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黑暗中,段思宏被身纹青龙的陌生男人拎起来,塞进一辆运牲口的厢式卡车。 他猛然想起做过的那个梦,又看见废墟和落满乌鸦的枯树,一些肥硕的女人光着 雪白的身子冲他嘻嘻笑,管理人员衣服上印着“七院”二字。一个乳房长毛的女 人低声问他是思宏吧,他说是。她听过他的节目,问他为什么关进来。他说不知 道。据她所知他患有低级下流精神分裂症。他抗议。女人说没用,这个地方就是 一个烙印,盖在脸上再也脱不掉,只有一条出路,就是把自己当作精神病,其实 精神病人是非常愉快的,可以不像平常人那样受约束。他乐坏了,往身上涂大便, 要求享有女人权力,他大喊,惊醒……窗外雪在无声地下,一片一片轻飘飘落在 建筑物。云层外的高处肯定也有一个人在流泪,眼泪变成晶莹洁白的雪花,段思 宏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想。 女儿放学进门,他赶紧奔过去,替她掸掉身上的雪,脱换湿鞋袜。女儿并没 有像以往吻他,他也不敢说温暖的话,一切都变得例行公事。“这是你辅导的作 文,不及格。”女儿把作文本摔到他面前。 他竟然不记得辅导女儿写过这样一篇《下雪了》的文章。“对不起,爸爸昏 了头!”他说。“我再帮你做一篇行吗?”但女儿没理他,从冰箱里取出零食一 头扎进自己房间,关上门再也没出来。 他在厨房一边洗菜一边掉眼泪,女儿对他的不理解令他几近绝望,一不小心 刀削在手指,看着血滴到案板也不包扎,任它喷涌。吃晚饭的时候,他明显讨好 地使劲往女儿碗里夹菜,女儿却将碗挪开。“怎么,不爱吃爸烧的菜?” “我自己会夹。”女儿不看他说。 他端碗的手在抖,但没人朝他这里看,都只顾自己吃饭。晚间新闻的时候, 他端了一盘削好的水果走进女儿房间,不料女儿站起身,斥他出去。他愣住,女 儿冲他哭喊怎么没经允许就随便进房间,而黎云在一旁抱着膀子不说话。他发现 她们母女关系越来越不一般,家里已经没有他的位置。她们经常嘀嘀咕咕商量, 然后统一行动,使他愤怒难遏。终于,有一天斥责黎云采取卑鄙手段挑拨离间。 “你说话要有根据,段思宏!” “我当然有,以前她就不这样,肯定是你教的!” “我教她什么了,你说?” “反正不是好事,要不孩子怎么会这样对我?” “这还用我教吗?为什么?该问问自己!” “我怎么了?!” 黎云见段思宏直楞眼浑身乱抖,怕他又犯,就不再争。 “说呀?” 黎云不吱声忍着。 段思宏忽然狂擂脑袋,大叫上辈子造了什么孽遭此报应,跟着就找菜刀,黎 云早防备这一天,菜刀藏起来。段思宏找不见菜刀又要跳楼,黎云哭着求他,说 天地良心她和女儿背后真的没有做什么,女儿这样对他全是因为外界压力,校园 里都在传她爸爸是精神病。“这么小个孩子,不知背后哭了多少回,我一直不敢 告诉你。”段思宏傻在那,这是他没料到的,起身到书房里,关上门。跟着门从 外面打开一条缝,黎云隔门缝说:“别关门好吗?我害怕。” 两个人对视,段思宏点点头。 段思宏不知该如何跟女儿交流,生怕大人身上恶习在幼小的心灵留下烙印。 他在暗暗寻找机会,但他知道一切已晚。这天, 他正聚精会神练毛笔字——也是 施小茹教的一种治疗方式,电话铃响了两声,他拿起来,听见女儿在分机上跟黎 云通话,商量出去吃一种茴香馅水饺。他觉得这样偷听不道德,刚要放下, 听见 黎云问:“要不要叫上你爸?”。“不要。”女儿说。“那好,我五点半在老地 方等你。”他不敢放电话,这时放下反而会被发现,直到她们挂断,他还拿着话 筒。隔了一会儿,女儿房间传来动静,他追到客厅问:“你去哪儿?” “同学家问一道题。” “问我吧,我会。” “我不……”女儿说着就往外走。 他赶紧说:“要不要给你点零花钱?” “不要!”说完人己经出门。 现在这个家对于他来说已经变成空壳,或者按黎云所说,一家旅社。他靠在 墙上,许久没缓过神。以前女儿出门总要讨些零花,他也总是在口袋里备些硬币, 这是一个快乐的交流过程,她要一块,他就给她两块。她要五块,就给十块,而 现在连这一点小小的快乐也失去了。 他知道她们晚上不回来吃饭了,捡冰箱里剩的对付一顿。冰凉的硬食塞在胃 里,使他本来就压抑的心脏更加沉重。外面雪越下越大,沙沙打在玻璃上,他想 像着她们母女坐在热气腾腾饭馆里边吃边笑,往常都是三个人在一起聚餐,今天 他却被拒之千里。女儿是他的心尖儿宝贝,想到女儿瞪起眼睛大吼的样子,他不 禁潸然泪下,这样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呢?而这一切又都缘于他自己,是他造成 了这样的结局。他到卫生间洗去眼泪,看着镜子里的人,生出一股无比的厌恶, 正是眼前的这具躯体腐蚀了他的心灵,孽生出非份之想,他木然取来水果刀,脱 掉裤子,照准生殖器狠狠扎下去…… 大团大团的雪花如芦絮随风飘荡,沉甸甸挂在松树上,在某一时刻扑苏苏坠 落到地面。施小茹把娇小的身体裹在一条羊绒披肩里望着窗外的玉树琼花,回忆 着姐夫打来的电话,已经不止一次,电话里的声音让她心难平静。 施小慧走了以后儿子成为朗利全部。婴儿曾重度窒息,朗利码一天要往医院 跑几趟。他只有一个要求,就是隔着玻璃看儿子睡觉。他可以一直站在那看几个 小时也不觉得累。有时施小茹陪着他,从孩子的微微一颦一笑间产生说不完的话 题。他们一直在给孩子起名,所有起过的名字第二天就被推翻。他们想寻找一个 字,既能代表对施小慧的怀念,又能警示孩子成长成人,但《辞海》里永远挑不 出这个字。 施母经历了中年丧夫,老年丧女之后精神一下子摧垮,嘴里整天念叨的就是 外孙,把旧床单裁成巴掌宽的布条,洗干净叠整齐,对施小茹说,啥“尿不湿”, 都是给懒人准备的,最好的尿垫还是旧布。施小茹也懒得跟她争,她们姐妹也确 实是垫着旧棉布过来的。朗利每天从医院出来都要拐到老太太这儿,顺便带些可 口的熟食。施小慧活着他也没这样勤快过,时间在温馨的怀旧中度过,从老太太 嘴里他听到许多施小慧的过去,回到空荡荡别墅后更加重思念。如果哪天他不能 来陪老太太,也会打来电话。老人常当施小茹面叨唠:“其实这孩子才是最需要 人关怀的呀!” 施小茹嘴上不说,开始主动去别墅代替姐姐照料姐夫,在共同守望婴儿的日 子里,他们还报名参加了医院举办的哺乳辅导班,有空就探讨养育方面常识。两 个从未养过孩子的人经常为一些细节争得不可开交,这时施小茹就会作出让步, 让朗利过分的爱心得到满足。辅导班的人都以为是小两口呢。 星期天是他们约定的大扫除日子。施小慧活着的时候,这天早晨会早早起床, 戴上围裙准备好抹布水桶,这是她在军营里养成的习惯。这天早晨, 施小茹早早 来到别墅,用姐姐留下的钥匙轻轻捅开门。这时,朗利还在呼呼大睡。她像姐姐 一样,轻手轻脚,开始清洁,待朗利懒洋洋地爬起来,已经干了大半天。 “嗨!” “嘿!” 朗利站在旋转楼梯,看着围了一条几乎拖地的红围裙,穿着大雨靴,头戴白 色医生帽,蹲在那儿擦地板的小姨子,心里一阵感动,恍若施小慧又来到眼前。 “愣什么呢,早餐在保温箱里。”施小茹手里不停下说。 “算了,你干活儿我吃饭,怎么好意思。”朗利说着就要去外边儿修理草坪。 施小茹一把将他拽回,说:“我看着你吃还不行吗?”朗利只好乖乖地回到 餐桌,按照施小茹要求,当然这也应是施小慧活着时的要求,一板一眼地,细嚼 慢咽。这时施小茹不会忘记打开电视,边吃边浏览新闻也是他们夫妻的习惯。 “你不来点?”施小茹举举手里的鲜乍果汁,证明已经吃过。朗利耸耸肩,继续 细嚼慢咽。 他们四目相对,都笑了。 一起干活的时候,朗利总是捡最脏最累的抢在前边,并不失时机地对施小茹 施以关爱。施小茹望着姐夫墩实的岛民身影,目光渐渐融入理解,固有的看法在 不知不觉中转变。 婴儿满月后体质慢慢好转,前额布满皱纹,像一个小老头藏在襁褓里,直到 这时他还没有名字,施小茹亲昵地称他为“小狼”。由于手术关系,“小狼”要 比同时出生的婴儿需再多住一段时间医院,这使朗利很不耐烦,当然及时出来安 慰他的又是小姨子,小姨子的话总是那样慢声细语,理在情中。 这天,大雪初霁,太阳照在街巷灌木,一片柔和臃肿的洁白。玉兰树在融化 的雪水里晶莹闪烁,空气中流动过腊梅的清香。人们纷纷来到湖畔,用摄像机记 录下这一难得的冬景。 在朗利的倡导下,施小茹一家人也加入赏雪行列。他从小生活在岛国,免不 了看什么都新鲜,不一会儿两只鞋就湿成抹布,数码摄像机里没剩下几张。他们 散步来到医院。一家人余兴未消,要抱“小狼”去花坛合影,遭到值班护士反对。 护士反复告诫他们新生儿体质太弱,经不住寒风袭击, 但朗利根本听不进去,抱 起孩子溜出病房,先在亭榭,又到水边,还钻进冰清玉洁的梅花丛中,照完相后 又晒了会儿太阳,才把“小狼”送回病房。 当晚,一家人从酒店回来,守着暖气欣赏冲洗出来的照片,孩子天真无邪的 表情让他们笑声不断。这时医院打来电话, 急迫的口气通知她们,孩子出现抽搐 症状,正在抢救。朗利托着电话半天没缓过神来,突然向门口冲去,连睡衣都忘 了更。 全家赶到医院。早有几个医护人员在等待,他们立刻从这些脸上感觉到恶耗 突降。“你们说什么?!”朗利疯了一样对在场的每个人咆哮。“他怎么可能这 么快就死了!” 但是谁也改变不了这个答案。 混乱。争吵。施母当场晕倒,送往抢救室。施小茹擦着眼泪,在楼道里跑来 跑去,忽然被一个声音叫住,回头发现黎云站在不远处,神态就像是刚从地震中 心逃出来。“‘小狼’死了。”施小茹噙着眼泪说。 “你说什么?” “从此,姐姐彻底离开这个世界……”施小茹说完眼泪终于流下来。 黎云扶她到一旁,她伏在她身上不停地颤抖。“他还那么小,连话都不会说 ……”此时黎云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心说人间怎么有这么多不幸呵!一直等她哭 过,用手轻轻地抚着她后背,仍不知该说什么。又过了一会儿,施小茹擦着泪问 她来这里干什么。这一回该轮到她哭了。她揉着两只豆付泡眼,讲述了段思宏再 次自杀…… 施小茹惊呆,脑海里一团混乱,马上跟着到手术室。“就这儿。”黎云指着 里边说。施小茹看见段家的人聚集附近交头结耳。“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说走就 走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