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小狼”火化后,骨灰与母亲的放在一起,朗利在家里辟出一间灵堂,黑纱 白花,香烟缭绕。施小茹打电话劝他想开点儿,电话里刚说上一句他就哽咽,梦 魇一般:“小慧,小慧你在哪里啊……”任施小茹怎么解释,他就是非得要见妻 子一面。 有时迫不得已施小茹只好来到别墅,她的出现使朗利情绪暂时缓解,两个人 守着灵台和追思的话题一直到天亮。施母怕女婿得了魔症, 心急火燎,腮帮子肿 起老高,叮嘱施小茹多去陪陪这个不幸的人。其实不用母亲说,施小茹已经这样 做。既使平日,她也尽可能多地呆在姐夫身边,她发现姐夫那双目光怪怪的,放 射出神经质的兴奋,让她有点怕。她尽量想出些话来安慰他,这些话听上去苍白 无力,因为她也陷入悲痛难以自拔。 在朗利眼里,施小茹与施小慧的身影一次次地叠合,她们的笑容,眼神,以 及声音举止是那样相似,他相信这是观音菩萨受了感动遣使施小慧托身凡间。施 小茹并不知道姐夫心中真实想法,看到他恢复活力,像过去率真开朗,心里也随 之松快,觉得总算对得起姐姐。 经过抢救,段思宏好歹又活下来。 一个雪后寒冷的下午,施小茹去医院看望了段思宏。当时护士正把一大包水 果和献花用塑料袋兜出病房,丢进垃圾桶,她知道肯定又是白鲜刚刚离开。黎云 叮嘱她,段思宏正沤气,小心一点儿。段思宏看见她跟没看见一样,眼睛翻翻。 黎云取出家里做的饭菜,在他胸前垫了块毛巾,喂一口饭,他半天不下咽,呆看 着前方。黎云也不敢多说。“我做了一梦,过瘾……”段思宏回味着,禁不住得 意笑出。 “什么梦?” “不告诉你。”他扭捏作态。 黎云回头悄悄对施小茹说:“瞧瞧,多恶心。”又转过身。“那你就接着做。” “那我就不管你了。”说完饭也不吃,倒头就睡。一会儿,发出鼾声。 “看见了吧,一直就这样,你说怎么办。” “让他睡吧,总比醒着强。”病床下挂着一只医用塑料袋,管子从段思宏两 腿间输下来插入袋内,流了半下子血尿。黎云不停地叹气,饭菜凉了又得去热, 有时候来回折腾无数趟,最后倒掉。她欲哭无泪,段思宏失去理智变得六亲不认, 连亲娘老子都常遭詈骂,大部分时间说的是不着边际的话。 周末碰头会上,施小茹介绍了段思宏案情发展,碍于宋幼铭嘱咐,没重提以 前会上的决定。既使如此,多少还是触动了宋幼铭的权威,当场指出施小茹做法 超越了心里咨询原则,强调心理咨询的核心就是:倾听,倾听,再倾听。同时讲 述了那则发生在美国某咨师身上的著名典故,只因为一句不恰当询问,被咨客告 上法庭。 这次施小茹没轻易放弃,说:“我有个问题,如果我的咨客正犯病,正危害 周围,我该怎办?” “你必须确定‘正在犯病’的准确含义。”苗青青摆老。 “但这个活生生的人正走向毁灭,你说,能看着不管吗?” “可我们不是街上的警察,也不是法官,出这间屋子就应该跟你没关系了。” “但我们是人,起码一点,人之间应该关爱。”施小茹说,脸色泛白。 最后, 宋幼铭还是不同意她主动与咨客深入接触,坚持等待对方自愿恢复咨 询,强调只有自愿,咨询才会起作用。但对于她的工作积极性,也给予了表扬。 “下班以后可以穿得漂亮一点。”会议结束,宋幼铭若无其事的样子说。施 小茹笑笑,点点头。她已经学会克制。“没听说吗,二十岁以前不漂亮怨爹妈, 三十岁以后不漂亮怨自己。”她说等自己转了正,再打扮。宋幼铭当然听得出这 话的意思,说:“好,我等着。” 当天吃晚饭时候朗利一个劲地拿眼打量她,小声问:“是不是又为那个人伤 脑筋呢?”她耸耸肩,不愿跟姐夫讨论这个问题。 “别愁眉苦脸了,不值得。” 她不愿意把内心沮丧流露出来,装出大大咧咧,嘴里啃着苹果去看报纸。 自打段思宏出事,黎云一肩挑起这个家。樱桃也随着改变性格,说话细声细 语,还主动帮助大人干活,学会煮方便面煎荷包蛋。黎母见女儿突然间穿戴朴素, 脸上也生了锈,看上去糙老许多,隔三差五地送来补品,可她哪有心思吃,瓶瓶 罐罐摆在冰箱里长出绿毛儿。 黎云能感觉到周围对她的态度变化,公司领导开始找她麻烦,因为她一部分 服装被宣告质量下降,奖金扣发,她只能眼泪往肚子里咽。每逢这时,汪景润总 会适时出现,开始她还脸皮薄嘴皮硬,慢慢发现他并非那种坏人,在她最困难的 日子里,总是保持距离送来呵护。 终于,一个段思宏实施了安眠治疗,无处可去的烦闷夜晚,她答应了汪的再 三邀请,搭他的车离开市区去了清凉山庄。在汪提前包下的雅间里,她倾出内心 积蓄许久的苦水,汪景润顺势捏住她的手,把她揽在怀里,柔声细语句一番安慰。 “你不应该这样折磨自己。” “唉,都是前生注定。” “怎能这样说呢?” “不信命又怎么办呢?”她任他玩弄自己的手,警惕的防线在不知不觉中解 除。 “这是婚姻的规律,婚前男人赛宝玉,婚后就变成贾琏。婚前女人是黛玉, 婚后就成了傻大姐。婚前男人在电话里都想拥抱女友,婚后太太睡在身边都形同 虚设……” “不,不是这样的。他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噢。”过了一会儿。“顾个保姆吧?” “谁肯来呢?什么样的保姆能伺候得了他,还不得吓死?” “你就想一直这样下去吗?” “还有别的办法吗?”汪景润犹豫着,到嘴边儿的话没说出口。黎云知道他 想说什么,叹息一声,说:“我也想过分手,这个问题不是没想过,想过很多次。 既使分手也不会这个时候,现在分手等于抛弃他,没人管他……” “也是。” “还有孩子,在他眼里孩子是全部,我也在考虑,真做出这样的选择会不会 害了他,把他推上绝路……” “真是个好心人呵。”王景润趁替她擦眼泪的机会再次把她搂进怀里,紧紧 抱住她。她没作任何反抗,伏在他肩头抽泣。山风轻拂过竹帘,透过屏风隐隐传 来《春江花月夜》,周围静得能听见两个人急促喘息。自从结婚后,黎云还从不 曾背着段思宏跟别的男人约会,今天她这样做了,心里在说:这不能怪我,全是 你的错。她感觉这样的人类夜间活动虽谈不上什么美好,但比起在家呆着还是强, 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孩子。她已经往家打过电话,但还是不踏实。最后没等享受完 汪景润其他一系列贵宾式安排,早早回了家。 接下来几天里,汪景润劝她的话就像浓缩的酸梅晶被水冲泡,一直氤氲在脑 海,酸甜中还透出一股苦涩。 这天,她提前下班来到市妇女儿童权益保障委员会,她也是从电视里看到另 一宗与她相似的事件受到启发,想寻找其它出路。接待的人听说是段思宏的妻子 立刻面露难色,认为名人纠纷与一般人有天壤差异。“不是我不愿意管,所有的 名人官司打到最后都不了了之。” “我不是来打官司的,想问问像我这样情况该怎么办?” “这我可就难说了,刚才我说了,真实情况我也不了解。” “我刚才说的都是实情。” “我怎么信呢?好好的男人偏要做女人,不是天方夜谭吗?” “看来你还是不相信我了?” “不是不相信,凡名人的事我都怕,没听说最近那个全国最有名的女影星抓 进去了吗?开始还说拖欠几个亿,有多少多少房地产什么的,过几天放出来照样 上银幕,你说这里边水份有多大?连公检法都说不准,咱们能乱说吗,对不对?” 见黎云执意不肯离去,隔壁接待室的人过来。最后得出结论,以往一次次地宽恕 丈夫只能起到怂恿效果,她这样一味忍让早晚被逼疯。出路只有一条,趁早离婚。 她走出委员会的大门,心里综合着各方面意见拿不定主意。眼下连个说话的 人都没,只好打电话给汪景润,汪景润又约她上郊区什么地方,她想想还是拒绝。 这样,她来到母亲家。母亲听她说完,斟酌半天,松口同意离婚。可事到临头她 自己又退缩,顾虑段思宏身边没人照顾,不愿看到樱桃成了没有父亲的孤儿。母 女俩抱成一团哭个不停,一口一个命怎么这么苦。 一阵暖似一阵的春风吹化角落里冰雪,水杉又钻出灰蒙蒙的小芽儿,空气里 涌动过从湖底泛起的腥鲜气息。黎云与汪景润关系时好时坏,这全是因为她情绪 所致。汪景润倒好脾气,没有强求她做什么心里不愿意的事,隔三差五开车接送 孩子上下学,买点儿高档零食。 最近一段时间她经常感到口干舌燥,四肢乏力,动不动就发火。医生说这是 提前到来的妇女更年期综合症,开出一大包抑制内分泌的药。她出了医院门,一 个人逛大街上不愿回家,仿佛婚姻是一场梦,自己还是个姑娘,好多美丽的憧憬 都没实现。照照橱窗玻璃,看见自己还没生活呢,人已经衰老。 这天,段思宏创口拆线回到家。下电梯时他被门夹了一下。他还不能走快, 两条腿间吊了一个布兜,兜底掏个窟窿,阴茎伸出像一截冬天的蔫耷茄子。 回家不久他就发现还不如在医院住着,这个家已经没有他的地位,当然谁也 没有宣布没有他地位,但他切切实实地感受到自己是个多余人。母女俩干什么事 都暗下商量好,结伴出结伴归,一出电梯说说笑笑,进家门立刻刹住,就像他是 一个家庭宪兵。他只有自个儿找乐,满腔怨恨发泄到电脑上,哪怕最新版高难度 游戏也能轻而易举地打出满分。 白天他遵照医嘱下楼散步。这也是他最不情愿的,每次都要经过一番思想斗 争,戴上墨镜,拄了拐杖。最难办就是走出小区这一段,他必须紧倒碎步,走出 一站地才敢大摇大摆喘口气。捡着人稀的地方走,再捎回些吃的。家门口菜场是 不敢去了,买得起菜丢不起人。 黎云有时不忍心看着丈夫消沉,就装出轻松愉快,耍一点儿中学生小伎俩, 往他手机上发一条短信,却不留姓名,为的是让他猜不出更开心。 “今天我又收到几条,特有意思。”段思宏冲她挤古眼说。 “是吗,我听听。” “等孩子不在,有点黄。” 晚上上床,他打开手机给她念:“听着呀,说‘日出东海落西山,愁也一天, 喜也一天;遇事不钻牛角尖,人也舒坦,心也舒坦;常与朋友聊聊天,古也谈谈, 今也谈谈,不是神仙胜似神仙。’” “这有什么黄?”她心里当然知道黄段子在后头。 “别急你,听听这个,‘好朋友像内裤,在你大起大落的时候都包容着你。 更好的朋友像避孕套,永远为你的安全着想。最好的朋友像伟哥,在你抬不起头 的时候给你力量。’” “黄吗?” “还不黄?” “我觉得说得挺好的,现在的世态就是伟哥太少了。” 他们关灯睡觉。黎云睡不着,日子越难过,心里越压抑,性欲反而越比以往 强烈,守着呼呼睡着的丈夫,她一次次把自己贬成下溅女人,可还是解决不了问 题。 终于一个夜晚,她忍不住走进路边成人保健商店。 穿白大褂的中年男人见她进来也不搭腔,拿眼睛跟着。她匆匆扫了一遍柜台, 目光与男子相遇,脸一下红了。“这个……”她指点。男人从柜台里取出她要的 橡胶男性生殖器。这东西一放到柜台上就弹性十足地欢蹦乱跳。她在看使用说明 书时,对方又拿出两个打开包装性别各异的生殖器,插到一块,嘴角露出一丝诡 意,一边玩一边说:“有带毛的有不带毛的,有可以流水的也有不流水的,有白 的有红的还有黑的,各种颜色适用于不同人种,还有各种型号的,粗细长短任意 挑选。”说完,柜台上已经摆放一长串各式各样的。 “可以便宜点儿吗?”黎云捡起个大号的问。 “可以,但是国产的。” “国产的有什么区别?” “那区别可大啦!用过的都说不舒服。”说完把一国产男性生殖器扔到柜台 上,相比之下,不忍卒睹。 黎云二话没说,照价付钱,买了进口的。这东西又硬又长放进坤包里还露出 半截,她只好脱去外衣裹住,塞进马夹袋,看上去好像拎了包衣服。一路上,她 想起在书上把这称作“日本人”。“真有意思,怎么想起来的呢?”她越琢磨越 想笑,原来早有许多人先她而行,不过自己孤陋寡闻。 回到家,她装没事,该干什么干什么,大人孩子理睡,才敢蹑手蹑脚溜进卫 生间,按照说明书,涂了些润滑剂在上面,整个自慰过程提心吊胆,即使在高潮 也没彻底痛快,脑子里想的几乎和段思宏当初一样,完事之后该让日本人躲在哪 儿。她想过各种藏处,都觉得段思宏轻易就能翻到,最后想到衣柜里那一包月经 带,自从市面上流行更先进的卫生巾,她已经多年不用,段思宏总嫌它们脏。为 防止段思宏突然醒来发现,她把过程分成几步,先溜进寝室取袋子,然后回到卫 生间,锁上门,日本人包严,藏在袋最低下,再扎紧口,放回原处时装作翻找内 衣。做完一切,筋疲力尽。一旁段思宏鼾声如雷,四仰八叉。想想守着个大男人, 却活得这样累,她不禁暗自落泪。 段思宏吃得香睡得着,谁也不知道他整天在想什么,好像自甘堕落。离他家 两站地有一个街头花园,里边埋着一位清代较著名的文人,和一个飘满塑料袋的 人工湖。他是散步时窜到这里,趁没人面对一排松树高声朗诵高尔基的散文《海 燕》和郭小川的长诗《团泊洼的秋天》,听着自己依旧保养得很好的嗓音,心里 不免惋叹。他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尽早拿起久别的话筒,以工作证实自己无辜。 这天,他练完了嗓子回家,正欲加快脚步,忽被楼下邻居拦住,老太太手里 举着一条裙子问他:“是段先生吧,你看这是不是你太太的?”他瞥了一眼,也 不知看清没有就摇摇头,匆匆钻进电梯,听见背后念叨:“怎么会不是呢?前两 天还看见她穿,从上面落下来问谁都说不是……” “早晨好!”一进门,露西拦住他。他心头一热,到头来只有鸟对他初衷没 变。他切了一块黄瓜,它尝了一口,大概觉得不够档次,扔一边,欠身眺望桌子 上香蕉。他只好掰了一根递给它。它能活八十岁,他们将永远在一起,只要他能 活到一百一十岁。 黎云下班回来,手里托着那条裙子,进门也不拿眼搭他直奔寝室,门砰地摔 上。他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坏事了。烧好了饭,他去敲门,顺带问:“这裙子真 是你的?”黎云也不答话。“我怎么没见你穿过的?” 黎云狠狠剜过来一眼,说:“都穿三年了!昨天洗了就挂阳台上,每天在你 眼前晃来晃去!你好好瞧瞧,别再认不出来,让人家笑话!”说完眼泪就下来。 “妈妈你别哭。”女儿小声说,也扔下筷子哭。 段思宏知道自己在外人面前丢了老婆面子,连道对不起。黎云更伤心了,说 已没什么面子可言,自从摊上这样丢脸的事面子早已丧尽,只望夫妻能相知相爱, 可越来越感到希望渺茫。段思宏本来在外面一肚子委屈,回到家又是一堆烦恼, 终于也不管女儿在场,一把掀翻桌子,先是挤眉弄眼嘿嘿傻笑,笑着笑着眼泪就 流成串…… 黎云吓得搂住女儿逃进房间锁上门。“快打110吧?”樱桃有了上次的经 历,紧拉母亲手。黎云让别吱声,悄声告诉她,如果有什么意外赶快打电话给爷 爷奶奶。 段思宏回身不见母女心里纳闷,低头见一地饭菜,惊讶道:“咦,谁烧给俺 的?”说完蹲下,急三火四捡吃了一阵,四下张望,自言自语:“赶快走,别叫 人家发现。”外衣也没穿就逃出门。 黎云耳听得丈夫离去,追到窗口俯瞰,见丈夫一瘸一拐,生怕在外闪失,抄 了手电追出门。来到街上,才发现急急忙忙忘了加件衣裳,小风一呲,鼻涕止不 住流下来。心里着急,冒胆子喊了一声,引得满街人都朝这里看。她不敢再喊, 快半夜才在街头花园找见他,开始他不肯跟她走,直至两人都冻得顶不住才答应, 一路上浑身打抖神神叨叨,说什么也不肯回家。黎云没辙,打电话请施小茹过来, 段思宏一听“施小茹”三个字一激凌,拽起她就往家跑,脚底下也不磕绊了。 这天晚上,他们把话说到绝处,日子是再也过下去了,离婚吧。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