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勇士”产后状况一直不理想,几条幼犬因为缺奶渐渐枯萎,段思宏在网上 居然找来一条哺乳期的京叭犬。不料京叭一见虎头虎脑的小家伙就逃,段思宏只 好给小家伙们戴上京叭面具,母犬这才静下来。有段思宏在身边马萍安然许多, 一段日子,她忘记对施小茹的承诺,封存心底的感情像石板下顶起的春芽,一点 点地突破固守界线。 经历了“勇士”难产,马萍在段思宏面前不再那么疯,宁静中透出一股温柔。 看着这些雪域高原的后代吃起奶来带着一股狂野,经常会齐心协力把京叭拱翻, 即使京叭爬起来就逃也甩不掉这群小家伙,他们笑得前仰后合。每当这时,马萍 的目光也会异常,仿佛也是一只等待爱抚的小狗。 时光流逝,转眼小狗仔一只只滚圆墩实,像剪碎的黑缎子洒落在地上。 这天,马萍拿了一份请柬,问段思宏有没有兴趣参加一个苗族婚礼庆典,到 时候山坡上将排起十里长筵,各路高手一展歌喉对上三天三夜山歌,还有少数民 族载歌载舞,没待说完段思宏已经搔头,她清楚这些民俗活动是他最向往的。 “你要做好准备,说不定到时候让你登台呢。” “那我就唱呗。” “唱什么?” “刘三姐那样,逮什么唱什么。” “那可不行,你唱得那么好,人家肯定不让你走了,那我可不干!” “那我就留下……” “呸!”他俩都听过那个故事,某解放军文艺工作者对完山歌被苗族姑娘掳 上五指山, 找到时奄奄一息,姑娘们个个怀孕在身。 几天后,他们开车翻山越岭赶赴通札黎苗族自治州下属的那个小村庄。 一路上段思宏心情复杂,这样住下去哪儿是个头呢?他知道这样驾车外出的 结果,只会是自找倒霉。他们赶到时婚礼已经开始,仍不断有送彩礼的队伍吹着 唢呐沿田塍从远处过来,迎亲这边放响鸟铳,先是一溜白烟儿,声音半天才传开。 他们把车停在场院,立刻围上一群孩子,手里拿着竹刀弹弓,阿志只好留下守车。 十里长席设在山坡,竹棚首尾相接,小方桌参插不齐。每人面前一碗米酒一 碗大肉,笋干和青菜用盆盛了,谁愿吃自己夹。烈日下悬挂着卷成筒的沉甸甸的 芭蕉叶,下边接着木桶,马萍说芭蕉叶里捆着发酵的糯米,滴下来的便是米酒了。 眼前一切吸引着段思宏,不停举起摄像机。 马萍被奉为上宾,别了红绸条,段思宏也跟着沾光。新郎新娘来到面前必定 喝一个双杯,而远道来的朋友更要加双,不喝就是看不起主人。米酒甜丝丝的更 像糖水,他一口气喝下十几杯,马萍叮嘱他悠着点,这酒后劲大着哩。他也没管 那么多。他还是头一回参与对山歌,各寨歌王轮流出台,年龄都七老八十,曲调 也不昂扬,在嗓子里像僧徒念经。段思宏竖起耳朵听了好一阵,问什么意思,马 萍翻译给他,大部分是借物喻情,姑娘如何如何好,小伙子如何如何强。 “你行吗?”马萍见他脸涨红,问。 “行,就是有点晕。”他感到脑袋有水斗那么大,听到有人喊他名字,所有 目光都看着他,这才明白对歌对到头上。马萍让他随便唱,这里人不会计较。他 一张嘴就跑了调,越唱越离谱,唱到一半口齿不清昏昏欲睡,跟着哇地一口全喷 出来。席间顿乱,过来两个黎族汉子架起他,“呦!儿!三!”扔到外面的稻草 垛上。那里己经躺了几个喝醉的人,像是被排子枪撂倒。 太阳好大,晃得人睁不开眼,他感到整个人在化成灰烬。印象中马萍过来了 几次,问了一些话又离开。阿志也来过。山歌隐隐约约一直不断,简直就是催眠 曲…… “喂,宝贝。”马萍再次来时,长棚里点起灯,唱歌和吃饭的人热热闹闹叽 叽喳喳。他接过矿泉水喝下一大口,发现草垛上的人已不是最初那批。马萍告诉 他这就是黎族婚礼的特点,喝醉倒下,醒过来再喝。 “真没想到后劲这么大。” “你呀,就是见到什么人都亲。” 昏暗中,马萍目光闪烁,问他行不行,不行就回府。他嘴上说不是要唱三天 吗,刚第一天,还早着呢。一阵晚风袭来,扑鼻的稻香,夹杂着柴草燃炊的味道。 马萍轻轻摘去他头上的稻粒儿,从长棚里泻过来的灯光照在她脸上,表情如梦如 幻。段思宏任她一只手臂垫在脖颈底下,软软地,十分舒服,问她山歌收集得怎 样了。马萍打开手提电脑,里边已经有几十首,一经整理,和辙押韵。 “真奇怪,你怎么就不醉呢?” “如果你灌我,我肯定会醉。” “拉倒吧,你还没醉呢我已经趴下。” 他听得出话里的意思,故意岔开。她哼起山歌,他立刻头疼,赶紧摆手别唱 了。她关闭电脑。过了一会儿,不知哪儿弄来一条湿毛巾敷在他额头,他昏昏沉 沉又睡过去。 他再次醒来不知什么时候,眼前一片繁星,长棚里仍有人在喝酒唱歌。他感 到一阵喘不上气来,发现被马萍搂住,半个身子压在上面。他挪了一下,她惊醒, 抹去口涎,惺松着眼睛问他:“还难受吗?” “好多了。” 这时, 稻草垛只剩他俩,那些人都不知去哪儿。他说能抽支烟就好了。她让 他等着,晃晃悠悠跑进长棚,一会儿回来,手里多了一支点着的烟,到他身边, 让他闭上眼,他闭上眼等着她把烟插到嘴里,结果等来的是她滚烫湿润的嘴唇。 “我爱你。”她挨着他倒下。他没说话,抽着烟。 “我说我爱你,听见了吗?” “嗯。你别这样,一会儿着起来……”他用手支拄她。 “我爱你,别的不管。” 她绕过他手臂,抱住他。黑暗里,像进行一场搏斗,纤手变得有力,钳住他 手放在胸口,说:“感觉到吗,小兔子在跳,咚咚,咚咚……”这乳房饱满结实, 散发出一丝沁凉在他手心里颤动。“娶我好吗?”他不说话,看着满天星星,忽 然眼前一黑,她的脸压过来,几乎鼻子贴鼻子,眼睛里滚动着泪花。“跟我结婚 好吗,我会一辈子爱你。” 他摇头,说:“你已经知道了一切,这是不可能的。” “不!”她捂住他嘴,“只要我们在一起,什么毛病都能治好!” “不可能呵。”他嘴挣脱出来,叹息。 “完全可能!” “不可能呵……”他擦去她眼泪,抚摸着她头发一,目光移向夜空。“我已 经害了一个女人,不能再害第二个。” “可我宁愿被伤害!”她压到他的身上呜呜哭起来,满天星星在泪水里洇化 …… 回到海口段思宏两天没上班。马萍来到他的住所, 一眼就看见楼道里的露西 不见了,不禁心头一颤。紧走几步推开门,里边打扫得整整齐齐,花瓶下压着一 封信。她拿起信,手在发抖, 果然段思宏不辞而别。她发疯样冲出房间。财务经 理拿着一摞单据走来,差点被撞个跟头,望着她背影摇摇头。 这一次月光泉的菩萨没有保佑她,尽管她长跪不起。 夜晚她徘徊在段思宏住过的房间,体会在这里度过的短暂而幸福的时光,屋 子里仍环绕着幽默的说话,谈论诗,人生,对小动物的关爱……半夜她就睡在段 思宏床上,搂住枕头闻着上面的气息。醒来时,院子里有人在走动,阳光透过窗 帘照在墙上,她一骨碌爬起,看见镜子里的人像个街头疯子。 终于,她撒出去的人带回了消息,在娱乐城发现段思宏行踪。她带人过去。 段思宏和几个的瘾君子混在一起烂醉如泥。她使了个眼色,手下人一窝蜂而上, 架起段思宏抬上车。当天,她怕段思宏再溜走,留守在房间。夜深人静,一轮皎 月,段思宏睡姿安祥宁静,想到都是因为自己违背了许诺才落下这个结局,她眼 泪止不住往下流。段思宏醒来,见又躺回这张床上,马萍守在身边,以为是梦, 怔了半天。马萍见他醒来,甜甜地一笑,求他千万别再离去,她不会再强迫他。 “可留下来我们都痛苦。”段思宏叹息。 “求你了,既使离开,也别这样快好吗,让我慢慢适应……”马萍无奈地说。 毒瘾又上来,段思宏脸皱成一团,两只手攥成拳头拼命捶打自己。马萍赶紧取来 备用药给他服下,同时给戒毒所打电话,让马上过来人。 犬崽满月的时候劳伦斯从地球另一端飞过来,见自己不在的时候段思宏扶佐 马萍管理得井井有条。“段,谢谢你!”他拍着他后背说。 “这是我该做的。”段思宏说。 生活依然过去那样平静。不平静的,是三个人内心,一种气氛像病毒样蔓延, 嘴上不说,已到了不可回避的地步。这天段思宏将一纸辞呈递给劳伦斯,希望他 不要告诉马萍。“我必须走了。”段思宏坦诚地说。 “我只能告诉你,对于你的走,我非常非常地惋惜。”劳伦斯眼睛里流淌着 忧伤。 段思宏回到房间,行裹还没收拾完,马萍已堵在门口,脸上平静得怕人: “你答应留下来的。” “可是我现在决定走了。” “你是个不守诺言的小人!” “随你怎样,我必须离开。” “为什么?” “不知道。” “我让你说出了来!” “有这个必要吗?” “有!”马萍喊,抱住他,脸偎在他怀里摩擦着,哽叹道:“真可怜呀,我 的命……我不让你走不让你走……” 段思宏抚摸着她说:“还是走吧,咱们缘分尽了。强扭的瓜不甜呀。” “不甜我也要!” 他们相拥无言。渐渐地,在段思宏劝慰下马萍平静下来。他答应肯定不再沾 毒,还会给她打电话。“嗯。”马萍抬起脸,点点头。然后默默地帮他收拾东西。 “这么大的事也不跟我商量,我挺伤心的。”马萍眼睛鼻尖红红的,抽咽说。 段思宏想说什么,又没说。 “我没有旁的意思,总该让我送送吧,哪怕吃顿饭呢。” 两个人相对而视,都笑了。马萍睫毛上挑着泪珠儿。 段思宏说:“你安排吧,我听你的。” 过了一天,公司在香格里拉大酒店举行隆重酒宴,来的一共仨人:段思宏, 马萍和劳伦斯。 “来,为了友情。”劳伦斯举起酒杯。 “干杯!”三个人一饮而尽。 劳伦斯与马萍交换了一下眼神,道:“冒昧问一句,段,您将去哪里谋生?” 段思宏被芥末生鱼呛得直流眼泪,说:“咱是有信念的人,这大概就是有信 念人的命运。从孙中山到毛泽东,都曾经为了信念四海漂泊。咱们也不例外。” 马萍翘起大拇指:“段老师,伟大!敬佩!干!” 又是一个杯底朝上。 “这么说下一步也不知身在何方了?” “管那么多干嘛,今朝有酒今朝醉。” 马萍看一眼劳伦斯,说:“段老师,我这里倒有个闲职。”段思宏看着两个 人。马萍说, 由于海南公司效益日佳且前景看好,总公司决定在中国扩大业务建 立新的分公司,诚请他出任经理。段思宏看向劳伦斯。劳伦斯耸耸肩,摊开双手, 道:“我是同意你走,却没说走向哪里。” 马萍从公文夹里取出一份聘书,递到段思宏面前。“若愿意屈驾,就在这里 签字。” 段思宏看了一遍聘书,问公司在哪? “你猜。”马萍眨动眼角。 段思宏忙摆手,说:“快别逗,有什么话就说吧,我都糊涂了。” 这次是劳伦斯,拿着半生不熟的中国话挑他:“我要是送你回老家呢?” 段思宏睁大眼睛不相信。马萍说是真的,已经征下地皮,就等他过去呢。劳 伦斯一副幽默表情说:“目前这还是一厢情愿,如果你同意呢,就举起酒杯,算 是饯行。如果不同意——”他卖了个关子,沉吟。“也举起酒杯,就算是告别。 不过到底是为了什么举起酒杯,你现在不要说,回去再说,让大家有一个美好的 悬念。” 他们举起酒杯。段思宏看看马萍,笑了,摇头说:“看来还是你厉害。” 马萍俏皮地眨动眼睛说:“许你做初一,就不兴人家做十五吗?” 过了一天,段思宏答应接受聘书,但也有一个要求,就是把上面“段思宏” 的“宏”改成“红”。“承蒙厚爱,如果重返故里,还望蔽人耳目,闭门谢客, 包括我的家人和施小茹。”说完,他望着他们等待回答。 马萍盯住他看了老半天,才叹说:“看来你还是在负隅顽抗呵。” “人要脸树要皮,你总得让我活下去吧。”段思宏笑得有点儿惨。 “哼,你才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 “那我是什么意思?” “我不说了,哼,还说我厉害呢,你这才真叫厉害呢!我一答应就等于放虎 归山,如虎添翼了。” 段思宏嗫嚅:“想到哪去了……” “你就是这样想,骗不了我!唉——” 他们当天就拿着身份证到有关部门改了名字。一路上大家无话,好像共同在 犯一个错失。 几天后,段思宏乘机离开海口。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