老师?” “是的。今天晚上天气很好,您这时走进咨询,相信我们会有一次满意的交 流。”咨询中心采取公开预约,咨客可以根据需要挑选咨询师,谭是副主任,施 小茹当然明白对方选择的理由,这样说是考虑咨询效果。 她们陷入短时沉默,对方大概在思考怎样开口。终于说:“我想先介绍一下 自己,我在一家乳制品公司工作,老公也上班,孩子上小学,可以说风调雨顺, 夫妻感情很好。但是最近,怎么说呢,我不知该怎么开口,就算是染上了一种毛 病吧……我想插问一句您成家了吗?” “就算成家了。” “您真幽默。” 施小茹脸一下子红了,她完全是考虑到工作才这样说。 “请不要误解,我是想怎样说才能得到你的理解,结婚的人与不结婚的人看 待我这个问题是不一样的,你要是没结过婚,好多话我都不敢说。比如最近,我 就不喜欢跟我丈夫那事儿,我看得出他憋得不行,但我就没有兴趣。我不喜欢那 事儿,但喜欢……怎么说呢,喜欢穿他裤衩,总趁他不在的时候穿,你说我这是 不是心理有问题?我非常苦恼,不知下次多少决心,可他一不在家就犯,这事他 一点儿不知道。” 施小茹用肩膀下巴夹住电话在咨询卡片上记录,对方操一口著名演员赵丽蓉 式唐山腔,听上去总在逗乐,幸亏对方看不见她憋住笑的样子。“我希望你把心 里细节说出来,比如对异性内衣的具体感受,诱发时机和因素,等等,可以说得 更细一些。”她能从对方说话的不连贯感受到心有顾虑。 “这种例子我能举很多,比如我一直喜欢时尚方面的画报,偏好男秀,看着 看着就情不自禁模仿,我对自己说这很无聊,但过不了多久又会着魔,我无数次 发誓,但过不了多久又旧病复发。除了这些,对异性用的东西都感兴趣,用过的 毛巾牙刷,香烟打火机,手绢皮包,废弃的餐巾纸,丢在卫生间的私人用品,我 能从这些物件上嗅出气息,引起联想。我曾拿了一位男士的笔用了很长时间,他 是我同事,写字时常把笔叼在嘴上,我很欣赏这个动作,当我独自一人时就把笔 叼嘴上,过后又后悔,骂自己打自己,拼命洗手,打不起精神,怕看见与事相关 的人,晚上怕与老公一张床,梦里不穿衣裳走来走去。尽管如此,我还是喜欢在 梦中,醒来后回忆,在脑子里加工,制成有头有尾的电影。可惜这些电影不能像 VCD,不然我很想让你看我编的电影,提提意见。” 类似事件施小茹在大学里接触不少,往往听起来差不多,结果相差甚远。墙 上有一只蚊子在一下一下弹跳,最后落定,她吹一口气,它乘风飞去。她脑子里 想,说话的是个什么样女人?应该是个北方妇女,长着贤惠的脸,身架要比这边 女人高大…… “我很想知道你这样做时心里是怎么想的?譬如诱因,目地?” “什么都没有,如果非让我说,就是快感。” “很好,那我们就‘快感’这个话题。一般来说,快感是由欲念引起的,没 有欲念也就谈不上快感,你能回忆每一次来临时有哪些欲念迹象吗?” 电话里想了想,说:“我明白了,我的欲念只有一个,就是想做男人。” “很好,你能再回忆一下,这样的念头是在什么时候产生的?在什么情况下?” “那是很早了……” 段思宏躺在黑暗里,操着唐山方言说出上面这句话,陷入回忆。 台里为他预定了明天上午九点钟直飞北京的国航航班,他与白鲜约会后没有 回家,住进机场附近这家宾馆,入住前化名黄乾预约了电话咨询。当时他的心情 糟到极点,迫切需要一个谈心对象。街上桑那浴广告牌照亮客房,他的嘴变成一 张女人嘴以后就不再那样流畅。 “那应该是我十岁左右,当时在上小学,那是个炎热的夏天,我在自己屋里 写作业,写着写着忽然停下,隔壁传来的声音一下吸引我,那时屋子之间的门上 是毛玻璃,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吸引我去舔,毛玻璃一沾吐沫就变得透明,顿时 我感到天晕地转,我看见我妈正劈开腿撒尿,相对也就几尺,她一边溺一边手伸 到后背抓痒,还打了一个喷嚏,尿完坐进木盆里洗澡。她的乳房,小腹,臀沟, 都在眼前,她用毛巾打了肥皂,头发挽起个髻,我就这样定定地,忘记一切,感 到她是世上最美的女人。后来她发现玻璃后的人影,咳嗽了一声。今天在向你讲 述的时候,我真切地听到这声咳嗽,它包含了妈妈对我的深爱。我想,一切就是 从那时开始……”说到动情处,他觉得心灵痛痛快快洗了个澡。 “对不起,黄女士,请你慢慢说,我没听明白,你是看到你的父亲,还是母 亲,才起了心理变化?”电话里说。 段思宏“嚯”的坐起,意识到说走了嘴,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电话里还在 往下说。他只好说:“对不起,我不太习惯这样的交谈方式。” “没什么,你不必紧张,刚才说得很好,希望继续往下讲。” 他却怎么也整理不清思绪,刚才说着说着一不小心跑辙,再编瞎话已经很难。 他只好说:“对不起,今天就到这儿好吗,我累了。” “也好。但是你享有的时间还没用完,我担心你这样离开心情依然会不好, 如果你愿意继续,我可以陪你。” “谢谢,跟你一说我心里好多了。”段思宏调整卧姿,点燃一支烟,他考虑 更多的是如何把话说成滴水不漏。“大姐我跟你说我好痛苦,这些话我只能对你 说,放下电话就再也不能对谁说了。明天我还得像正常人那样,装作什么事也没, 说说笑笑……唉,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电话里开始劝,心理咨询是一个相对长期的过程,仅凭一两次很难确定性质 解决问题,希望她们能建立正规的咨询关系,而最好方式是她能到博爱来。“心 理咨询是很正常的事。你可以试一试,就像今晚这样。” “好吧。就到这儿吧,我想休息了,再见。” 他挂断。呆呆地躺在黑暗里,本来想放松一下的心情更加疲惫。“睡觉吧。” 他对自己说,筋疲力尽,却睡不着,耳边萦绕着电话里的声音,觉得这声音耳熟, 像一个人的,想了半天,对自己说:“这不可能,快睡吧,别胡思乱想了。” 临睡前,他思念起老婆孩子,想往家打个电话,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打。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