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自从那晚上白鲜救了场,经章阿姨推荐领导默认,段思宏写检查的日子里他 就隔三差五地担当起播音员角色。他格外珍惜这个机会,且知道别人怎么看待他, 所以勤勤恳恳地跟着章阿姨。章阿姨张口就是:“眼瞅着好好个栏目,叫‘香玻 璃’做臭!”他还得陪笑听着,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这女人在工作方面有自己的路 数,她不似段思宏那样善于渲染,说出的话却有一种女性的细腻与尖锐。每次他 当班,章阿姨都会特别的关照,把当日需要的资料准备好,有时旁边还会放一袋 “金嗓子”喉宝。 “假如你在生活的泥泞中跋涉沦陷,假如你在自由的蓝天夭折翅膀,假如你 被爱情的粉拳击倒,上帝正在读秒,那么请伸出你的手,让我带着你穿越黑暗, 相叙到黎明……亲爱的听众,这里是《相叙到黎明》节目,我是主持人白鲜,大 家晚上好。”他在正式开通节目之前,总不厌其烦地用各种语气反复演练这段话, 两个助手快睡着了。 这天特地换了一身新西服,心里一直记住施小茹的话,有时一身新衣裳也会 带动一番好心情。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上来的谈话对象竟是马萍。 马萍声音听起来像换了一个人,让他转告段思宏,她已完全走出困境,办理 了离婚手续,变卖了家产,准备到南方干一番事业。 “很好,准备什么时候出发?” “我现在候机厅,听到你的声音很高兴。” 他们说到段思宏,这声音略带伤涩。他想转移话题,心说她还不知道段思宏 现在处境呢,可又不能在此时告诉她。马萍竟用大姐姐对小弟弟的语气嘲笑他, 让他转告段思宏,不会忘记他,也不会再打扰,一切已经过去,她要开始新的生 活。 谈话结束,他沁出一脑门子汗。章阿姨眉飞色舞, 把他播音时的投入态度赞 为演播风格,向台领导说了不少好话。他出于感激,给章阿姨孩子买了身进口运 动服。章阿姨嘴说不收,抱怨孩子最费的是穿鞋,于是他又送上一双意大利名牌 皮鞋。 不当班的日子他又回到小魏身边,每一次重温往日幸福都让小魏沉醉,也就 更舍不得心上人离去。她搜罗来所有登载段思宏消息的报纸,一则则念给他听, 末了不忘捎上一句:“瞧你都交些什么鸟吧!”。 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他再次来到施小茹的咨询室。 “我们真的没有矛盾,也没有吵架,但就是不能融合……”他流着泪两只手 痛苦地插进头发,承认愧对段思宏。施小茹想起伯尔在课堂上说过的话:“对于 现在每一个中国人来说,一次心理咨询,就是一次心灵的觉醒。”她劝他鼓起勇 气,趁这时刻主动给段思宏送去温暖。 “好。其实,既使现在,我脑袋里一直抹不去他的影子……” 白鲜擦着眼泪走出这道门,买了鲜花和水果,走在医院,想像着段思宏也和 他一样希冀着破镜重圆。 段思宏躺在一间下半截刷成嫩绿色上半截刷成乳白色的病房里,看见他欠了 下正在输液的身体。由于从高空坠落砸在防护网内,他左测软肋和髋部骨折,打 上石膏以后像一只刚刚咬破茧的蛾子露出个头。 “你好。” “好。” “坐。” “嗯。” 段思宏说完扭过脸,不再看这里。 “我知道对不起你,我心里一直也没有平静过,总有根鞭子在抽打……”他 开始还考虑到别影响邻床休息,说着说着就声泪俱下,压抑胸中的话全倒出来。 段思宏一动不动地听着,直到护士进来给每个病号量体温把他叫醒,白鲜才发现 他根本没有听早睡着。 “对不起。”段思宏把体温表插进嘴里,又闭上眼睛。 白鲜就这样干坐着。段思宏盖着印有红色十字的白棉被,有时眼皮儿动一下, 说明人还有知觉。屋子里的暖气让他微微泛困,他想起自己已经好久没有睡一个 安生觉了,从某种角度讲跟段思宏是半斤八两。护士来收体温表的时候,他起身 告辞。他知道段思宏的脾气,绝不会迁就他不喜欢的人,再呆下去除了双方更加 尴尬不会有别的结果。 “好好休息,再见。”他说。 “嗯。”段思宏又闭上眼。 他刚走,段思宏让护士把那些送来的花和水果全都扔进垃圾箱。 接下来两天,白鲜心境难平,认为自己有责任向台领导说出事实真相。这天, 他来到书记办公室,他还是头一回迈进这道门,先简单作了自我介绍,书记很快 就回忆起这是谁。“恕我直言,我认为思宏老师受到了不公正待遇。” “是吗?”书记靠的老板椅就好像他身体一部分,随意而动。 “他总也写不好那些检查,是因为他不应该写检查。” “是吗?”书记手上的香烟也像是手的一部分,不过这根手指是白色的,长 了灰指甲。 “如果说他有错的话,就是太碍面子,没将内心话告诉你们。我指的是他与 众不同、与社会不相容的个人生活追求。” “是吗?”书记眉毛挑了挑,这眉毛好像不是他的,是借来的道具。 “我并不是来替他开脱。我可以根本不说他说我自己,我遭到的伤害和心理 感受。”接下来,他把他们从相识到今天讲述一遍,中间加入施小茹的咨询。书 记渐渐从前后逛悠的半仰姿势变为坐直竖起耳朵,让他惊讶的是,看起来相同的 生活细节一当放到科学层面去分析,结论完全不一样。 “照你这么说,他并非道德品质败坏,而是心里有病了?” “如果您在两个月以前这样问我,我肯定会回答:‘对,有病。’但我现在 却不这样认为,心理障碍是人生活在社会中的一种状态,我们每个人或多或少都 存在着一定的心理障碍,也可以说我们是一个心理上亚健康的群体,不过表现方 式和程度不同罢了。” 书记点点头,问:“你说得句句属实?” “如果你觉得有必要,可以录音。” “那倒不必。”书记用手指敲打着光洁的台面。“你可以把说的话写成一份 材料交给我。” “可以。” “你怎么不早说呢,这么重要的情况,差点毁了一个好同志……一个难得的 人才呵,虽然身上有点小毛病。” 白鲜脸红了,说:“我一直以为这样的话是不好乱说的,说出来牵涉到一个 人的名誉,何况这是我们之间隐私,说出来两败俱伤,但事情发展到今天,我再 不说他将……这也是我的过失,我也有顾虑……” “是是,遇到这种情况谁都会有的,已经不错了。” 接下来他们就心理咨询交换了看法,书记问得很仔细也很耐心,白鲜觉得自 己来对了,总算替段思宏洗清不白。分手的时候书记问他还有什么要求。他说只 有一个要求,就是不要把今天的谈话透出去,书记笑呵呵答应。书记的手柔软如 棉,卦书上说这是贵人之手,他庆幸自己遇到了贵人。 晚上回宿舍,他连夜就把情况写出来,他还从来没有写过这么多字,站起身 伸个懒腰,心里充满了兴奋,有一种想把这种兴奋与人分享的欲望,犹豫着,最 终还是没忍住拿起电话。电话接通等待的短暂时间里,他想好要跟施小茹说的话。 回答他的是电话录音,他多少有些扫兴。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