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结婚对于施小茹来说,除了领到一张纸和睡到一张双人床上,并没有更多的 改变。 这天下班到家,朗利正蜷在沙发里打电话,看见她一只手捂住话筒说自己吃 过,说完继续煲电话粥,土话一句也难听懂。桌上堆满敞开盖的一次性饭盒。她 捡着喜欢的随便填了几口。然后扔下筷子冲个凉,披着湿漉漉的头发看电视。手 中遥控器平均两分钟揿一次:财经、体育、娱乐……朗利放下电话,过来露了一 下脸,说了句什么,她随便答应一声,反正也没什么重要事,他就到另一个房间 上网。 他总是在这个时间段与家人联络,了解台湾当日新闻,浏览跟生意有关网站 寻求商机。城里房地产市场日益火爆,行情飙升名列全国之首,已然出现泡沫经 济苗头,众投资商小心谨慎,合适的工程越发难接到手。他经常会把这种坏的情 绪带回家,发一通无名火又后悔不迭。他也知道这不好,但到了当口又会口无遮 拦。每逢吵架施小茹就急得说不出话来,泪水在眼眶里转,最后还是那一句: “随你便吧,爱怎样怎样!” 在施小茹的饮食经历里,从小有母亲,在校有食堂,走到外面还有饭馆,所 以她的口味永远是一流的,手艺永远是末流的。随着婚后生活趋于平静,朗利就 没在家吃过几顿饭,每次都是捏着鼻子味同嚼蜡。看来烹调她是一时半会儿学不 会了,于是上网查询《吃友俱乐部》,贴子上都是介绍新开的饭店和特色菜, 她 知道朗利对北方菜感兴趣,就挑了其中一家。她要给他一个惊喜, 这天,她特意打扮一新。到了地方,果然非同一般,大厅里吃客如蚁,台上 还有“二人转”。朗利坐下,却闷闷不乐,没等菜上齐就说饱了,施小茹只好将 剩菜打了个超级大包。她能感到丈夫另有心事。果然,路上两人就拌起嘴,朗利 也不客气,说以前都是小慧烧饭,不管好吃孬吃浸透了家庭温暖。如今这一切没 了不说,她竟然不思进取,想出这样的懒主意。“我天天谈生意, 什么样的饭没 吃过?早就吃够了!我要的是你烧的饭!哪怕吃糠咽菜!” “可你知道我不会呀!” “是呀,全怪我,把自己推进火坑。” “我学,还不成吗?” “不,你不是她,我心里清楚,到时候我又会想起她。” “那你叫我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朗利痛苦地头撞墙。 “为这点小事,你就不爱我了吗?” “这不是小事!在你看来是小事,……这也许跟你没关系,让我安静一下好 吗?”施小茹站着不走,泪汪汪看着朗利,想上前,被朗利挡开,自言自语。 “三毛说过,夫妇生活就是一起吃饭,余下的时间去赚钱。” “既然是这样,你为什么要娶我?” “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让我独自安静行吗?求你了!” 施小茹硬是不走,挨着朗利坐下,说:“你不知道油锅冒烟有多可怕,我生 怕它着起来。还有那些虾,倒进锅里还在跳……” “你如果觉得不能接受我,咱们可以分手。” “我不!”施小茹抱住朗利。“我学着烧还不成吗?” 后来,施小茹对母亲说,是自己的性格选择了婚姻,而不是大脑。母亲说这 是命中注定。“你看看你的手就知道了,又秀气又白嫩,像刚出锅的地梨糕香喷 喷的,你姐手可不是这样,天生就是干粗活的巴掌。” 夜晚,施小茹就挨着母亲睡,月光铺在枕边,母亲讲述了自己走过的婚姻道 路,用传统观念开导她每家的日子都是这样过来的,要长个心眼儿,争取早日怀 上孩子,一旦肚里有了孩子,生活自然就合睦幸福, 教她怎样调情,每个月哪个 时辰交媾容易怀孕,听得她面红耳赤,心惊肉跳。 她偏拗这股劲,买来全套不锈钢炊具,上好的佐料,围裙也是出口到中东的, 颜色鲜艳,印有金黄的巴比伦太阳。朗利觉得好笑,说她不是在过日子,是小孩 过家家。她不为所动,菜出锅让朗利做评判,到底是姐姐烧的好吃,还是她的好 吃。朗利只好说都好吃,不过口味不同。“你知道吗,我常有个幻觉,我正在烧 菜你进来,冲我大发脾气,说:‘快放下,谁让你干这么危险的活儿!’”她偎 在他怀里说。 朗利笑了,说:“你这不是骂我吗?” 这天她提前下班,到超市买了些海鲜和北方的大白菜冻豆腐,一路上脑子里 计划回到家怎么弄。进家门发现朗利正在陪一个陌生男人, 到处一股尼泊尔檀香 味。这男人灰布道袍里面穿T恤,腮下几根轻飘飘山羊胡子,手仗一把宝剑在沙 盘上勾来画去振振有词,她想起朗利近来生意不顺,正在寻求算命先生,故意声 色于表,气哼哼上楼。朗利跟来,小声解释这是当下最负盛名的风水大师。“你 也算受过高等教育?信这个?”施小茹不管,提高嗓门。 “轻点儿行不行。”朗利摊开双手,压低声音。“让他搞一搞,我就会好起 来呀!”他俩正相持不下,一阵不为人知的脚步大师舞剑上楼,雪亮的剑锋从他 俩中间劈过去一直向前,拐到施小慧遗像前,浑身颤抖,猛然一震,抹一把额头 冷汗, 说此宅阴气太重,皆一女魂萦绕不去,家中男人诸事不顺皆与此人缘分未 尽。言毕,剑嗖嗖生风,人上蹿下跳,断定女鬼化作一缕青烟向西南方。朗利顺 所指侧耳聆听,取一叠钞票放进道袍袖口。大师貌似木纳,忽又言朗利名字不好, 要改。施小茹一旁又好气又好笑,拍桌子斥道:“谁说鬼走了,那不是还在墙上 吗?” 大师也不争执,振振:“心中有则灵。” 施小茹转身对丈夫说:“朗利你听着,现在你不把他轰走,我就视为你在找 借口破坏咱俩婚姻!” 朗利左右为难,只好跟大师商量挪个地方。大师继续念念有词,到施小慧和 孩子灵前,突然睁开眼大叫:“他娘的这儿呢!” “你说什么?” “我说钱。” “噢,给。”朗利赶紧又掏钱,小声说。“换个地方好吧,我太太急了。” “中,中。”大师揣了钱,忍住笑说急什么呢,一会儿就完。 在花园里,朗利请教摆脱女鬼之策。大师用小镜子照耀天地四方,气沉丹田, 白猫洗脸,远眺西北,啊呀一声,点划山脉中正藏一穴风水宝地,此乃施小慧福 境,如果移葬, 女鬼方休,财运自会滚滚而来。 朗利久久凝望远方,深信不疑。 宋幼铭的细心总体现在对事物细节末梢上,他能分毫不差地报出单位里每个 人出生年月,不论谁过生日都会提前送上一份贺卡,大派对更是铁定的。这绝不 是简单地瓜分一块蛋糕,他要让每个享受过生日的人都体会到集体的温暖。 施小茹在某天看见办公桌上多了红丝带生日贺卡心头一热,她光顾和朗利打 仗了,已经把生日全忘。 生日这天,全体人员下班后来到别墅。按照宋幼铭倡议,除了那块直径二尺 的生日蛋糕,每人必须携带一道自己烧的拿手菜。这样,每个人的到来,或者说 每道菜的出现,都会引起一阵惊喜。转眼,长条形西餐桌摆得满满登登,色彩纷 呈。 宋幼铭的拿手菜需要在施小茹家现做,那是根据到场的人数在烤箱里烘制苹 果派,奥妙在于其中两块里夹藏了祝愿词,如果施小茹和朗利能幸运地吃到这两 块苹果派,将预示他们婚姻美满。当然,他已在蛋糕做了记号,他们肯定心想事 成。生日晚宴准时8点奏响《祝你生日快乐》,施小茹已经提前一天通知朗利, 朗利也满口答应,但是已经过了预定时间朗利还没出现,电话打过去也无法接通。 施小茹几次跑到外面张望,尽管面带欢乐返回,大家还是能感到她越来越不安。 “是不是公司有什么事?”宋幼铭把她叫到一边小声问。 “大概吧。” 施小茹无所谓的样子,宣布时间到,谁也不等,说完关闭所有的灯,点亮蜡 烛;可她颤抖的手几次没有把蜡烛点燃, 宋幼铭一边看得清清楚楚。 “篷”,葡萄酒打开,斟入一排玻璃高脚杯。 “举起来,祝小施生日快乐!”宋幼铭带头,跟着一阵叮叮当当悦耳声。 施小茹一口喝干,呛得连声咳嗽。 “慢点儿,别急。”宋幼铭上前关切。 “她本来就不会喝酒。”苗青青看着施小茹,又看看大家,众人给她换了可 乐。 “没关系的,少喝点儿没关系。”施小茹坚持。 “一杯可以了,意思到了。”宋幼铭说。 接下来话题围绕着酒精和酶的关系展开,然后又说到怀孕能不能喝酒,从孕 后说到健美,从健美说到饮食,从饮食说到癌症,从癌症说到医疗制度,从医疗 制度说到体制改革,从体制改革说到国家领导人,从国家领导人说到国际形势, 又说到太空,宇航船失事,热热闹闹说了一圈,桌上的菜你一筷我一筷已经没有 刚摆上时漂亮,那两块藏了美好祝愿的苹果派一块让司机小刘吃了,一块进了苗 青青嘴,大家笑过一回,说是他们肯定有隐情,祝他们婚外恋永远不被发现。施 小茹跟着闹哄,心里却不是滋味,本来是开玩笑的事,一旦变成心理暗示就假亦 成真。心说:难道真的预示着她与朗利婚姻的破裂吗? 电话铃响,施小茹冲过去抓起话筒。 “喂!”这一声迫不急待。 出现的是段思宏的男中音,祝她生日快乐。她记得从没告诉过他自己的生日, 意识到这是有意用美妙的声音展示目前的治疗状况。当着宋幼铭面,她“嗯”、 “呵”维持着,即使如此,还是感到宋幼铭有所察觉。“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 现在正沉浸在欢乐之中,参加聚会的朋友中间也有你们那位倒霉蛋领导,此刻他 正拿眼睛盯着你,生怕你不听他的话,好啦,我就不让你受罪了,再次祝愿生日 快乐。”说完挂断。 宋幼铭没有立刻过来,而是等她情绪稍稍平静,才上前商量时间太晚了明天 大家还要上班,是不是可以继续最后一个节目:分蛋糕。 她举双手赞成,由几人各抬一角从厨房请出蛋糕。苗青青悄声告诉她一口气 吹灭所有蜡烛的技巧——憋足一口气藏在丹田,嘴唇与烛光保持水平面,猛地扫 出扇面,若能一口气吹灭所有蜡烛,则表明一帆风顺。叫苗青青这么一说她倒紧 张,背过身练了好几次,每次都因控制不当笑出声。等回过身,五颜六色的蜡烛 已经点燃,明晃晃、颤巍巍, 映亮周围的脸。全体人员随《祝你生日快乐》节奏 鼓掌,由弱渐强,她更加紧张,闭上眼,能感到气流通过胸腔直灌小腹。猛地, 睁开眼喷吐,可惜还是有一朵烛苗儿挣扎着留下。她心想,如果这真是命运,她 也坚决对抗到底。 明晃晃餐刀切入蛋糕,“生日快乐”四个巧克力字拦腰斩断,代表着心的红 樱桃在刀锋下淌出殷红果汁。随欢呼声,蛋糕块落入一只只盘子,响起一片咀嚼。 曲终人散,朗利仍没回来,离去的人不得不遗憾。 “你没事吧?”宋幼铭临出门问。 “非常愉快。”施小茹作出沉醉状。 “那就好”宋幼铭让她明天不必上班,好好休息。 等人走干净就剩她一个,她关上门, 望着一桌残席,忍不住放声痛哭。哭过 , 突然有一种强烈喝酒欲望, 揽过大半瓶剩酒咕嘟嘟灌下,直到酒瓶子呈九十度 插在嘴里再也没有那股热烘烘的感觉,软绵绵倒下。“朗利,你在哪里……”似 有一根烧红的铁钩在小肚子里搅动,她用拳头顶住腹窝缩成一团,终于痛苦地一 声:“朗利快救救我!”不省人事。 有那么一刻,灯亮。她看见朗利醉醺醺扑进厨房, 呕吐后晃出来,直勾勾看 着她,问她怎么会躺在地上。她问他去哪儿了。“参加你生日帕替呀……”朗利 嘴里描绘出莫名其妙的场景和人物, 摇摇晃晃找到酒。“来,咱们干。”施小茹 躺倒的视角内,他脑袋顶蒸发出弯弯曲曲的热浪。“来呀,看我干什么……慧慧 ……生日……去去西、西餐,奶油烤OK……” 施小茹身体好些就上班。宋幼铭私下许诺, 她已具有博士证书,下半年的考 核就不用参加,专心准备参加明年在瑞士举行的全球儿童自闭症研讨会。他还特 地转来两例不同程度的自闭症咨案,共同研定咨询方案。 “你是不是身体还没有复原?”交谈中宋幼铭见她总是跑神,问。 她矢口否认,暗佩服宋幼铭眼光。 “笃笃的情况最近怎样?” “自从去了儿童乐园,孩子一下开了窍,家长只好把家里床板改成滑梯。智 力恢复也不错,马上就到入学年龄,但联系了几所学校难度都较大,没人愿意收。” “是呵,谁家肯接受这样一个累赘呢。” “前两天总算一所郊区小学勉强同意,但要求包揽全年级校服的费用。” “肯吗?” “都乐坏了,能上学什么条件都成。” “学校离市内多远?” “开车一小时吧。这下家长可苦了。” “不容易啦,有人愿接收就是观念上的进步,慢慢来吧。” 从宋幼铭那儿出来她接到母亲电话,让她晚上回家吃饭。她有些奇怪,自从 结婚后他们都是周末去探望母亲,平常各自凑和。下班后,她开车回家,路上特 地为母亲买些水果。 夕阳投注在院子里,花在静静绽放,母亲见到她格外客气,她看见桌上摆着 她爱吃的菜,还有自己为她买的软化血管的低度果酒。 端起酒杯的时候,母亲告诉她这两天朗利来过几趟,商量为施小茹买墓地。 她这才恍悟。母亲说,朗利陪着风水大师进山物色了风水宝地,与当地政府交涉, 高价买下,又从东阳请来著名石匠,凿碑刻字修起一座豪冢。“孩子,你姐苦命 呵,活的时候没享到福,死后又关在小匣子里,胳膊腿都伸不开。”老人说着落 泪。接着又说出一串理由,骨灰盒再好也赶不上墓地,清明节还可以去扫墓。她 憋了一肚子气,可木已成舟,还能说什么呢。 母亲感叹朗利对施小慧的一番真情,目前阴宅修好,请寺庙里方丈定下迁墓 的日子。施小茹没有跟母亲讲起家庭纠纷,吃了饭就回家。 转眼到了下葬这天,阴雨绵绵,马尾松上挂着晶莹的水珠, 像是天在落泪。 一家人聚在墓地,依次献上鲜花,有菊花也有紫罗兰,朗利献上一束勿忘我,长 久地默对亡灵。施小茹听到他祈祷:“小慧,我一直在想像你没有离去,这个家 园是我为你买的,我爱你,安息吧……希望你给我带来好运……” 她忽然发现姐姐在丈夫心中的地位无人可替。 透过细雨,她看着丈夫缓缓鞠躬,又缓缓直起,告诫自己这次绝不能争吵, 浮浅的方式永远解决不了问题。回家路上,她靠在丈夫肩头,抚摸着他,以示安 慰。她能感觉到丈夫沉浸在悲伤中,心不在焉。“你怎么了?”朗利握住她的手 问。 “没什么,我恶心……” “是不是着凉了?” “我想吐!”施小茹忽然用手捂住嘴。 朗利赶紧让车靠路边停下,施小茹跳下车,没走出两步就蹲下呕吐,朗利扶 住她。施母过来看看,让朗利陪她去医院。 到医院一查,果然就是怀孕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