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段思宏重返故里并没轻松,倒像是一名通缉犯不敢露面。 宠物基地的基本建设完成后,他不得不在报纸上登载了公开招聘启事,这也 是他长久以来的顾虑。这座城市还一直记住“金话筒”的故事,马萍从海南赶来 后,代表英国爱克公司不停地对外界解释,除了发音相似,这是完全不相干的两 个人,眼前的段思红是一位动物学专家。 秋天的山坳变得苍劲,虫鸣也不再有力。马萍漫步小径,采着路边芦花问: “重归故里感觉怎样?” “痛苦。”段思宏望着远方的落日,皱起眉头。 “因为过去?” “大概吧,我讨厌这座城市。” “跟家人联系过吗?” 段思宏把采的一把芦花给马萍,她说要带回海南插在花瓶里。 “我想先安静一下,回头再说。况且,怎么说呢,见面是件尴尬事……” 马萍不再问,一抱芦花遮住半边身子。从段思宏改变姓名那一刻,她察觉到 他嘴上说的与心里想的全不一样。 宠物乐园开张的第二天她决定离去。她把阿志留下,以便段思宏不适出面时 候应酬外界。去民航售票处时,一辆与施小茹车型相似的白色轿车一闪而过,她 站在那里久久失神。她想念施小茹,但出于遵守段思宏的许诺,只好不辞而别。 正常人作息时间让段思宏颇不适应,必须借助安眠药才能入睡。白天,就算 他强打精神坐在总经理位置,眼前仍迷迷糊糊。不习惯的还有露西,亲切问候总 是不适时。夜晚,剩段思宏一人时,他打开收音机,调到那个已经永远铭刻在记 忆中的波段,白鲜的声音准时传来,穿过夜幕撩拨他的心。随着时间的沉淀,他 不再那样痛恨白鲜,很想见一见这位年轻人,在酒吧里聊聊,告诉他事情已经过 去,不必放在心上。节目结束,山风在松林里流窜,孤独阵阵袭来,他会情不自 禁地想起家人。他清楚,他们跟他一样也在遭受骨肉亲情的折磨,进一步或退一 步,都取决于他。终于,他趁着月色驾车外出。 他先到父母家楼下,又到自己家,徘徊在街上,手揣进兜里攥成一个拳头, 拳心里是家门钥匙,只要他愿意,一切都会随钥匙捅进锁眼化作烟云散尽。夜风 吹干他脸上泪痕,钥匙攥得火一样烫。最终,他还是掉转车头离去。 每天上午八点,住在市区的职工乘坐公司班车准时来到乐园,换上统一工作 服,在总经理带领下举行升旗仪式(看上去有些莫名其妙但也不失观赏的几面彩 旗,分别代表国外总公司,这里和动物),仪式结束,由总经理布置当天工作。 他们非常乐意站那儿,总经理的幽默成为外加的一道早餐。 交接班仪式结束大喇叭开始播放音乐,宠物乐园栅栏门也随之缓缓敞开。此 时正是九点钟,等待入园的游客鱼贯而入。这时往后,段思宏就躲进办公室绝少 露面。 “叫我想想看,咱们去哪里?”施小茹在电话里说。 “狗狗,狗狗家……”笃笃把所有四条腿在地上跑的动物统称为“狗狗”。 “好,阿姨听你的。” 这天,笃笃母亲开车,她们沿高速公路一直往西。笃笃坐在前排,迎着开阔 的路面和一排排水杉高唱谁也听不懂的歌。笃笃母亲说去郊区联系上学事宜的时 候发现了这座宠物乐园,笃笃马上着迷。 翠绿的丘陵环抱中,渐渐浮现的是一座欧洲风格的庄园,雕花铁栅门的一侧 镶嵌着铜牌,上面刻着:英国爱克宠物集团总公司浙江分公司 这名称让施小茹觉得眼熟,刚要回忆被笃笃牵着手扯进大门,立刻她们被一 片动物的喧闹声所包围。一位神奇的捕猎高手,那是一只皮毛被局成桔黄色的瞎 猫,总是静静地停在那,竖起耳朵捕捉经过身边的声音,当苍蝇围绕头转的时候, 一动不动像一只瓷猫,忽然间两只爪子准确逮住苍蝇,放进嘴里。 “真是怪了,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多一样的猫?”施小茹自言自语。 “你在别处还见过?”笃笃母亲问。 “除了颜色不一样。那只猫还有一个本事,就是能从一块石头凌空跃上另一 块石头,准确无误。”话音未落瞎猫已经从地面跳上台阶,又跳到窗台,让她们 惊异。 笃笃和狗狗们玩得入神时候,施小茹和笃笃母亲开始谈论笃笃上学的事,她 不希望孩子因为上学中断了心理咨询,希望家长能协助她从头到尾完成这个咨案。 正讨论着,笃笃气喘吁吁跑来,拉起她们往竹林深处,带到笼子跟前就蹲下来两 只手托住脸,聆听那一串串婉啭的鸟鸣再也不肯站起。他所说的狗狗其实是一只 会唱清朝宫廷十三套的百灵鸟。他缠着母亲非要把鸟带回家,任怎么劝,嘴皮子 磨破也不改主意。没办法笃笃母亲找到工作人员。工作人员挺痛快,只要总经理 同意他们就卖。 她们顺着指点找到总经理办公室——一座带回廊的英格兰式平房,门前是草 坪。推开房门,施小茹差点喊出声,这人怎么这么眼熟,穿一件碎花白衬衣,扎 素色领带,光洁的长发一律向后梳拢,脸上干干净净,眉清目秀。 段思宏抬起脸,表情瞬间凝固。 笃笃母亲意识到这中间发生什么事,笃笃缠着吵闹的时候破例扇了一巴掌, 孩子顿时大哭。施小茹赶紧抱起哄,看向段思宏的目光带了瞒怨。段思宏这才反 应过来,唤来阿志沏茶待客。 接下来,他们虽客客气气,气氛却含了困迫。段思宏听明来意,打电话把工 作人员和鸟一起叫过来,托起鸟笼子递到笃笃面前,算是见面礼。笃笃母亲过意 不去,非得付钱。段思宏冲着施小茹说:“现在就听你发句话了。” 施小茹对笃笃母亲说:“既然人家一片心意,你就收下吧。” 段思宏搂住笃笃,逗拢百灵鸟学了一段水车碾过石径的吱吱扭扭,把在场的 人都逗笑。笃笃和母亲逗拢鸟的时候,段思宏小声对施小茹说:“唉,我一见这 孩子就想到自己,我们同病相怜,还有什么舍不得呢?”后来施小茹才知道这是 段思宏最钟爱的囊中之物,为训练这只鸟儿,特地从京城请来九十高龄的老爷子, 口把口地教, 多少人出过天价他都没卖。 “它叫什么名字?”笃笃母亲问。 “小德张。”段思宏说。然后冲鸟唤一声:“小德张!” 鸟哈下腰,脆脆灵灵一声:“喳!” 大伙儿全逗笑。笃笃母亲问为什么起这个名字,段思宏说小德张是清朝历史 上著名的太监,最听主子话。笃笃没费什么事教,已经一口一个“小德张”地叫 起来。 中午的时候段思宏留她们吃饭,施小茹感觉出是虚情假意,就借口推辞。段 思宏也没再勉强,还打发工作人员跟去安置百灵鸟的食宿。 “总经理大人,您名片还没给我,就让我这么走了?”施小茹走出门口说。 段思宏脸一红,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老的发完了,新的还没印出来。 下次吧?” “还有下次吗?”施小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看你,随时恭候您光临。”段思宏彬彬有礼。 回家路上,笃笃母亲打听这人是谁。施小茹吞吞吐吐。笃笃母亲不再追问, 甚至想到施小茹私人感情方面。 第二天一上班,施小茹就接到段思宏打来的电话,多少使她感到意外,在她 设想里应该她打电话找他,他会千方百计地躲藏。段思宏对昨天失礼表示歉意。 “没什么,我早习惯。”施小茹说。 “唉,惭愧。知道我打这个电话什么感觉吗?” “肯定很不情愿啦。” “岂止呀。” “有那么严重吗?难道一点美好回忆都没?” 段思宏希望她能出来谈谈,不是以心理咨询名义,而是老朋友的名义。 “最后的晚餐吗?” “别这么刻薄好不好,你知道我已是山穷水尽之人。” 晚上,他们在湖边茶楼见面。没有去梦酒吧,施小茹已经猜到内容。段思宏 递上名片,施小茹看见“段思红”三个字目光跳了一下,半天问:“你真的下决 心做‘一片天’?” “此话怎讲?” “你这么聪明的人,不会不清楚吧?” 段思宏忽然领悟,笑道:“讲得好,女人半边天,男人半边天,加起来一片 天?” “唉,真是个神秘人物呵!”施小茹感叹。 “那你说我应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也许你是对的。”施小茹笑得有些苦涩。“我不怪你。只是 觉得,挺可惜的,为我,也为你,我们毕竟努力过。” 段思宏不说话,百感交集。 “抛开过去不谈,我不知道还能为你做些什么?”施小茹说。 “暂时什么都不用,我自己也没想好。” “家里人知道吗?”江枫渔火映衬下,施小茹因伤感更美丽,叫段思宏跑了 神。他凄凉一笑,告诉她目前为止,她是这座城市唯一知道他在哪儿的人。 “你难道不想他们吗?” 段思宏望着窗外,半天说不出话。“好多次,车停在家门口,等到看见他们 ……我也问自己,这是干嘛?疯了吗?” “难道想一直瞒下去吗?” “我知道这很愚蠢,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家里情况你知道吗?” “听黎云说了,多谢你关照。” “不用客气,少骂我两句就成了。” 段思宏不好意思地笑了,掐灭烟。 “冒昧地问一句,你就不想跟他们和解吗?” 段思宏看过来,问能不能不回答这个问题。 “为什么?” “你知道我跟他们和解的前提是什么,如果走出这一步,以后我怎么办?” 这回轮到施小茹不说话了,但她还是憋不住说:“你难道没想过换一种方式 生活?试试看……” 段思宏苦笑:“哎,你可千万别劝我,所有人里我最怕见的就是你。” 她看着他。 “你最大的魅力就是真诚,只要看一眼你的表情,就叫人于心不忍。” 施小茹作个滑稽相,说:“但你还是让我伤心了。” “你的好心我领了,我的意思呢你也该体谅。”见施小茹不言语,他喝下一 口茶。“所以咱们尽量少见面,免得军心涣散。” “这就是你叫我来意思?”施小茹眨动眼睛说。 “Yes ”段思宏生怕再说出什么话伤害施小茹。 “那好吧,我尊重你。”又问。“马萍知道这些吗?” “这跟她有关系吗?” “你不该这样,她是一片痴情,你心里最清楚。” “这你放心,是我叫她不告诉你一切的。” 临分手,施小茹说:“我希望你再谨慎考虑,需要我的地方尽管来,就像你 说的,不以咨询,以朋友名义。”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