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这段时间段思宏单位里顺心,回家如意,樱桃去上学,就穿上自己设计的旗 袍在屋里晃来晃去。“有完没完了?”黎云对他这种穿了脱脱了穿露出不悦。 “什么时候比赛开始,什么时候画句号。” 他跑遍全城也没有买到合适的女鞋。于是坐火车到上海,终于在一家特型服 装店买到了四十二码的,不过款式偏老,售货员告诉他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库存。 他又坐飞机到温州,请个体鞋商按照杂志上的样子定做了细高跟、酒杯跟、斜搭 襻式诸款。黎云不明白他哪来这么大邪劲。他板起脸,表示最看不惯就是做事马 虎,必须永无止境地追求艺术效果才能摸到法国设计大师的门槛。黎云想想也在 理,有时也会逼着他戴上假发穿上样服,修修这改改那。 “你还别说,打后面看就是一摩登女郎。” 段思宏春心荡漾, 意犹未尽,托人从古董行买来清代的金丝线,在领口袖边 又挑又绣。黎云半夜醒来,见他仍孜孜不倦,不免心疼,端上夜宵。段思宏还从 没这样酣畅淋漓地享受过女儿国快乐,连着几天他向台里请了假,一头扎进女红 世界。 这天,他穿上旗袍,看着镜子里自己,脸上柔情浮动,目光迷惑,嘴唇性感 地微微张和,这不就是行为艺术表演的那个年轻人吗!幻影与真实相互交叠,他 意识迷茫,忽然觉得自己长得一点不比他(她)差,他(她)能做到的他也能做 到。一个大胆的念头在瞬间决定:就穿着它上街! 他这样走出门时候,连自己都吓了一跳。门锁在身后“咔哒”一声,楼道里 只剩下孤零零的他,半天他就这样站着,不敢往前迈步,正左顾右盼,电梯里走 下两位邻居,看都没看他就进了自己家门。他差点叫出声,如果连她们都没认出 他,相信这外表已经符合社会上判定男女的标准!他壮着胆子揿下电梯键。 这一回他又成功了,电梯里人立刻侧身腾出位置表示对女仕尊重。以前可不 这样,他必须花费点力气挤进去。电梯工还礼貌地问他到几层,他模仿陕西女人 回答,为的是让他们认为“她”是外来人口。在电梯金属墙壁上,他看见自己夹 在人群中,那是一种全新的刺激。 他迈着挺拔步子走出电梯,高跟鞋在身后留下一串哒哒声,楼道的风吹拂旗 袍下摆,还有脖颈上的纱巾,他感到自己就是柳丝临着春风摆动,又激动又害怕, 然后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一下子占到了小区的中央大道上。门口保安向他敬了一 个举手礼,,他礼貌地微微收了一下下颌,更增强了信心。 他捡着人行道的格子路开始闲逛,往常他觉得路面挺好的,既美观又防滑, 今天穿了高跟鞋走上去别有一番滋味,这是做女人才会有的独特体味,他想向人 大递交一份市民意见书,让他们为走路的女人着想,同时想这是个很好的细节, 可以在女性生活节目里大加发挥。他就这样摇晃走过一条街,在超市买了一瓶矿 泉水,又在邮局买了邮票,这样做主要是想试试近距离接触中人们会不会识破, 结果每一次都叫他欢喜若狂。他故意找一个警察问路,警察给他敬了一个礼,他 还以略带惊讶地微笑。他很想上一趟公共厕所,但最终还是没有勇气走进去。 这真是一种美好的感觉——一个人可以用另一种面目出现在公共场合,放心 大胆地跨越另一性别的界限,自己以前怎么就连想都没想过呢。他觉得自己变成 了一个太空人,超乎于所有凡人之外,没有什么法定的性别领域可以阻止他涉入。 沉浸在遐想中,他不知不觉也不知道走到哪儿,等他想起来看表,已经临近女儿 放学,站在远离自家的另一个区。他赶紧拦了一辆的跳上去。路上,司机隔一会 儿就扭头打量打量他,一脸狐疑地问:“对不起,您是男的还是女的?” “你说呢?” “说不准,”车在红灯处停下来,司机认真地盯着他看了以后说。“说您是 女的吧,声儿像男的。说您是男的吧,可分明又是个女的。” “这就对了。”他嘴上说,心里紧张得直蹦。 司机半天没明白过来,嘀咕一声:“您真幽默。” 他心里说,这可不是幽默,这是玩命呢。车停到楼下。他跳下车就跑,完全 忘了淑女步姿,他必须赶在家里人回来之前到家,不然就将真实再现著名童话剧 《灰姑娘》里的第三场戏。他进家门,吓得露西在栏圈上嗷嗷扑腾,直到看清是 主人才安静。 “你好?” “你好。” 段思宏看见家里只他一个,才泥样瘫在那儿,马上又跳出来,因为门锁在转 动,女儿出现在他面前。 “怎么样?”他扮成模特姿势。 “讨厌!”女儿看都没看他。 转眼到了服装节开幕的日子。 参赛作品分为全国五大区巡展。临行前,黎云回了一趟娘家,有些话她必须 在丈夫不在场的时候说。二老问她最近日子过得好不好,她说没什么好,也没什 么不好,别人有的都有了,别人没有的也有了。老两口听得出来话音。她拜托二 老常去看看孩子,逢段思宏上夜班就把孩子接过来住。两位老人自然满口答应。 最后她让他们注意丈夫是不是和别的女人私下来往。话虽轻描淡写,老人知道这 是所有话里最重要的。 黎云一走,段思宏就好像雀儿飞出笼子,再没有什么顾忌。女儿不在的日子 他就把白鲜带回家,听听音乐聊聊天,有时候白鲜就吃睡在这里。尽管有章阿姨 警告,女朋友抱怨,但白鲜全放在次要位置。几天前段思宏还打了报告,准备提 前给他转正。 这天轮到段思宏休息在家,他中午起来就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等着白鲜 来到。 “早晨好!”露西问候,拶开两翅希望他过来。 “你好。”他喂了些食给它。三年前,一箱箱出生在澳大利亚南部雨林中的 鲑色鹦鹉被剪去翅膀、胶布封住嘴,藏在远洋货轮的底舱越过赤道偷运进中国, 在内地的花鸟市场上以每只三千人民币的价格出售,但很快就被中国政府查禁。 就是在这短暂的间隙,段思宏出于某种心理需要结识了它们中的露西,带它回家。 “来客了。” “是吗?” 家里剩他一个人时,他们相依为伴,翻过来调过去就是录放机教的那几句话。 “吃了吗?” “吃了。你吃了吗?” “吃了。难吃死了。” “活该!” “活该!” 他选了一盘大提琴独奏曲播放,检查了一遍冰箱里的饮料和水果,窗帘拉成 半掩状态,归拢归拢这里,归拢归拢那里。多少年来,他还没为一个约会这样坐 卧不宁,包括他与黎云谈恋爱。门铃响—— 白鲜今天特地穿了一身白色休闲服白凉鞋,清清爽爽,画上走下来一般。两 个人礼节式拥抱。段思宏手指在鼻尖前捻动,嗅了嗅说:“黑人牌香水?很时髦, 好!” “模仿阶段,让您见笑。”白鲜进门换拖鞋,听见露西问候,走上朝阳台。 他今天特地给它带来一包新鲜葵花籽,段思宏说过,天凉了,鸟食一些油脂农作 物羽毛会发亮。 “早晨好。” “下午好。” 段思宏过来,敲敲栏圈示意露西要懂礼貌。“这鸟真逗,明明下午,却问早 晨好。” “是我教它的。” “干吗?” “我每天醒来都是午后,而这时正是我的早晨,没有谁向我问候,只有它。” 白鲜有些感触:“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逗着玩呢。” “鹦鹉学舌,这就是它的悲剧。” 段思宏轻轻地抚摸着露西光洁的羽毛,然后掸掉手心上皮屑儿,请白鲜到客 厅里坐。“有时候我觉得我就是这只鸟,只不过少了两只翅膀,每天对着话筒, 人家让说什么就说什么,从来不动脑子。这也就是我把它买回家来的原因,每天 看看它,就看见我自己。” 他把一盘消毒过的水果摆在白鲜面前:“现在给你说这些也许你还不理解, 等你干长了,舌头磨出了茧子,就会明白。”白鲜目光投向阳台,为这玩笑后面 的故事所感动。 “好,不说它。”段思宏退出的音乐碟,扭过头问白鲜。“今天想听点什么?” “随便,我听你的。” “你看你,刚说完露西。你这叫随便,随便还听我的?” “那就来点儿通俗易懂的吧,太深了我也吃不消。” 段思宏停顿一下,随即音响里爆发出一阵笑声,是刘宝瑞大师的传统单口相 声《解学士》。 “怎么样?” “两个字,太好了。” 段思宏动手削苹果,刀和水果在他手里配合,薄至透明的苹果皮一直垂到地 面也没断。“来。”他把削好的苹果递给白鲜。 “这怎么可以……”白鲜接过来,却没吃,拿在手里看着,说。“主任,我 有个问题一直想问。” “你又叫主任了。”段思宏打断他。 “对不起。老师,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老师’也别叫,直呼大名就行。” “那……”白鲜憋了半天。“你带我看的那种艺术表演我从没见过,回到家 反复咂味,还是不懂。您说的那个词:中性,是什么意思?” 段思宏想想说:“你可以回忆一下,裸体,鱼,自慰,这些表演因素。中性, 就是被异化了的、变形的性,它诠释着一种生存环境,和对社会的反叛,加进观 众的思考和经验……”厨房里,咖啡沸了,溢出浓郁的香味,段思宏起身。“在 这样一种思维方式里,矛盾的裸体与性,性别与中性化……来,喝咖啡。”白鲜 一手咖啡,一手苹果,发现段思宏说着说着仿佛触动心事。 “其实我和你一样,至今还难以平静,我总觉得短短的十几分钟表演里浓缩 了人生,我们每个人不都是中性人吗?”说到这,看了一眼白鲜。“更多的权利 都被剥夺,缺少思维空间。”他仰靠在沙发里,又在音响传来的笑声中忽然坐起, 问:“你不觉得吗?” “觉得……”白鲜小声跟了一句。 “中性人……”段思宏眼睛看着天花板,自言自语。“孤独呵……但没有人 理解……”白鲜看着这边。“有时候我下午醒来,眼前一片阳光,周围万籁俱寂, 仿佛生活在一个不属于我的明媚夜晚,所有的人都离我远去,我生活在一个奇怪 的环境……”看着段思宏一动不动地喃喃自言自语,白鲜挪过去,碰了碰段思宏 手,胆怯说:“老师,别这样……” 他的手一把被抓住。 “小白,我需要你,自从有了你我就再不孤独……” 白鲜被攥得不好意思,把苹果往他手里一塞说:“老师吃苹果。” 苹果骨碌在地上。段思宏抓住白鲜,嘴里说:“坐过来嘛……”托起脸蛋, 用一种迷茫的目光端详着。“瞧,眼圈都黑了。”这只手抚摸着白鲜的脸,让他 不可抗拒。“体育课能不上就别上了,听见了?” “嗯……”忽然欠起身,嘴唇贴在他嘴上,他下意识地推开,跳起来,整理 揉乱的衣服。 在洗手间镜子里, 白鲜对着自己啐了一口,痰顺着他的脸缓缓流下。章阿姨 说得对,天底下没有免费的晚餐。他拼命地漱口,还是去不掉那股味。经过努力 平静,他走出卫生间。“对不起老师,我还有点事,就走了。”他尽量使脸上笑 着说。 “别这样小白,你这样走了我会伤心的……”段思宏目光里含了泪花,脸上 有痛苦,还有无奈…… “那好吧。”白鲜犹豫着,捡起地上的苹果,上面沾了一圈土。 “孩子没在?” “放她姥姥家了。” 半天。两个人都感觉到他们之间有件东西被破坏。 “对不起小白……”段思宏说。 “没什么。”白鲜勉强笑笑。 “是你刚才的问题……,你嫂子走了,剩我一个,总觉得想找个人陪伴,所 以,你来……我特别高兴。” “其实,我也很愿意来这里……” “我没毛病,你别害怕,也不是同性恋。” “我知道。”白鲜这样说,脸上的笑更艰难。 “如果刚才伤害了你,还请原谅。” “哪里话,老师,喝咖啡。”白鲜起身,把咖啡杯向段思宏跟前挪了挪,他 是想籍此缓和气氛。段思宏又一次抓住他的手,激动地说:“别离开我好吗,我 需要这种友情……”说着一下子抱住他,柔软着声音说:“我喜欢你。” “我已经有女朋友了。”他受不了在他后背那只手,推倒他。 “小白你听我说,你误解了我……”扑了个空。 “老师,我是很尊敬您的。”白鲜站开一段距离,整理好衣服,“您要这样 我就不敢来了。” 两个人看着,相对无言。 “对不起,今天就到这吧,我走了!”白鲜说完,竟连拖鞋都忘了换出门。 “小白!小白……” 段思宏听脚步声远去,身体缓缓地,瘫在地上呜呜哭起来。音响里传来一阵 阵笑声,解学士说:“春雨贵如油,落地满街流,滑倒我学生,乐坏一群牛。嘿, 众圣贤全成牛啦……”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