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去电台做节目这天,段思宏像从前上班那样在黄昏吃下不多不少的流食,使 自己保持良好状态。然后对镜梳妆,穿上和AMY 一起买的黑色紧身西装,勾勒出 依然匀称姣好的身材,香水则选择了松脂型。 “早晨好。”露西也骚动起来。 “早上好宝贝。”他剥了根香蕉看着它津津有味地嚼。 从山坳通往市区的大道沉浸在暮色里,风含了樟木清香,一路有迈克. 杰克 逊的歌声伴随,近来他越来越喜欢这张超越时空的面孔。进入市区后,他可以不 用路牌,凭借房屋和树木摸到地方。经过昔日采购女子衣饰的商店,他鸣响喇叭 致敬。 那几个电台门卫看见他没用登记直接放行,告诉他所有的收音机已经锁定《 相叙到黎明》频道。老车位被人占据,他只好把车随便停泊,一切是这样熟悉, 好像他今天是来上班。 他拾阶而上,乘电梯来到指定演播大厅。还是这个座位,这支话筒,耳熟能 详的背景音乐,他不免感慨人生变幻莫测,发现手边香飘四溢的热咖啡,也不知 白鲜怎样把它带入禁地的。白鲜交给他问答提纲,他草草浏览,这对于他已经不 重要。 施小茹先他而到,看得出心情紧张,手里攥着提纲。一天前他们碰过面,她 态度似乎并不积极,多少令白鲜失望。现在,他们呈三角形对坐,随着音乐浮现, 节目开始。 白鲜的导语无处不体现段思宏风格,然后请出段思宏。一当嘴对话筒,段思 宏就再难控制自己:“各位听众,大家晚上好,久违了,虽然时空隔断了我们, 我却无时无刻不在怀恋共同度过的时光。十分感激主持人给了这样一次机会, 让 我与大家再次相聚。今天, 我仍要把痛苦与欢乐同大家共享, 但这一次我们变换 了角色,由你们搀扶我走向黎明。 “关于我的传闻炒得沸沸扬扬,在这里我没有更多的辩解。我想告诉大家的 是, 你们在报上看到的都属于真实,是我所追求的生活目标。关于我心理变化这 一点,我想等会儿心理咨询师施小茹女士会做阐述。 “众所周知,昔日我扮演过心灵主宰者角色,但你们难以想像,我和你们同 样不幸。最初我不知道自己倒底要什么,茫茫人海中苦苦摸索,碰得头破血流, 失去家庭,亲情,工作……所幸的是通过追求——失败——再追求,我终于省悟, 那就是,发现了遗失的自我。 “人总是在教训中长大,我也不例外。从前劝别人总头头是道,轮到自己才 尝到不被理解的滋味。事实证明,我还不如你们,是个更懦弱的人。我想告诉大 家的是,现在我变了,既然来到世上,就要认真地、对得起自己地活一回!不管 它正统不正统,不管科学叫它什么,我都坦然相对。今晚,我愿意和大家共同探 讨这个话题,共同开发我们未来的生活。”他推动键盘上那枚曾经触摸千万次的 键钮,让音乐缓缓浮起,相信声音己经盘旋在城市夜空,顺着浩荡银河流向远方。 施小茹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总觉得今天会犯错误。 “舆论认为你患了精神病,你怎样认为?”白鲜问,这是计划中话题。 “你看我有病吗?”段思宏一笑。“从性别上讲,我的确是男人,爹妈给的, 不否认。但从心理性别讲,我有选择的权利,向往女人绚丽多彩的生活是我最终 的选择。我不认为这是病,我敢说自己从生理到心理都很健康,如果什么人把这 种现象非得称为一种疾患强加在我头上,我的回答是:有病的不是我,是你们! 对不起各位,这里没有挑衅意思,历史能够证明孰对孰错。” 如此开场白施小茹虽感意外,却受感动,这种敢于面对自我的精神不正是她 欠缺的吗?她内心中另一个我被唤醒,那是长期以来被压抑的力量,忘记来之前 给自己定下的规矩,问道:“据我所知,你的行为并不被周围所理解,包围你的 是‘娘娘腔’,‘不男不女’之类的闲言碎语,你怎样对待呢?” “很容易,如果谁当面说我像一位女仕,我非但不烦,还要好好谢谢,我觉 得他读懂了我,心里会美滋滋。我怕的是用一种性变态眼光看待我,因为我不是, 又无法向每个人做出解释,这是我最怕的。” 这时不断有参予电话打进来,段思宏像过去那样看了一眼白鲜,白鲜掌握着 节奏,已经选择好某位听众,信号传递给操纵间。“换个角度吧?你毕竟是人群 中极少数,对于来自社会,或者制度的某种偏见,你不得不去面对,有何感触?” 白鲜问,这是提纲上没有的。 段思宏稍微思考,说:“这才是一个真正令人棘手又可怕的问题,你在回答 时将面对一个巨大的群体,面对五千年的文化传统和现行社会,面对法律、道德、 甚至周围包裹你的空气。在这里,我不想伤害谁,也不想妄加评论,为了我们还 能平等地面对面交流下去,就引用一则历史事例作为答案吧。大概二百多年前, 人类发明了机动船。这是一次科学的飞跃,因为这以前所有的船都是靠帆和桨做 为动力的。消息传来,人们都不情愿接受这样的事实,他们更愿意墨守成规。试 验放在的法国巴黎的塞纳河上,当天两岸挤满看热闹的人。机器启动时,人群中 爆发出喊声,一齐叫嚷:‘跑不动!跑不动!’但船终于还是在喊声中启航,劈 波斩浪。这时人群又喊出:‘停不下!停不下!’, 好了,这就是我要说的话。” 一段间奏音乐适时划过,白鲜接通听众来电。 参与进的是一位女大学生,直言问:“思宏老师,我一直关注你,可以说你 是一个时代的符号,总在向我们传递出人意外的信息。听了你上面的话,我想知 道您真的要变性吗?” “首先谢谢你的关心,我暂时还无可奉告,原因我自己也没有下定决心。但 我相信一旦作出决定,所有的媒体——开句玩笑呀,他们都是受我雇用的喉舌— —会一齐出洞,不仅让你知道,还要一直把你搞到烦透为止。” 女大学生笑起来,语速很快地问:“冒昧问一声,你对变性手术怎样看待?” “一个人对性别的选择,是对一种生存状态的选择,既不应当受到他人干预, 也不应受歧视,这才是一个成熟社会的表现。”段思宏啜一口咖啡,转向施小茹。 “其实,在这个选择的过程中,最有发言权的应是我的咨询师施小茹女士,她就 坐在我身边,我尊敬的咨师,此时我很想让你跟她说两句。对于我,你不认为是 一次失败的咨询记录吗?” 施小茹接过话, 说:“我从没这样认为,人的心理疾患存在着生理基础,并 非只依靠心理咨询,服用药物或借助手术也是治疗的有效方法,我个人比较倾向 于多种治疗的方法。这个问题历来存在着争执,也形成了学术流派,也是正常的。” “如果思宏老师进一步采取行动,比如选择了手术变性,你怎么办?”电话 里问。 “我想我会修正固有的方案支持他。” “我替老师欣慰,遇到你这样善解人意的科技专家。” 他们仨都憋住笑没有喷出来,为“科技专家”这样新式提法。白鲜再次播放 音乐,转播切回播音室,说:“据我所知,‘科技专家’,你们内部对此也存在 认识分歧,真的吗?” 施小茹迟疑了一下,但话筒不允许她停顿更长的时间:“我只能重复,我们 所做的努力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每位咨客活下去感到幸福,或者说幸福地活下 去。如果你选择了改变性别能幸福地生活,我为何不支持你, 为你高兴呢。” “可惜此时听众看不见,不然我会采用另一种方式来表示感谢。”段思宏插 入。 “我想借此多说几句。”施小茹适应了这种交谈方式,面对话筒不再拘束。 “心理咨询正在进入我们的生活,慢慢被大家接受。它需要一个完善过程,需要 我的努力,也需要咨客参与,才能站住脚。具体到这个咨案,我得承认是段思宏 带动了我们,启示了生活,他的痴心不改给这项刚起步的事业注入活力。” “好啦,让我们听听下一位听众打进来的电话怎么说。”段思宏投过去感激 一瞥,同时打断她的话,不愿她更多地卷进来,话说多了会对她不利。他代替白 鲜推动那枚音乐键钮,一切像过去那样,再完美不过。 接下来的对话里,段思宏变成一位舵手回到海上, 没有谁能代替。他巧妙地 烩制出一道道可口的心灵菜肴,让所有的参与者吃得满意,回味无穷。临了,他 还没忘了给自己做点儿免费广告:“亲爱的听众,如果您在节目结束后还想与我 交流,或者说想放松一下,那么请您光临艾克宠物乐园,我现在的身份是宠动总 督,嘘一一,千万别笑,也许您来到这里会获得更大的意外收获呢。在这里请允 许我引用米兰. 昆德拉的一句名言:‘狗是我们与天堂的联结。它们不懂得何为 邪恶、嫉妒、不满。在美丽的黄昏,和狗并肩坐在河边,犹如重归伊甸园。既使 什么事也不做也不觉得无聊——只有幸福平和。’” 节目结束已过子夜。他们似乎还没尽兴,又乘车去酒吧——三人共同向往的 老地方。 还是那盏昏黄的马灯,熟悉的美国乡间音乐,三个人坐下后都会意地笑了, 不约而同地随着音乐哼唱。施小茹脸色微红, 举起酒杯:“为了共同的……应该 怎么说呢?就为共同的吧,干杯。” 段思宏说:“为了理解,干。” 施小茹说这就是理解的魅力,眼睛瞄着段思宏,问带他们到这里是不是有话 要说。段思宏做晕状,说:“好贼的一双眼呀!”施小茹不无得意地说:“这点 儿我再看不出来,交道不白打了?”段思宏就着兴致透露,是想叫他们出出主意, 一旦自己做了变性手术将会怎样。 施小茹并未吃惊,似乎这是她久已等待的结局。 白鲜问怎么会突然这样决定。段思宏说不是突然,而是耗得太久,青春已逝, 再犹豫下去只能改做老太太了。施小茹劝他千万想好:“要知道,一旦手术,可 就‘一剪梅’了。” 段思宏做了个剪刀手势,嗫嚅:“对对,一剪子下去可不就没了嘛。” “要知道在国外,做这样一个手术,咨客和心理医生之间得进行两三年的交 往,像女人一样生活两三年, 才能上手术台。国内现体制肯定没有这样成熟条件, 那么也就要求变性手术者心理素质必须作一番调整,在辅导下有特别的提高。” 施小茹没有明确表示支持。 “你们很难理解我。每天晚上睡觉我都会恐惧,早晨醒来发觉还活着,庆幸 一切那样珍贵,逼迫你抓紧去做要做的事。” “我能理解。” “不,很难理解。当你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变性后面临的危机,这点你必须有所准备。广州第一例变性人前不久已经 自杀,原因就是抵抗不住社会压力。”施小茹提醒。 “是呵……”段思宏转动杯子,目光扫过白鲜和施小茹。“这些我都考虑不 知多少遍,怎样适应陌生生活,长期依靠服用荷尔蒙会不会产生副作用?父母承 认我吗?他们在外面将承受巨大的舆论压力,到那时怎办?我还会有爱情吗?会 有男人爱我吗?作为变性女人,最大的悲哀就是她终生不可能生孩子,这种困惑 将是永远的,我该怎么办?甚至我的名份怎么算,户口簿,身份证,公安机关要 修改一个人的性别,显然缺少法律依据,等等几乎有空就想这些问题,这些问题 必须在术前想好,做了手术再想等于吃后悔药。令人悲哀的是,国内这一切都是 秘密的,没有谁来告诉你,也没有公开的借鉴,全靠一种赌博方式,赌对了就赢, 输了只有一辈子受苦,或者去死。” “我教你一个办法。”施小茹边听边思考,说。“可以去整形医院看看,那 儿有许多正在整形,和等待整形的人,都是最直接的老师。” “好主意。”段思宏眼前一亮。 “可我还是不愿你去。”白鲜叹息。 “为什么?” “这样会加促你下决心的速度,一个最优秀的播音大师将就此消失。” “一个万众瞩目的女人将就此诞生,应该说比播音员更有意义。” 马灯光一点点暗下去。他们一直聊到酒吧打烊,日出东方,仿佛在合伙干一 件事。 朗利完全是在偶然之中听到电台节目。当时他关闭电脑,随手打开音响,妻 子甜润的声音传来吓他一跳。跟着,交谈内容和融洽语气让他作出结论,妻子表 面与段思宏疏远,暗地里却打得火热。他呆在那,越想越撮火,倒沙发里睡着。 醒来也不知道几点,回到床上,妻子还没回来,不免火上浇油。 他再次醒来屋子里洒满阳光,闭眼摸了一把枕头,是空的,手再往下划了一 个弧度,一切证明屋子里除了他不再有第二个人。也就是说,施小茹敢当着他的 面在外面过夜了!他眼前出现妻子在各种场合鬼混的画面…… 现在几点钟了,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翻身下床。客厅里静悄悄,他进厨 房,拉开抽屉,看见那把因为缺少使用而生锈的菜刀,拿起在手里,又从抽屉最 底层翻出磨刀石,在上面倒了些葵籽油——手在颤抖,一下子流得案板上到处都 是——然后刀刃贴在上面,一下下地磨,脑子里闪现刀光血影,他的思绪飞向远 方…… 台湾岛一片雨林中的庄园,那里有他的初恋。在一次学校组织的报告会上, 她就坐在他的前排,他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她转学而来,她的背影让他 怦然心动。有人从身后用皮筋发射纸子弹打在她瀑布样的浓发上,他能感觉到她 在克忍,突然他扑向身后窃笑的那个大个子男同学,接着是全场混乱,为此他受 到了学校警告处分。他后来也不知道那女孩儿叫什么名字,只记住她的脸和身材, 直到今天还是那样新鲜…… 一阵很轻的动静,他回头看见妻子站在门口,背衬耀眼的阳光。“你还没去 上班?”声音从逆光里传来。他内心那根紧绷的弦瞬间松弛,嗯了一声,小到连 他自己都难以听见。 “你在干吗?”施小茹走近,看见他磨刀,说。“我来吧,你去休息。” “昨天晚上你干嘛去了?” 他的表情肯定吓着她,她纳纳地:“几个朋友在酒吧里聊天,里边连窗户也 没有,走出门才发现天已经亮了。”她一边说一边刷牙洗脸找东西吃,准备去上 班。 “我真没发现你还有这种天才。”他在她身后说。 她停下,转向他,问:“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再问你一遍,昨天晚上干什么去了?” 她停顿一下,说:“我已经说过,不想再重复。” “那好吧,我替你回答,你已经看见我在磨刀,我现在就准备去杀人!”他 已经不是在说话而是喊,两眼如炬,菜刀点着她脸步步逼近,她嗦嗦地往后退, 大声问:“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你喊吧。”他狞笑。“我要杀了他!” 沉寂。 “你把刀放下,我害怕……”她晃动两只手,眼泪扑簌簌流下来。 “开玩笑,这怎么可能?”他冷笑道。 “我怕嘛,你放下好吧……” “我就是要叫你怕,还要叫他怕,叫你们都怕!”他挥舞刀,一步一步逼近。 “我求求你了,把它放下,有什么话好好说……” “怕吗?”他故意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她浑身一激凌。 “怕……” “好,你终于有一样东西怕了。以后我得好好依靠它。”他感到她的身子带 动刀在颤抖。“说吧,昨天晚上是不是和他在一起?” “谁?” “少装蒜!” 她瞥了一眼刀,不说话。 “我良言苦口劝你多少遍,少理他少理他少理他——少!理!他!可你就是 听不进去!”他吼叫,她一点点随着刀过来的方向往后闪,但刀始终没离开她脖 子。“说,你跟他有没有那种事?” “没有。” “再说一遍。” “就不,随便你怎样!” “好呵,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他说完,撇下她往外走。 “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割下他那玩艺儿!” “别这样朗利我求求你……”她说着扑过去,挡在门口。“你起来!”他踢 过来,沉闷的一声,她身子晃了晃,靠着门上死不挪开。“我求求你了,别这样, 冷静点好吗?” “不好!” “你要是真想杀他,就先杀了我吧……”说着,眼泪无声地往下淌。他呆在 那儿,看见她脖子上划开一条口子,血渗出来,心顿时软了。 “你真的没跟他上床?” “真的……” “你发誓!” “我发誓……”她极不情愿地说出。他盯住她的目光凶残而绝望,刀在颤抖, 半天,迸发出:“好吧,我就饶了这条畜牲!”她的身体随着绵软,还没容瘫倒 听见他说:“不过,你得让我检查一下。” “不,别这样……”她用手推开他。 “为什么,这样我才放心!” 他说着不顾她挣扎,用刀挑断她的腰带。 “看在咱们孩子的份上……”她跪下。 他两眼僵直,哇地一声,刀砍向自己腿……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