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段思宏荣膺全国电台最佳节目主持人的消息通过媒体传遍全城。 他下飞机没回家,直接到台里,参加了一个迫不得已的记者会后,他们终于 相见。两个人隔很远就张开手臂,完全不顾周围目光紧抱在一起。“想我吗?” “天天都在扳着指头。” “这是给你的礼物!”段思宏把金灿灿的金话筒奖杯放进白鲜手中。“对我 来说,你比荣誉更重要。” 部门主任凑上来,欣赏着奖杯说:“段兄呀,什么时候给我们传达传达北京 精神,让我们也长长见识。”他嗯了一声,继续扯着白鲜唠。“我得谢谢你去我 们家,虽说小事,但对我媳妇就是大事了,对我来说更是国家大事。”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咖啡煮好。白鲜递上马萍寄的两包快件,都没拆封。段思宏看出徒弟学乖觉, 心中暗喜。他们喝咖啡,一直泡到白鲜上夜班,段思宏才想起回家。他一走章阿 姨就凑上来,眼镜片后边眼珠子乱转,说:“你认为有免费的晚餐吗?” 白鲜听不明白,但他明白要在这里干下去,这个女人得罪不得。 段思宏一度停下往家走的步子,心里犯怵,虽然当时摔了电话,却躲过初一, 躲不过十五。他轻轻捅开门锁。选择这样的时机也是颇费了心思,估计家人已经 入睡。他踮起脚尖,一只脚悬空定住——他最怕见的人正坐在对面, 笑吟吟等着 他。“亲爱的……没睡?”他一脸惊喜。 “你不也一样?” 从听见第一个字他已感到不会有什么事,搂住妻子:“想我吧?”怀里人并 没反应。“你手机一直关着。”这声音听不出娇嗔的成分。段思宏心里发虚,为 什么关手机,心照不宣。 “孩子睡了?” “嗯。” 段思宏到女儿房间,见女儿仰面大睡,电风扇还在转,上前关了,自言自语 :“睡觉吹风容易感冒。”黎云靠在门框默默看着这一幕。 “饿吗?饿我去煮水谱蛋。” “不饿,你休息吧。” “去洗个澡,坐了一天飞机。” “你先睡吧,我还要整理一下东西。” “那好吧。”黎云朝寝室走了几步又停下,回头问:“奖杯呢,我看看?” “被台里收去了,放在荣誉室。” “不是发给个人的吗?” “是个人的,可也是集体的荣誉呀。” “真是的,”黎云进寝室还唠叨。“都什么年月了……” 段思宏点着一支烟,打开电视,调到最小音量,看见晚间新闻正在播他下飞 机的镜头,心里多少得意。一支烟烧到头,起身进卫生间,边洗边决心按计划行 事。走出卫生间,先听听各门里都没动静,才贼似的溜上阁楼。 这间散发出陈味的亭子间里,他可以蒙住眼睛从堆放物中找到任何一件想要 的东西。他手伸进工具箱,却怀疑找错了地方,伸手拉开灯。这时, 身后一个声 音说:“你是不是找它?”他身子定住足足有半天,缓缓回过头,看见黎云手指 尖挑着塑料袋——正是他魂牵梦绕的东西。他不顾一切地扑过去,黎云也没躲, 冷笑道:“现在该谢幕了吧?” “卑鄙!” “许你欺骗,就许我卑鄙。” 段思宏这才看清一切都没过去。 “我不想跟你吵,只想知道她是谁?” “你少乱来。” “是台里新来的哈尔滨风骚女郎?” 段思宏心里硌了一下,没想到黎云在暗地里调查他。 “我只请你不要胡思乱想。” “乱想?我就是太天真,太轻信你了,才有今天……”黎云说着眼圈红起。 “这事我很难向你解释,但我发誓,不是你想的那样……” 黎云忍住眼泪,嘴唇在颤抖。 “我说的都是真的。” “既然真的,为什么不把实话说出来?难道我们之间还有什么不好说的?” “那要分什么。” “你应该相信我。” 段思宏终于砰地爆发:“我发誓,没干过对不起你的事!” “演得太像了……”黎云眼泪流下来。 一股力量顶上段思宏脑门,一跺脚:“你还想叫我怎么着?” “你应该把妈妈要的东西给她。”两个人同时回过头,女儿不知什么时候光 着脚站在门口, 眼巴巴看着这里。“男士应该让着女士,才有风度。” 俩大人对视。 “说得对,我这就把你妈要的东西给她。”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段思宏嬉皮笑脸:“那就五匹马。” “段思宏!别当我好欺负!” 段思宏见黎云劲又上来,小声说:“《国共谈判协议》!”就像一盆水浇灭 火,黎云到嘴边的话咽下去。自打结婚他们就有协议,不论发生多大矛盾也不当 孩子面吵架。段思宏顺水推舟,把那包掖给黎云,对女儿说:“成了把?” 樱桃点点头:“这还差不多。” 黎云狠狠地剜了一眼丈夫,扔下包, 悻悻回寝室。 “这是什么?”樱桃弯腰要拾,段思宏抢在手里。 “咱家逮住个老妖精!” “叫我看看?” “小孩子不能看,好利害,专吃小孩子。” 后半夜,他溜到街上,将一包衣物扔进垃圾站。周围不再那么燠热,他来到 马萍自杀的地方,依然是岸津如魇,他觉得他们之间没什么区别,不同的是马萍 敢做敢为,而他是深藏不露。“深藏不露有什么好处呢,烂心的苹果放不了多久。” 他对自己说。 天亮,他回到家。衣服也没脱就倒上床,一睁眼已经天黑,赶紧起床做饭。 饭做好,一直等到半夜娘俩儿也没回来,只好自己吃。 过了两天他才明白,担心已是多余,黎云带着孩子回了娘家,一去不返。 转眼又到了去博爱的日子。 段思宏刻意打扮一番。外边阳光很好,街上走的大部分是旅游者,穿着时尚, 三五成群在湖边说说笑笑忙着照相。正好一艘龙头渡舟离岸,游客们兴奋地叫着 冲他挥手。一路上他都在思考见到施小茹该怎么表现。上次分手时留下的话,现 在想起来悬念大了点,人家不定抱了多大希望呢。 咨询室里拉上乳白色薄纱窗帘,漂过似有似无的音乐。施小茹见到他,倒茶, 让座,行业话。刚刚排遣掉的压抑又回到他心头。“今天准备对我说点什么呢?” 这女人这样漂亮的脸,却说出这样干巴的话, 简直不能容忍。 “我想说单位里发生的事。”他说。 “很好。” “全国都在加大改革力度,我们单位也无例外。国有制毛病你都清楚我就不 多说了,电台几十年如一日,我们这些人说句好听的,全是马戏团里的鹦鹉,人 家让怎么说就怎么说,怎么唱就怎么唱,上班不用带脑子,一张嘴就能混饭。” 这番话是他在部门改革会上说过的,所以不用过脑子。 “我们那第一步抓收听率,一部分节目实行承包,订短期合同,效益好再延 长。这样就产生一个竞选承包人问题,你知道各单位表面上看是一群人,实际上 都是一伙一伙的,各有派系,这样就导致开会时候你选你的人我选我的人,都想 把自己人推上台,领导只好出面,根据票数,当面指定,结果我被排在第一。” 施小茹不卑不亢,等他往下说。 “中国历来这样,枪打出头鸟,出头的椽子先烂,你不能表现太突出,太突 出肯定没好事,这一点我领教过多次。当场,就有人站出来反对,说我在外面搞 灰色收入,播音吃零食,还有的人简直就人身攻击……”他气哼哼不再往下说。 “喝口水,慢慢来。” “一说这些就生气。” “每个单位都如此,尤其面临改革大气候,矛盾会突出暴露。” “你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说的与工作完全无关!”施小茹不动声色, 还记着上次分手时段思宏语气沉重的样子。“说我平时穿衣不检点,喜欢花里乎 梢,与身份不符,你说这不是没茬找茬吗?谁规定了上班该穿什么,不该穿什么? 这也成缺点了?啊?想穿什么那是我的自由,看我不顺眼,我看你们还不顺眼呢! 我当时就站起来,表示弃权,什么改革,纯粹他妈胡扯淡,就这种观念,改回春 秋战国去吧!” “喝水。” 段思宏喝了一口,在纸杯沿留下浅浅的唇膏,闪耀一丝丝银光,施小茹看在 眼里。“我们那儿说是‘上层领域’、‘政府喉舌’,其实一帮乌合之众,文化 素质极低,还不如大街上卖烤地瓜的,跟他们没理可讲。我们部门主任是军队上 转业下来的,问我对大家的意见有什么看法,我说没看法,挺好,但我不会改。 你说我还能说什么呢?一个人应该按照自己心里的意愿去穿戴,不应该强求自己 与外界一样,应该尊重自己,使衣着成为建立人格的一个组成部分,树立起一个 健康的、属于自我的衣着穿戴观念。这些报纸上天天提倡,照说我都算落伍的啦。 我当场反击,这根本不是在选举么,纯粹批斗会!我才不管他们怎么说呢!我说 了,我以後该怎么穿还怎么穿,该怎么着还怎么着。本来么,它是一种很个性化 的东西,是内心素质的一种外在体现,不是说你想改就改,想怎么搬动就怎么搬 动的。不信你去看一个人,不用看他的脸,也不用多接触,只要看他身上穿的衣 服就能有一个大概的测定,他是干什么的,人怎么样。你说对不对,这怎么可能 你说改就改,你让我穿什么我就穿什么呢?再说就算我穿的不符合你们要求了, 可工作并没有落下,而且比你们谁干得都好!再退一步说,我就是工作没干好, 这和穿衣戴帽有什么关系呢?你说看,对不对?我没客气,跟他们说,你们也别 费神提意见了,我压根儿也就没有想当这个官儿,哪天真的讨了饭,也不会讨到 你们家去,我就这么说的。对谁都没客气,我怕谁?真是的,无欲则刚,行者无 疆!” 自从段思宏来到这里,空气中就浮动了一股典雅的香水味。尽管他语气激动, 但比起那些经常出现的感情失控场面要好得多。施小茹注意到他衣饰的每一细节, 可以说非常考究,心想日常上班他一定也是非常潇洒,难怪招人非议。段思宏还 是那个淑女坐姿,脚踝竟然戴着一根很细的白金脚链儿呢。 她一直等待他说出许诺过的情感生活,但他一直在说穿衣戴帽,从时尚上说 到礼仪,又说到国际潮流,城市装点,始终没腾出嘴来说家庭…… 一个咨时很快过去。 “好了,今天就说到这里,很乐意跟你说说,心里舒服许多。” “谢谢,冒昧问一句,你下一次将告诉我什么呢?” “下次?”他一怔。“不知道。谁知道又会遇到哪些麻烦呢?”他起身,习 惯地抻抻衣摆,看一眼外面将斜的夕阳,说:“下班了,我请你吃饭,怎么样?” “不行,我们有纪律。” “可是据国外报道,又有了新说法,咨师接受了咨客贿赂,非但不会影响咨 询效果,反而可以促进双方关系。” “那是国外。” “真不肯赏光?”段思宏笑得有点儿官场化。“那好吧。就贯彻国务院办公 精神,只办事,不吃饭。” 段思宏走后,施小茹取出咨询记录,半天无从落笔,眼前段思宏头顶上光环 正变得黯淡……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