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段思宏入院后,施小茹一直瞒着朗利帮助黎云忙前忙后。她有一个信念,就 是等段思宏醒来,咨询定会有一个新的开端。 连续几天段思宏都昏昏沉沉,发高烧说胡话,每次从昏迷中醒过来,黎云就 会抱住嘤嘤地哭,说自己不好,没有照顾好他。段思宏打了石膏不能动,情景令 施小茹感动。护士把黎云拉开,怕这样会把病人闷死。果然刚接好的肋骨又压断, 赶紧往手术室里推。 在段思宏病房外,每时每刻都有人扒着门上窗户往里看,十之八九是想探一 探昔日名人何等落魄。从邻床包食品的报纸上,段思宏看见他悬在半空的图片, 他这才知道他所领导的反自杀委员会已经他把开除。 有时候段思宏治疗不需要人陪伴,施小茹就到段思宏家随便吃一口饭。正好 孩子不在家,黎云边喝着茶边说说丈夫,说到细处,展示了段思宏设计的“东方 霓裳”和获奖证书,本意是夸丈夫擅长家务,施小茹看后大吃一惊,进一步断定 以往的推断没有错。她告诉黎云这是一种常见的心理疾患,通过咨询可以治愈, 但需要家属配合。黎云懵了,万没想到丈夫那么热衷地参予竟是一种毛病,而她 对外还沾沾自喜,四处张扬。羞怒之下,抄起剪刀嘁哩咔嚓,将“东方霓裳”变 成一堆碎布,获奖证书也撕个粉碎。这天她们坐到很晚,施小茹灌输了心理咨询 的内容和意义,希望段思宏伤愈后能开始新的疗程。黎云紧握施小茹的手说: “你安排吧,都听你的。” 一个月以后,段思宏刚能扶着床下地就主动要求出院,黎云和家人都没有阻 拦,都希望他早日康复,出现在施小茹那里。段思宏出院后,施小茹再没到过他 家,但一直和黎云保持联络。她要留给段思宏一个安静的心理环境,静心调养, 这样有助于咨询前的准备。 正式咨询这天,段思宏由黎云陪着来到博爱。他在小径尽头停下,仍然是昔 日的环境,熟悉的面孔,却都变成陌生。清洁工停下手里话,用异样目光回头看 他。如果不是黎云挽住他的胳膊,说不定他调头就走。 对于他们夫妇的到来,施小茹仍然像往常那样,拉起薄纱窗帘,让室内沉浸 在宁静中,坐下后,关上门。几乎没有过多的过渡,段思宏就进入倾诉。 “很惭愧,但也是没办法的事,这也许就是命……走到今天,我还不能断定 这样做到底是感情需要,还是人生需要,但我确实在没有搞明白之前行动了。这 也许不可思议,大概与我的经历有关吧。”段思宏打开皮夹子,取出一张发旧的 小照片,指着全家福中一个男孩说。“这就是我,我们家兄弟四个,没有女孩。” 施小茹接过照片,看见那孩子长着一张调皮的脸,眼睛不安分地闪烁。 “你觉得他有什么特点吗?” “看上去好像很倔。” “你不觉得他带有一种女孩子潜质吗?就像蒙娜丽莎在微笑?我不是开玩笑, 说真的。” 施小茹仔细看看,点点头。 “那时我就有极强的表现欲,什么事总想出人一头。据我妈说,家里没女孩 儿,一直把我当女儿养。有一次大人带我去看电影《白毛女》,看完到家又唱又 跳,模仿扎红头绳,没有大辫子就找来一绺麻代替。我妈总说:‘要是个闺女就 好了。’我想,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埋下祸根。”他掏出烟,想了一下揣回去,不 好意思地笑笑。“当然我妈不懂得心理暗示啦。” “那时候我就和别的男孩不一样,别的男孩喜欢骑马打仗,我喜欢跟女孩在 一起刺绣毛主席像。过年了,男孩都缠着大人买炮竹,我缠妈妈买新衣裳。因为 这个我妈可得意呢,一直宠着我。我经常这样打扮,也没少受男同学欺负,他们 给我起了个外号,叫‘小寡妇’。那时我还不太明白这个词的意思,现在想起来, 一是因为性格太软,还有一个就是,外表不符合社会上的审美吧。 “当时我有些懂事了,客观环境造成我不太合群,干什么事都喜欢独往独来, 感觉也跟别的孩子不一样,从小就特别喜欢黑天,一到天黑感觉就特别好,认为 一切都被遮掩,可以自由往来,不受限制。后来我一直在想,性格的很多链结都 是在那个时候,在黑夜里形成的。包括后来十分热爱现在工作,有一个很重要的 因素,就是对着黑夜说话。这也就导至我后来特别喜欢上夜班。” “我来插一句,他把我们家的鹦鹉也训练成这样,现在我才明白。”黎云自 始至终都拉着段思宏手。 “我总有一种幻觉,白天和黑夜是两个世界,有的人生活在白天的世界,有 的人生活在夜晚的世界。不知你有没有这种感觉。”施小茹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总是在想,人在白天和夜晚怎么会不一样呢,你白天看这个人的时候他是这 样,夜晚看,又那样,好像换个人。我曾经在深夜跟踪一个认识的人走出很远, 想知道他去干什么,天亮了他会不会回来?有时候会有更怪异的念头,觉得同样 一个人,白天是男人, 晚上是女人…… “还是说我小时候吧,现在看来好多问题都是小时候留下来的。就像老话说 的:十岁看百,从小看老。上中学班里男女生开始秘密谈恋爱,当时也有女生追 我,但我从没兴趣。我更愿意跟男生在一起,跟那些高年级男同学出去玩,游泳, 抽烟,逛大街。那时候我已经知道了同性恋这个词,但我讨厌这个词,觉得这个 词很脏,到现在还是这样。当时高年级男生带我去河里游泳,然后我们就脱光了 对着河撒尿,比赛谁尿得远……”说到这儿,段思宏做了个幽默的表情,笑笑。 “我们在一起这样做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就是在同性恋,又觉得不是,因为你知 道,我内心需要得到是友情,欢乐,就像现在, 我喜欢一个健康男人,是因为我 喜欢一个健康的女人和一个健康的男人在一起。 “当时曾经有一个女同学疯狂的追我,每天放学就在学校不远一个路口等我, 那是我回家的必经之路,然后给我一包好吃的,是那些女孩子爱吃的零食,在她 眼里就是最好的东西了。唉,说起来好笑,我经常陪她走路,说说话,然后分手, 分手后我就把那包东西扔进垃圾桶。当时的感觉就是自己很男人,很骄傲,有女 人追,又不沾女色,立志干一番大事业。现在看起来里边并不简单,埋伏了许多 别的因素,这些因素或多或少影响了我以后对女人交往的态度。后来这女孩儿吻 过我,拉着我手伸进她的衣服里,我对这些好像没感觉,一分开就忘了。当时她 很佩服我,以跟我交往唯骄傲。唉,那才是一种糊涂的爱。其实也不是爱,可以 说就是胡闹。后来我考进别的学校,就再少往来,偶尔一两封信,无非问候一下。” 黎云紧紧攥住段思宏的手稍稍放松,他们互相看了一眼。 “说句心里话,我对女人很感兴趣,不虚伪地讲,到着迷的程度。老婆你别 不愿意听,现在是在咨询,你不是要求我必须实话实说吗。我就实话实说,人家 说实话难听,你就先忍忍吧。”他拍拍妻子的手。“我继续说,我很喜欢看漂亮 女人,尤其是穿了漂亮衣服的女人,有时候在街上发现她们会很不礼貌地追着看, 但是坦率地讲,真让我接近,我又没了胆量。这是个隐匿的心理过程。” “也就逼着我换取另一种方式,躲家里,没人的时候扮演女人,满足心理。” 段思宏抬起眼看向施小茹,目光欠疚。施小茹微微点头,心里松了一口气。现在, 他们总算在一个交汇点相遇。对于段思宏来说是一个逃跑者被逼进死胡同,面对 追上来的警察。对于施小茹,像终于捞起在浪里挣扎的溺水人。接下来的叙述施 小茹已经听过,不同的是上一次是代人咨询,而这一次是讲述自己。黎云不时插 进来,承认在他们谈恋爱时段思宏曾把这些告诉过她,当时她并不懂这意味什么, 还感到有趣,常籍此奚落丈夫。夫妻俩惺惺相惜,段思宏叙述几次中断。 一个咨时很快过去,施小茹准备好的纸巾一张也没有用上。 咨询结束。宋幼铭听完汇报,兴奋的表情熄灭,叹息:“会是这样的,真没 想到……” 一个星期后段思宏如约而至。黎云因为公司有事没在身边,段思宏神情放松。 大概是重伤初愈,他语速缓慢, 开场白重复上次说的话,小时候家中只有兄 弟没有姐妹,母亲有次把戒指戴在他手指,让他一直不忘。随着性发育成熟,尽 管外表符合男性特征,但内心总对女性存有特殊的亲近感,曾情不自禁地偷穿母 亲内衣,偷看母亲洗澡, 每一次都会获得快感,这种偷偷摸摸只为满足内心。 “你不是看过遗书吗,我就不多说了。” 他看上去不似上次沮丧,捋起胳膊让她看那一圈青紫,大谈经验体会,这种 疗法在起欲时有一定疗效,现实中与暗恋的人在一起作用就比较弱,而陷入激情 既使弹破了皮也没用。皮筋质料差异也大相径庭,一种较细的圆形皮筋抽上去甚 至有一种被爱抚的感觉。施小茹既使有所准备,还是一次次惊出汗。她问他为什 么要这样做。他说为了保护自己。她说他完全可以来这里面对面。他说道理这样 讲,实际却做不到,只有心陷囹圄才有体会。 “这么说你还是不相信心理咨询了?”施小茹问。 “相信,但害怕。我是个活人,也要活下去。” 段思宏诉说了对婚姻的困惑。年轻时并不懂得心理障碍,虽然谈恋爱提不起 精神,但迫于父母压力还是结了婚。婚后很长阶段处于蒙昧无知,直到心理矛盾 升级,采取逃避态度,让他割舍不下的是女儿。“我常问自己出路何方?爱情? 交友?不爱女人又爱谁呢?夜里老有个声音问我:你是谁?”段思宏两手对叉, 低下头,始终没提白鲜一个字。 一个细节引起了她的注意,小时候段思宏都是由妈妈带着去机关女澡堂洗澡。 当时许多男孩子也都跟着母亲去洗,他们在光溜溜、闪闪亮、香喷喷的女人中间 钻来钻去,玩得十分开心。后来长大,爸爸第一次带他进男澡堂,另一个世界让 他害怕又新奇,躲在角落,直到爸爸强迫他站到水龙头下,他一边洗一边哭。以 后每次走进男澡堂,他总要回头张望对面薄布帘所遮掩的门洞…… 很长时间,这个故事在施小茹脑子里留下一种梦幻,一个小男孩在赤身裸体 的女人群中钻来钻去,他在寻找什么呢? 周末碰头会上,施小茹汇报了段思宏前一阶段的咨询概况,认为段思宏虽然 也穿异性服装、追求异性打扮,但完全出于女性心理需要,易装时并没性兴奋, 推翻了前阶段易装癖诊断。对于同性恋倾向也给以否定,哪怕段思宏对此回避不 提,但从白鲜的咨询中可以看出,他们虽属于伙伴,却从未发生过真正意义上性 交。至此, 她建议把下一步的治疗定位在“易性癖”。 此言一出,四座哗然。 有人认为这种定位过于大胆,易性癖毕竟非同一般。也有的认为一旦定位等 于全盘否定从前的咨询。脸上最挂不住的当属宋幼铭,马上提出不同看法,认为 段思宏新一轮咨询是在经历了事故后做出的迫不得已选择,他这样深黯心理的知 识份子,在这种时刻这样说,其内容的可靠性还有待推敲,不宜忙做诊断。他自 有他的考虑,易女装是段思宏最明显特征,按照这一特点咨询不会错,一旦有误 再转为“异性癖”,从效果和保险系数诸方面讲都算是万全之策。 这样一说立刻得到苗青青等人赞同,大家更关心咨询效果会直接影响中心信 誉,尤其咨客是名人。施小茹目瞪口呆,没想到一贯强调“诊断准确才能咨询有 效”的宋幼铭,关键时刻会这样草率。更令她震惊的是,刚才还赞同她的那些人 转眼一边倒,段思宏在他们眼里成为“需要认真对付”的对手。 “小施,看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施小茹摇摇头。 “没关系,大家畅所欲言,学术上人人平等。”宋幼铭微笑着转向大家。 “真的没了,大家意见都很好。”施小茹终于弄清除她在群体中的位置。最 终,段思宏确定在“异装癖”上,首先采用支持性治疗,从正面唤醒他,争取得 到双向配合。会后,宋幼铭私下里找到施小茹,表示自己完全是出于关心爱护才 这样做,一旦急于诊断造成失误想再挽回都很难,毕竟人命关天。施小茹还能说 什么呢。 这一宿,施小茹翻来覆去睡不着,“易装癖”与“易性癖”虽一字之差,却 有着本质区别,作为心理咨询师一旦心理引导发生失误,后果将不堪设想。每想 到这里她感到浑身寒毛都竖起来。这一点,有多年咨历的宋幼铭肯定非常清楚, 这样制定的方案第一个受害者就是她施小茹,她必须要对自己行为负法律责任。 而如果她坚持初衷,放弃这桩咨案呢?她这样想。很快又回答了自己:这是徒劳 的,马上会有人接手这个案子,会按照宋幼铭的旨意毫厘不差地执行,而她在中 心就再难混下去…… 她爬起来披了件衣裳打开电脑,马萍又有新贴子,她稍加点击她们就联系上。 马萍问她最近还好吧,她说不好,想了想,不应该把坏情绪传染给她,又敲出一 行:还混得下去吧。 马萍说她在珠海一家宾馆找到一份勤杂工,生活还不错,但她并不满足,报 了英语补习班,晚上两小时课。她有个表姐在海南岛,据说那里工作好找,她想 攒足钱以后过去看看。 她们一直聊到天蒙蒙亮,施小茹冲了个热水澡,换上宽松运动服。今天上午 约的是那个儿童自闭症,她已经说好带他去公园。走在路上,她仍惦记着段思宏, 差点闯红灯。 大约九点钟,笃笃在母亲陪伴下来到。孩子一身名牌,脸上一双眼睛飘忽不 定。几个疗程下来,孩子父母不止一次地当宋幼铭的面夸奖她。宋幼铭也鼓励她 做出一个经典案例。她先用一岁儿童智商的评估标准做了测试,笃笃只会发呆, 无法把那些苹果、小鸭子之类图案填入空格。“没关系慢慢来。”她对孩子,同 时对家长说。 在对笃笃进行ABA 行为训练时,孩子好像装错了程序的机器人我行我素,还 把口水吐到她身上,使得家长很过意不去。“不用客气,没关系。”她说。监测 结果,孩子没有什么进步。她们按预定方案,带孩子去儿童乐园。施小茹的意图 就是想用外界的力量冲破孩子封闭的内心世界。 在古堡式彩色建筑跟前,笃笃扭头就逃,两个女人费了好大劲才把他拢住。 他恐惧不安地一头扎进母亲怀里。“他很少出门,更怕见人。”笃笃母亲说。 “啊……啊吧……”好像母亲怀里有另一个世界,扎进去才安全。 两个女人连哄带诱, 把孩子引到人较少的“钻山洞”游戏区。巨型彩色塑料 管隧道沿着大架子蜿蜒而下像半透明肠道,可见孩子们顺各种弧度盘旋滑落。笃 笃藏在母亲两腿间,被强行送上扶梯后哭着闹着要下来。“乖听话。”母亲拿出 事先备好的糖果已经不耐烦。施小茹劝她别急,在孩子放松警戒时候,拿起小手 触摸山洞。孩子摸头一下时候缩回,渐渐地,光滑柔韧的塑料质感打消了顾虑, 歪头捉摸,施小茹鼓励他拍打,蓬蓬的空洞声音引起他新奇,没完没了地拍起来。 这时,她才扶他一点点站到山洞口。他看看黑黢黢洞内,看看母亲,任怎么吆喝、 鼓掌、陪笑,就是不肯滑下。施小茹取了一块巧克力,借往孩子嘴里填的机会, 手轻轻地周了一下屁股,孩子一声哇消失。 笃笃母亲赶紧跑到出口,不知儿子钻出来什么反应。这次笃笃没有哭,揉揉 屁股,反复研究山洞。施小茹故意带他离开,他却不肯了,要求再滑。目送孩子 迫不及待地爬上扶梯, 母亲知道成功了,拿出鲜橙汁。“乖乖,渴不渴?” 笃笃确定这种游戏无害且好玩,就不管大人,一圈儿圈儿上上下下, 不知疲 倦,脸上那层硬壳被开心的笑撑开。既使是追逐孩子穿行于各游戏区,施小茹脑 子里想的仍是段思宏咨案,不知下个咨询日怎样面对他。 游乐园关门时笃笃抱住一棵树不愿走,施小茹提议下次带一条小狗来,会比 今天更有意思,笃笃顿时变乖。施小茹告诉笃笃母亲,儿童普遍喜欢小动物,通 过小动物可以轻而易举地融入大自然。一路上笃笃都在嗓子眼儿里哼唱,也不知 什么曲调。 母亲说:“孩子长这么大,还是头回见他这样开心。”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