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车过湛江,窗外逐渐变成浓郁的阔叶植物,湿淋淋滴下露水。 段思宏有年头没尝过坐火车的滋味了,一群民工在玩扑克,说着不知什么地 方话, 一个女人不时挑逗几下,旁若无人。他隔会儿就得去一趟车厢衔接处过道, 露西藏在纸箱内,幸亏尖叫声被车轮掩蔽。 经过涵洞,车内一下昏暗。他看见玻璃上自已,乌幽幽的面孔,目光犀亮, 一股突出重围的疲惫。车一出洞,这张脸就无影无踪。铁嘴打来手机问他到哪儿 了,他一路都在不停地消耗手机费,每过一站就会打来电话问厕所挤不挤,盒饭 一份多少钱。几天前,段思宏打电话给他,试探说出去海南闯荡。铁嘴在那头问 :“当真吗?”很快就给了答复,说台领导非常欢迎他加盟,希望赶快过来。当 然,为什么急于跳槽,他一个字也没透露。 车到海口已是傍晚,风里浮动的海洋气息,他恨不得找个没人的地方吼几嗓 子。拎纸箱子出站时,他嘴里不停地小声说:“乖乖地,警察来了。”露西果然 一声不吭。 铁嘴开来一辆白色本田雅格,他们拥抱,一路畅言奔宾馆餐厅。各位电台大 员早已恭候,他们一落座,山珍海味就码上来,一层碟子赶着一层碟子,大家忙 着套围嘴儿戴塑料手套,开始拆卸各类深海动物尸体,蘸着日本芥茉中国醋往嘴 里填,充耳一片恭维话和敬不完的客套酒。酒足饭饱,他被搀进客房。他应该管 这儿叫宫殿,铁嘴说这是专为他包租的, 台里暂定试用三个月,再谈正式调动。 “你可变了。” “是吗?” “没以前水灵了,是不是太累。” “大概吧,生活太平淡,总想换个地方。” “那你到这儿就对了,这里充满生机,所有的穷光蛋到这里,走出去都是百 万富翁。” “谢谢你赐我这个机会。” “别这么说,还不是名气摆着呢,换个无名小卒谁尿我。” “回头我请你吃饭。” “不要搞错喽,你是客,我是主,应该我请!” 铁嘴走后, 他把露西放出来,鸟浑身屎尿站立不稳, 他到楼下买了一扎香蕉, 又替它洗了个澡。然后自己站到喷淋下,浑身的汗溲味他都闻不下去, 结果冲下 的黑泥汤差点儿把泄水孔堵死。 “早晨好。”露西吃了香蕉缓过劲,抖落羽毛上水星儿。 他倒在床上,酒精撞击着脑仁儿,依稀望见市郊那间小屋和门缝下恐吓信, 一切变得遥远不真实。电视频道除了中央台全换成陌生面孔,他饶有兴趣地在几 十个东南亚卫星节目间穿梭,不知何时睡去,半夜醒来面对一部三级片吓了一跳, 这才想起是在它乡的涉外酒店。 再醒来已是中午,远处什么地方响着重金属打击乐,空气一下下震荡。 他在一家装潢考究的餐饮店里要了煎蚝和皮蛋瘦肉粥,吃完浑身通泰。又到 商店采购了几件需换的衣服,件件都是名牌,价格便宜得离谱。当时有一套女士 内衣让他心里痒痒,但立刻打消念头。接着他在美容店做了一套面部护理,尽管 身上钱不多,这个钱还是要花的。 现在街上没谁认得他,他买了只新鲜椰子,衔着麦管,吸吸逛逛,心都沁透 了蜜汁儿。偶然想起当年拿破仑逃出死囚之岛,颇有些同命相怜。 傍晚铁嘴准时开车来宾馆,手拎了沉甸甸塑料袋,都是为他准备的日常生活 用品,问休息得怎样,他原地打了个旋风腿,又使出一路长拳,看得铁嘴直咂舌。 “没想到兄长不单嘴了得,身手也好生了得。” 他们开车到一家叫做休斯顿的综合娱乐城。刚停好车,地下就冒出一大群花 枝招展的小姐。铁嘴熟门熟路, 带他进一家油烟儿十足的私家餐馆,坐在发粘的 折叠桌前,点了龙虾三做,说在这儿吃龙虾就跟当年在校园吃贴饼子一样, 属于 家常便饭。附近人工喷泉边,几个穿少数民族服装的女服务员伴随音乐懒洋洋地 扭动。 他们欣赏着黎族舞蹈,米酒就龙虾,铁嘴把当天与领导交换意见的精神传达 给他。鉴于他长期主持谈心栏目,希望能在试用阶段主播《人在旅途》和《涛声 依旧》两档节目。两档节目都属老牌子,虽培养了一批听众,但各方面均老化走 入死胡同。他答应明天就到台里熟悉工作,然后拟出方案请领导过目。“这不像 内地,虽然红旗飘飘, 但搞笑为主,少谈政治。” “搞笑好,最好能弄些这儿出版的刊物,我得先熟悉市民胃口,街上流行的 什么。” “这没问题,我给你办一张借书卡。相信用不了几天你就变成地道老广。” 龙虾泡饭上来,红绿白赏心悦目。铁嘴介绍了台里情况,听得出虽是新扩建单位, 人事关系还挺热闹。 “咱们什么时候上班?” “不急,你刚来先休息。我得给你收拾出一间办公室,您是名人,不能委屈 了。” 吃饱喝足,铁嘴又带他到一家灯火辉煌的夜总会,进门先给自己租了一位性 感小姐,让他也挑一个。面对白乎乎一片肉林,他随便指向某女。小姐似乎不自 信,看了一眼周邻又看看妈妈桑,穿过昏暗走来时他们吃了一惊,她站着竟没坐 着高。“换个吧?”铁嘴建议。 “算了,就她,短小精悍。”他不敢再多看。往二楼包厢走时他悄声问铁嘴 这合适吗,上边明令国家公务员禁止出入这种场所。铁嘴笑得完全另一个人,教 导他必须适应新环境,特区就是特区,要不怎么叫特区呢。 还没开演,场子里乌七八糟。他们刚坐进包厢洋酒饮料开心果就一古脑上来, 小姐熟练干着那份活儿,酒瓶子盖儿塞进乳罩,据说按质论价,一只XO盖儿回柜 台可兑换一百块钱。几只高脚杯转瞬斟满,小姐举杯妩媚一笑坐进段思宏怀里, 软软乎乎满满一抱,他开始还半推半就,一看铁嘴那边已然叠成一个人,也就不 再装相公了。“小姐贵姓呀?”他用粤语贴对方耳边小声问。 “干嘛,查户口?”小姐一下直起身,瞧着他。 “没这个意思啦,交个朋友哇。” 小姐极不情愿地说了一个百家姓里没有的姓。 “哪里人呀?” “新加坡。” “真的,那我还是涉外消费啦?” “那当然,多多关照……小费啦。”小姐话里终于漏出甘肃那边的口音和牙 缝里羊肉味儿。 一阵震耳欲聋的敲打中大幕拉开,身着国防绿佩红卫兵袖章的一男一女脚底 下踩着弹簧蹦上台,一口广东话段思宏听了半天,终于听出在背诵毛主席语录。 铁嘴介绍这里归一家新加坡华人经营,请的文艺团体都是东南亚一带最负盛名的, 二位脱口秀在新加坡家喻户晓,只演三场,完了就回国,说话时手底下没忘了在 那堆香肉忙乎。 第一个节目是歌舞《春天的故事》,一群女演员身着三点式,脚踩银光高跟 鞋,翩翩舞动粉红纱巾。段思宏也就不再多费眼神,跟租来的小姐玩起掷色子。 接下来是草裙舞,铁嘴介绍是正宗的岛屿文化。再下来是一个男的跳上台,头朝 地脚冲天倒立唱了两首不知什么地方歌,段思宏真怕他一口气没上来憋死。 他渐渐对报幕的一男一女感兴趣,尽管俗点,却不乏插科打诨,不论台下怎 样起哄应付自如。直泡到后半夜演出结束,铁嘴命令小姐不许动,小费打成卷儿 塞到她们最隐秘的地方。小姐嗤嗤傻笑,把手机号码抄在点歌单上,叮嘱铁嘴一 定要打电话。当然,段思宏也领到一张,他很开心,现在用不着堤防黎云查了, 他愿意把这张纸保留多久就保留多久。 出门铁嘴又拉他吃夜宵,说这就是海南特色,必须适应。 很快,段思宏的演播方案就得到当地电台领导认可,节目安排在黄金时段, 收听率一路飚升。他给自己起了个艺名:开心大哥。外人都说这名听上去亲切, 叫起来顺口。他心里清楚,自己是偷跑出来的,不化名行吗? 接下来一段时间,他社交面逐渐扩大,成为当地小有名气的人物。没事的时 候听听音乐,领略一番椰岛风情,皮带扣也从第四眼儿退回到第五眼儿。舒适让 他忘记苦难,他就是在这个时候又蠢蠢欲动。 那天他去图书馆查阅有关苗族饮食文化,图书员告诉他这里图书资源十分有 限,如果愿意,可以留下联系电话,他可以帮助寻找送过去。他们互换了名片, 图书员名叫托尼。 他返回宾馆没多久电话就打进来,托尼送来一包他要的资料。他留他喝茶, 他们聊得很投机,托尼身上有一半波兰血统,毕业于西南大学物理专业,三年前 到海南,现在还是独身。分手时,托尼深蓝色略带忧郁的眼神让他感到还会见面。 第二天,托尼打电话约他吃午茶。放下电话,一辆红色法拉利敞棚跑车已停 在门口,托尼一身香喷喷,跟他异曲同工之妙。他们顺着洒满灿烂阳光的高速公 路疾驰,托尼兴奋地拍打方向盘发出尖叫,段思宏头发使劲向后挣扎似将飞离。 最后,车陷在沙滩,再往前开就掉进玻璃一样透明的海里。托尼跟一家竹楼老板 打招呼,看来他是这里常客,这里服务人员都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表情。 托尼也爱好咖啡。他们坐在竹楼,品着当地正宗的兴隆货,就着晒干的椰肉, 开始头一天没有聊完的话题,从东西方文化对比到古代历史,又到人权,不知不 觉海面转暗,月上西楼。 “我们吃点儿什么呢?” “随便,我不饿,好像听你说话就饱了。” “我也有同感,不过我们总得填点儿东西呀。” “你安排吧。” “那好,这里米线很有名气,想不想享受一下呢?” 卧汤米线端上来,竹筒插了一支红蜡烛,剥剥照亮他们脸。窗外,海浪悄无 声地打碎在礁石,流回洋里。晚饭后,他们脱光了扑进温吞的海水,随潮一起一 伏,游累就躺在沙滩上,沐浴月晖,听海潮澎湃,托尼被镀了一层银白,美得耀 眼,感觉到他的目光,回过头,忧郁的眼神里闪过柔情,伸手轻轻摸着他的脸, 说:“你很美。” “你也是,第一眼就觉得很超脱。” 那天他们没有回城,就在竹楼里过夜。 托尼让段思宏重新尝到了那种甜蜜,他们到托尼朋友家聚会,去海边钓鱼, 有时也泡在宾馆。段思宏每天到附近花市购回大抱的鲜花,连卫生间的马桶和浴 缸都花丛锦簇,加上粉红色卫生纸筒,红色坡跟拖鞋,挂满三角裤肉丝袜的柠檬 色晾衣架。他们躺在鲜花丛中,渴了饿了都无所谓,实在熬不下去就打电话叫 “锤子”送客饭上来。 “锤子”是四川籍服务员,平时段思宏睡懒觉就把饭送到床头,日久结为朋 友。有时三人聚餐,暖融融的烛光映亮酒瓶和菜肴,吃完了段思宏端上咖啡,聊 乏了冲个澡接着来,“锤子”望着他湿漉漉的披肩发,丝绸睡衣下若隐若现的胴 体,提议照相。托尼连称好主意,一把拉开窗帘,外面早是旭日东升。“锤子” 让他们再亲密点,抢在他们脸贴脸的一瞬间揿下快门。取景框内,段思宏像一匹 光彩夺目的锦缎。 托尼天生了比他身上任何一个器官都佻达的双腿,擅长各种舞蹈,华尔兹响 起的时候,出现的是身穿黑色晚装的绅士托尼;斗牛士音乐奏响时,是浑身铁钉 皮带儿的牛仔托尼;而在忧郁的爵士乐里,一身休闲的托尼总是舞池里最抢眼的, 脚下噼啪作响令所有人眼花缭乱。段思宏很快也入门,他喜欢托尼带着他不停地 转,做出各种激荡人心的造型,累了就跳一种叫做两步的舞。 这种放纵生活引起一个人不满,段思宏光顾了贪欲根本没看出来。 这天,铁嘴找不到他,直奔歌舞厅,把他拉到一旁。当时他看托尼浑身都是 花,根本听不进劝,两人吵起来。他指责铁嘴过多干预了他个人生活,铁嘴让他 想想今天是什么日子。他扳着手指算了一圈,这才想起一晃仨月,过了试用期。 铁嘴说台里对他的工作表现十分满意,已经决定聘用。他刚要激动,铁嘴又说: “但是!听清楚了,但是!外调传回的消息却出乎预料,原来你有那么多的事瞒 着我,这太不应该了!”他傻那儿。铁嘴沉吟说:“真太不够意思了!” “我怕……你们这儿……。” “这是中国,我们这和你们那都姓共,同在蓝天下!” “那调动呢?” “套袖改袜子,没底儿。”托尼见段思宏老不过去,凑过来。铁嘴让他赶紧 轰走。段思宏过去小声了几句,托尼悻悻地离开。“你呀,太让我失望了。”铁 嘴想抽烟,却找不着火儿。 “真对不起……”他哭丧脸,与身上亮丽舞装极不配。 连着几天,客房里的鲜花没人换,成了干花。见调动的事总没动静,段思宏 找铁嘴,人已经没影,手机也关了。跟着,台里主管人事的干部请他吃饭。喝酒 时候,这位同志一直拿眼光打量他,就差说出“你真有精神病吗”。 “这件事一点儿改变的可能性都没有吗?”段思宏试探。 “对不起,我是跑腿的,上面让我干什么,我只能从命。” “我想知道,我们那儿是怎么跟你说的。” “你别问我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叫我来吃饭,我就带嘴来了。” “铁嘴在台里吗?” “在呀,刚才我还碰见。” “他怎么说?” “他没对你说么?” 段思宏全都明白。第二天宾馆通知退房,住下去也可以,但要自费。他知道 这就是逐客令了,临离开前到铁嘴家告别。 “哟,大只弟有事吗?快屋里坐。”铁嘴媳妇双手撑门框呈大字堵住门, 往 里让他。他说找铁嘴。铁嘴媳妇说出差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他感觉铁嘴就在 房间里,十分困迫。后来很长时间, 他都在为失去这样一位挚友而伤心。 眼瞅着天黑,他还没有栖身之处,托尼开车过来,把他接到一处居民楼。这 个三单元老式住宅里还住着两男一女,托尼给他们做了介绍,三个人都是做盗版 图书生意的。很快段思宏发现, 托尼与他们除了生意往来,还是圈里瘾君子。 托尼并不在这里住,有空才过来陪段思宏,在段思宏追问下,他承认已有家 室,目前正闹离婚。“如果你是为了我这样做,那就不必!”段思宏说。 “请原谅, 我是怕失去你……”托尼抱住他。 段思宏一脸厌恶:“你是不该骗我,但我劝你别离不是为这个,你恋我这我 相信,因为我是个男人,可我是要做女人的,懂吗?你没有必要离开一个女人, 再跑到另一个女人这里。” “我是真心实意,管他男女呢!” “我在乎!” 段思宏一刻也不愿多呆。托尼流泪求他住下,那两男一女也过来劝,好歹说 服他等号到别的房子再搬出去。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