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段思宏出门前还是犹豫了,对着镜子审视了半天扁平的脸,桶状腰身,以及 那双偏瘦偏小的苍白的脚,最终逼迫自己得出结论。他没有像往常那样让阿志开 车,而是要过来车钥匙。 这是一个与每天没有任何区别的上午,城市上空笼罩着一片浮尘。他经过每 一个路口都会不由心动,那是回忆的起点,越往前开越感到道路陌生,他在这座 城市生活了几十年,并不知道要去的地方在哪儿,拨打114才确定目的地。 整形医院蜗在一条岔路口后边,不走近很难发现,四周墙头插满锋利碎玻璃, 下面的濠沟里传来蛙鸣。他绕了一圈也没找到停车场,只好车停在路边,敲响那 扇漆皮剥落的铁门。面无表情的门卫听清楚来意,放他进去。院子里却出奇的整 洁,绿树成荫,每个路口都竖有通往各科室的指示牌。他伫在原地,不知道该先 去哪儿,也不知该怎样张口问,几次鼓起勇气都没把“变性”二字说出口,最后 选择最近的一幢楼进去。 值班室里拥挤一团,他这才发现他算什么出格呀,眼前的人从着装到谈吐个 个都是另类中先锋,人人都在毫无掩饰地展示怪异性格。慢慢他弄明白这些人跟 他一样,都是来联系做手术的。他没想到生意这么火,简直挤不上前,跟一位下 巴连着前胸没有脖子的男或女人打听怎样才能做手术,这人眼珠一翻,给他个后 脑勺。 他在楼道拦住一位医护人员, 问咨询改性在什么地方,对方反问他预约了吗, 没预约不接待。他这才知道先要把资料传递给院方,得到通知才能来,而这些施 小茹从来没有告诉过他。看来施小茹说得不错,重塑一个人完全不像阄一头牲口。 从前面一个门里传出争吵—— “还说打了胶能增加十厘米,你们自己看,自己量,是长了还是短了,粗了 还是细了,大还是小了,我这儿没动它!” “这也很正常嘛,你看看合同怎么写的?” “怎么写的?纯粹骗人!”一个女子的声音。 “什么‘英捷尔法勒’运动自如,刚一硬点就全流出来了!还说保证质量, 关键时候不掉链子,你瞅瞅,比牙签儿还细!” “太夸张了吧,怎么也跟筷子差不多。” “我以前什么样,你们看看照片,这也叫人干的活儿!这不是废我呢吗?” “没那么严重吧,凑和着还能使,我的还不如你呢,我都没着急。” “我怎么能跟你比,你多大岁数?我多大岁数?还他妈提高生活质量呢,捅 进蚂蚁逼里都逛里逛荡!我去‘3.15’告你们,不得到我应得到的长度决不罢休!” “你去告吧,到底应该多粗多长,你看看国家有没有规定!” 他走近了,其中一个男人发现他快速提起裤子背过身去。从会诊灯箱上贴的 阴茎再造手术X 光底片,他猜出在吵什么,低头走开。想起“一剪梅”,高风险, 再加上手续繁琐,他心头惆怅。不知不觉走到换药室门口,里面有个姑娘在换药, 家长守在旁边。姑娘一对乳房切除,比男人饱满得多的乳头下方留下细长切口, 医生摘除纱布,用镊子碰缝合线时她表情疼痛,家长回头发现他,用方言吆喝一 声,轰狗似地关上门。 这就是他一直向往的地方吗?来时的满腔热情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他沿着小 径绕到住院部。栅栏门口写得明白:凭牌入内,他只好又踅回。正不知往哪儿去, 看见那姑娘换好药由家长陪着走向医院招待所,他带着好奇尾随上去。 姑娘一家消失在某门口。他犹豫再三, 还是敲响门。开门的是姑娘的妈,没 好气地问干什么。他只好说没别的意思,自己也想做变性手术,了解手术方面… …话没说完,再次被关在门外。 他不死心,姑娘回头一瞥叫他品到心灵某种共同的感应。出医院门, 买了些 鲜花水果又转回来,路上想好该如何应答。开门的还是家长,刚要发作鲜花已经 进怀里,声音立刻低下八度,悄声说闺女刚做完手术,希望不要老打扰。两个人 说话功夫,姑娘让他进屋。 “你好。” “你好。” 他们互相看着,心照不宣。 “坐吧,地方窄点儿。” “谢谢。” 姑娘神色虚弱,靠在床上。床边支了张木板床,留下一条缝隙算是过道。床 底下摆着电饭煲和成箱的方便面,晾衣绳上挤着一堆洗过的衣服,空气中一股糊 饭味道。段思宏介绍了自己的身份并说明来意。姑娘听的同时一直在观察他,听 罢感叹天涯同命人,逐项告诉他进到这里的手续,听上去比出国还复杂。他这才 得知,一家三口在手术前已经从外地来这里,医院要求所有改性者必须经过“缓 冲期”心理辅导,待时机成熟再最后决定手术还是不手术。姑娘要做四次大手术, 切除乳房只是第一关,护理她的家人将一直陪伴,在病房度过一年中剩余的三个 季节。 “瞧,连棉衣都带来了。”母亲说。 姑娘虽然女儿身,却性格爽快,话带锋机,仿佛他们早就认识,得知面前的 竟是仰慕已久的“金话筒”,脸上泛起红晕,两年前正是她倍受煎熬的时候,曾 在一个夜晚把电话打进《相叙到黎明》, 正是他引经典据,苦口婆心,把她带回 生活的起点。“都是你,不然我早变成小伙子了。” “真对不起,害了你。”他苦笑。 “快别这么说。我一直鼓励她听你的节目,如果能坚持,也许不会走到这步。” 姑娘妈插话,叹了一口气。 他早记不起往事,历史跟他开了个大玩笑,今天他正步着说教对象的后尘姗 姗来迟。他诚心诚意地向姑娘道歉,姑娘倒很大度,祝愿他早日住进来,好多一 个聊天的伴儿。姑娘告诉他,这里住着哪儿都好,就是人跟人之间不爱说话,生 怕被探到底细。这一点在他们分手时再次被验证,姑娘没有留下真名实姓。“你 就叫我‘假小子’吧,他们都这样叫。”姑娘说。 离开医院,他心情复杂, 今天总算迈出试探性一步,酸甜苦辣什么滋味都有。 他再次见到施小茹是在几天后一个下午,她似乎情绪不太好,脖子上多了一 条细长伤疤,上来先说呆在一起的时间有限,晚饭前必须回家。 “你是怎么搞的,生病了吗?” “没有啊,这不是挺好吗?” 她眨眨眼,问找她有什么事。他忽然感到别扭,因为她从不采取这种对话方 式,就简单说了一遍去整形医院的经历。“你真的打算‘一剪梅’了?”她听完 问。 他笑了,说如果现在后了悔,往事就真的变成耻辱,一辈子绑在耻辱柱上。 “那好。”她说。“还有哪些问题吗?” 他说出心中的感受和顾虑。她想想说有个同学在整形医院工作,愿意有时间 陪他走一趟,又说:“你已经看到,手术是一个超乎想像的工程。我要告诉你的 是,对于再塑一个女性来说,它只是一部分,难点在于外形改变后,气质是否属 于这个外壳,如果只是形似,哪也只是一次令人遗憾的尝试。” 他觉得她跟自己想到一块。 “它难就难在不是模仿,必须天然合一。女人是水做的骨架儿,男人是石头 身胚,要想男人变女人,就得石头化成水。可惜国内还没这样的机构来提供必要 培训。”她说。他问有什么办法可补救。她建议他去尝试学习越剧,这个剧种不 论艺术风格还是舞台角色都属于女性天下,一招一式,无不体现女人内在的柔美, 通过越剧熏陶可以一举两得。“人家说三十不学艺,我知道这等于刁难你。” “非常不幸,你说错了。”他说自己从小热爱舞台艺术,当场表演几个动作。 她被他的一字劈叉惊诧,没想到还有这一手。“瞧着,张飞骗马!这叫苏琴背剑, 白鹤亮翅又来了……”他差点儿玩一个嘴啃地,这才收住。 “这也属一厢情愿,人家指不定乐意不乐意教呢。”她说。 “肯定不乐意。”他说。回忆做节目时曾认识两位越剧新秀,后来再没有来 往。两个人商量后决定,就打着学戏的幌子杀过去,其他什么都不说。 “不过报名的时候肯定要填表,人家又会知道你是谁。” “还用到填表吗,报上天天登着,都跟通缉令差不多了。” “看来你也要学拉登了,先整容后上网,只能在半岛电视台活动。” “就怕那也逃不出人民的手心。” 施小茹连着接了几个电话,对话时都避开他,后准时告辞。他能从她的神色 感觉到发生了什么事,而且与他有关。接下来几天他一直约她,但她总是吞吞吐 吐,脱不开身。直到有一天她主动给他打电话,说她自由了。当时他并没有理会 这句话意思,还以为她可以从百忙中脱身呢。 改天,他们驱车前往小百花越剧团。路上段思宏说,他终于回忆起那位合作 过的越剧新秀叫金巧娥。 “以后有来往吗?” “你也知道我那会儿多猖狂,不可能看中一个戏子。” “所以就有了今天,人家也看不上你。” “这叫自作自受。” 越剧团院子里冷冷清清,他们站了半天也没见人影。路边宣传栏形象破败, 一些照片风吹日晒打起卷儿,他们在一张褪了色的合影上找到金巧蛾,如果不是 文字说明,段思宏完全想不起这张脸。半天才遇见一位拎着暖水瓶走来的女人, 忙上前打听,人家说以前确实举办过越剧表演培训班,后来因为剧团效益不好, 也就没再办下去。 “我跟您打听个人,请问金巧娥在吧?” “早下海啦,唱戏能挣几个铜钿。” “去哪里您知道吗?” 对方摇摇头,回忆傍了大款。他们俩相对而视。“你们最近还办班吗?”施 小茹问。 “哪还有人管这个,楼都卖了,过两天人家就来扒。” “那剧团呢?” “天晓得。”对方丢下他们,往前走时暖瓶一路嘀哒。 二人不免扫兴,天色近午,开车转到附近的新东方大酒店,要了雅间。吃饭 的时候施小茹说黎云来过,两家大人已经从广播里知道他行踪,找他呢。他心里 咯噔一下,酒都没心思喝了。她劝他必须处理好这一层关系,在西方,做这样的 手术必须家里人支持。 “他们最希望我回到过去,这样他们就高兴了。”他哀叹,最担心的是女儿, 一旦变性,女儿便没有父亲,而多了一位母亲,他又找不到合适的解决办法。他 不知道女儿能否承受这样现实,如果不能承受,世上又多了一个单亲孤儿。“太 痛苦了,在这个问题上,亲人简直就是习惯势力的帮凶。” “还不能这样说,应该相信他们,多沟通。” “他们只考虑脸面,不管我死活。” 正说着话酒店老板出现在门口,一眼认出段思宏,上前施礼。老板也曾经是 《相叙到黎明》热心听众,见面自然少不了一番恭维,添了碗筷,加了几个热菜, 他关心的是有关段思宏那些小道新闻。段思宏只好一一解释,说到一半,闯进个 靓丽女人,快嘴快舌,眸光流盼,说楼下来了新客请老板快去照看。段思宏和施 小茹都觉得女人眼熟,老板忙介绍来的是夫人,他们这才对上号,果然就是金巧 娥。金巧娥也认出段思宏,回忆起多年以前的那次接触,跟老板换岗,挨着段思 宏坐下。 “早晨就有一只喜蛛从房梁落下,中午您就光临。”金巧娥娉娉婷婷、大大 方方,举起酒杯。 “这就是缘分。”段思宏干杯。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施小茹说。 金巧娥没听懂,段思宏说出去越剧团求师一节。金巧娥哈哈笑了,说结婚生 了孩子后就不再登台,辞职下海。虽说不再唱戏,毕竟二十年的功夫在身上,空 余时间也收了一帮弟子,算是玩票吧。所以一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如果段 思宏不嫌弃,尽可抽空参加活动就是,况且门下能添这样一位赫赫有名的人物真 正求之不得呢。 段思宏施小茹一扫沉闷,释然开怀。段思宏说,如果不是饿了,不是进了酒 店碰上老板,机缘又会错过。“不行,今天非得好好庆祝一把。”说着让打开茅 台,举行拜师仪式。金巧娥见动真格的顿时慌了,香酥小手摆个不停。段思宏紧 追不放,拿了越剧里女人的礼节屈身,金巧娥脸上绡帐般红。正赶上老板进来, 听说缘由,即兴宣布该酒店成立剧社,聘请段思宏出任社长。 “千万使不得,我是门外汉。”段思宏死活推托。 “这没关系,名誉社长吧。”金巧娥说。 “对,人家从没打过枪还当上军委主席呢。”老板说。 施小茹在底下抻段思宏衣角,段思宏立刻不再推辞,建议与金巧娥共操社业, 大展宏图。一群人热热闹闹,金巧娥又一人扮两角清唱了“楼台相会”。施小茹 贴段思宏耳朵悄声说:“你注意那眼神儿动作,那才叫江南女子的精髓都飞扬于 一身呢。” 段思宏两眼紧盯住,一一揣摩在心。 散了酒席,段思宏开车送施小茹回家。路上施小茹接到伯尔电话,说有急事 找她,她似乎感觉到什么,调转车头的同时打电话回家请假,朗利对她不能按时 回家表示遗憾,叮嘱晚上外出注意安全。段思宏把她送到地方,开车离去。 在茶楼,她与伯尔见面,这位德国老人的睿智总可以使人神经放松。他也收 听了电台节目,对段思宏颇为赞赏。施小茹不无得意地告诉他,目前他的精神境 界远非仅此,已经决定改性。伯尔眼睛一亮,赞扬这其中的意义不仅在于某个人, 而是为中国带来新的自我价值观和健康的生活态度,这恰恰是这个古老民族缺少 的。建议她把一年来的咨询档案整理成文章,他负责推荐到国外刊物发表。 “恐怕还太早吧。”她闻着顺风飘来的独特雪茄味,沉浸于美好想像。 伯尔想说什么没说,女弟子的自信和尽职尽责增添了他心头郁闷。 “老师,你怎么了?” 伯尔弹掉雪茄上的灰烬——其实那上面哪有灰烬呢,说:“我约你来,是要 告诉你一个不太动听的消息,我把它放到最后说,是想让它与前面好心情相抵销, 这样您就可以平静地去面对它了。” 施小茹不易察觉地震动一下,等待着。 “我见到你们主任,或者说他把我叫过去,为了你的事我们发生争执。当然, 原因又是段,还有你在电台的表现,他已经决定,怎么说呢,引用一个你们国家 现在的时髦词儿:你下岗了。” 施小茹脸上没任何反应,甚至保持着矜笑。 “我还在试图说服他,把你留下来……” “不必了。你替我谢谢他。” “你们为什么闹得怎么僵,他已经容不下你。” “您应该去问他,我可不愿意背后评论一个人。” 她挑动眉毛,耸耸肩,一下轻松了许多。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