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夕阳倾注在花园里,周围的枝枝蔓蔓,包括汉白玉喷泉石雕表面幻生出一片 金闪闪毳毛。施小茹提一把塑料喷壶穿行于卵石小道间,自从失业,她有足够的 时间闲着,用朗利话说,上帝给她放了长假,让她集中精力生孩子。怀孕后她反 应强烈,经常吐得到处都是,兜里总揣着塑料袋。 现在她每天要干的事就是对卡拉OK机练唱,在灶台做饭,然后开动脑筋将 这两项活动推向新高度。不过这只是朗利看到的表面现象。她已经看出丈夫身上 越来越明显的心理障碍,在潜移默化中说服他接受心理咨询,好在她有的是时间 面对这位唯一的咨客。 “守着心理博士,我还有必要到外面找麻烦吗?”朗利态度很明确,没病。 她只好耐心解释,通常好的咨询效果,应该双方尽量保持陌生状态,一旦换成熟 人效果会受影响。 窗帘拉开,又是一个早晨。 施小茹进厨房煮鸡蛋冲麦片,朗利准备去上班的用品,俩人配合默契。 “你做的早餐越来越好吃了?” “真的吗,不是故意奉承吧。” “真的。” “比我姐姐做得怎样?” “你已经使我忘记她。” 她隔桌子抚摸他的手臂。他抬起脸,像个大孩子眼里注满温情,面包跌落, 两只手响应着柔情。“你要是喜欢,我每天都做给你吃。” “我爱你。” 他们绕过长餐桌抱在一起。 准时七点钟,他们离开家。朗利开车把她送到省人才交流中心,然后去上班。 她的个人材料放在那里已经快一个月了,联系的人不少,但诚意聘用的不多。 人才交流中心汗气熏人,众多应聘者来这里只不过看看,并不抱多大希望, 这中间也包括施小茹,她所学的专业对于经济日益发达的需求市场显得格格不入。 服务台的人告诉她,又有两家外企看过她的材料后愿意接洽,她像每次一样敲定 时间。她正在挤来挤去呢,听见有人叫,回头是苗青青,手里拿了一摞印刷精致 的个人册子,逮窗口就塞一份。“你怎么也在这儿?”她惊喜。 “跟你一样,下岗了。”苗青青乐嗬地说。 “你这样的骨干也会下岗?” “快别表扬我了,本来想摸八万,结果来了一张四饼,背透了!” 她们在大厅茶室坐下,要了两份果汁。施小茹这才知道她在全国统一咨师资 格考试中没有通过,宋幼铭对此也无能为力。 “你打算下一步干什么?” “我不能跟你比,你有过得硬的文凭,到哪儿都有饭吃。我只好讨饭吃不嫌 馊啦,干点儿力所能及的。” “有合适的吗?” “难。”苗青青晃动淌汗的脑袋。“人家一听说咱是专业咨询,都以为是搞 政治的呢。” “我教你个窍门,去外企,国外管理很重视这方面。” “试过了,人家不但要文凭,还要最高的呢,外语起码六级以上,我说的外 语他们们根本听不懂。” “那你怎么办?” “打算改行,刚才那边柜台上在招婚介所的呢,我觉得不错。” “改行当媒婆?” “那不正好,咱练的就是劝人这一功,以前还得端着拿着,现在直奔主题, 给他们穿上爱情的外衣,往床上一轰,完事。” “你快拉倒吧,小心叫警察抓去。” “抓去更好,省了找工作,还有饭吃。” “对,连房租都省下。” “还有水电煤气费。不过你还别说,这不乏一条出路,实在找不到工作我就 这么干。他们说现在监狱里条件可好呢,跟外国的差不多,闭路电视什么的都有。” 她们俩东拉西扯,苗青青说关键的时候才看出宋幼铭这人太阴,他完全可以 拉一把,却见死不救。她说恐怕很难,中国心理咨询业正在逐步走向规范化。苗 青青不屑,说他早就把她给卖了,最近一期《中华心理学刊》上登载了一篇论文, 在学术方面详细论述了段思宏咨案的发展过程,引起国内外轰动,文章署名姓宋, 而内容全都是抄她的,建议她回去找来看看。听完这话,她心里像压了一块石头。 跟苗青青分手,她去邮电局买了一份《中华心理学刊》,看了开头就再放不 下,靠在大厅柱子上一口气读完。文章的标题叫做:《八年心贴心,一朝花非花 》,副标题——走进一位“异性癖”患者心灵,全文浓缩了她的咨询记录,唯一 漏掉的就是她的名字。她脑子一片空白,透过字里行间,宋幼铭的脸变得厚颜无 耻……走出邮电局,她随手把刊物丢进拉圾箱。 一路上她都在劝慰自己,跟段思宏的痛苦比起来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窗帘拉开,又是一个早晨。 施小茹进厨房煮鸡蛋冲麦片,朗利准备上班,俩人配合默契。 “今天还去人才交流市场吗?” “对,见一家公司的代表。” “唉,什么时候能像你姐姐就好了……” “嘘——,又提她了。” “骚瑞骚瑞,没别的意思,我绝对养活得起你和孩子,在家呆着就行了。” “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话。”施小茹用叉子敲打盘沿提醒他。 “骚瑞。”朗利赶紧低头吃饭,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变了语气。 准时七点钟,他们离开家。朗利开车把她送到省人才交流中心。 施小茹望着白色沃尔沃消失进车流,并没有转身走向人头攒动的人才交流中 心,而是向着相反的方向,穿过马路来到一家酒店大堂,看见段思宏靠在一棵绿 萝后的沙发里悠哉地翻阅着报纸。 “嗨,毛儿宁!” 大概是唱了一段越剧的原因,他气质看上去糯许多,说话也带着拐弯儿音。 他们来到酒店停车场,段思宏车就停在这儿。眼看离手术日期越来越近,施小茹 有空就陪着他上医院,在她眼里,更重要的是心理准备,术后恢复就全靠自我调 节。她通过同学关系安排了一次生殖器再造手术观摩,对象恰恰就是“假小子”。 面对这样的机会,段思宏几天来一直处于兴奋状态,好像挨一刀的不是别人是他。 “看来我得给你一笔劳务费了。”开车上路,段思宏说。 “为什么?” “这样一趟一趟跟我跑又没工作,让你去我那儿又不肯。” “我去你那儿干嘛呢,给狗咨询吗?” “骂我?” 她笑了,说:“别介意,我这样做不是为了别的,为我自己。” “我还不太明白。” “我虽然不再是你的咨师,但总要把一件事情干成,对吧,不能半途而废。 这样对我自己也有个交待。”施小茹顺手调小了车内空调,说怕风。段思宏说她 最近气色不太好,死活要给她开一笔营养费。“那好,先给我二百万。”她差点 说出自己怀孕。 “二百万?你把我带回家吧,就算顾个男佣。” 他们到整形医院手术室已近中午。“假小子”做了静脉注射镇静剂坐在里间 屋,等待着药物起作用,看见他们举起一只手,两根手指兔子耳朵一样竖起来。 外间屋的长椅上坐着“假小子”爸妈哥姐,看见他们面无表情点点头。 医护人员对于段思宏早不陌生,段思宏换上进手术室的消毒装备,主刀医生 告诉他稍等,往里经过两扇门才是手术室。他掏烟发给“假小子”亲戚,他们让 他看背后墙壁上告示,他这才想起此处禁止吸烟。“紧张吗,大妈?”他问“假 小子”妈妈。 “有点儿,主要怕她受不了。”这女人笑得牵强。“以前想不通,现在没法 子,希望以后她能好好地活下去……” “假小子”姐说:“唉,她身为女人,还未尝过做女人的快乐。她应该尝一 下,如果觉得做女人痛苦,再这样也不迟。”说话时主刀医生推开通向手术室的 第一道门,“假小子”跟在后边,据说她将要在里边经过八个小时的痛苦煎熬。 “假小子”妈妈还是头一回见施小茹,扯着手说女儿打小就像男孩子,爬树, 下河,打架,随着年龄增长,被一种常人难以理解的痛苦所困扰,性格孤僻,常 躲着家人喝酒抽烟麻醉自己,不到二十岁就离家到外面,看过心理医生,但效果 不理想,直到走上手术台。施小茹抬头看看段思宏。段思宏明白她的意思,他还 知道“假小子”长到十八岁,母亲给她介绍对象,她一拳打碎窗户,从楼上跳下 去。 护士过来,他们跟着走进手术室通道。“假小子”安静地躺在多功能手术台 上,麻醉师正有条不紊地将各种传感器导线接上,监护仪显示出波纹曲线,心跳 经过扬声器发出有规律的“嘟、嘟、嘟”节奏。 段思宏走过去,无影灯将浑身涂满红色消毒液的“假小子”照射成一尊铜雕, 产生出神圣感。他竖起两根指头。已经注射了乳酸钠林格的“假小子”困得睁不 开眼,嘴里粘粘地说:“快点动手吧……让痛苦彻底解脱……”施小茹把他拽回 原处,告诫他只能呆在远处不得靠近。 “害怕吗?” “有点儿。” “改变主意了?” 他笑时两眼眯成一条缝。现在他们只有两只眼睛露在口罩外,凭借目光表达 心情。 护士揭开罩在“假小子”下半身的浅蓝色无菌布。她的两条腿分开架在马鞍 形支架上,涂了消毒液的处女膜破裂,渗出几滴鲜红的血。现场有人发出唏嘘, 轻声地议论。段思宏不敢再看,扭过头去。施小茹碰了他一下,目光逼迫着他看。 “别忘了你干吗来的。”她低声命令。只见主刀大夫伸手接过护士递来的手术刀, 寒光一闪,“假小子”下腹便无声地剖开,露出白花花脂肪,随即一块块纱布盖 在上面迅速被染红。 他心提到嗓子眼。“他们现在正在分离子宫和卵巢组织。”她低声说。他由 此想到了自己躺到这张手术床上的情景,她切除的,正是他所需要的。“请不要 闭上眼睛!”她的声音再次传来。“盯住看,体会此时的痛苦,感受这一刀割在 自己身上……”止血钳“啪”地夹往子宫动脉,“咔嚓”剪断,结扎,终止了供 血。 “呀——”他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 她的手伸过来抓住他手,意思是挺住。钳子夹住子宫放在不锈钢盆内,然后 剖开,原本孕育生命的宫腔内狭窄一条,二十余个人生春秋它一直在等待,等来 的却是报废。 “太残忍了。”段思宏眼里含了泪水。 “这就是理想的含义,必须付出代价。” “这之前他们交流过多次,她态度一直很坚决。” “希望你也能这样。” 他点点头。那些密密麻麻的毛细血管纷纷破裂,“假小子”身下的无菌纱布 浸在血中,时间在一分一秒地度过…… “吓着了?” “不!” “哆嗦什么?” “累的……” 他说的是实话,这里连坐的地方都没有,他们已经站着看了四五个小时。 “她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他发现她的额头沁满了亮晶晶汗珠,湿发贴在 脑门上,伸手揽住他,让她靠着自己,感到她呼吸急促,身体像一块蒸去水分的 布。“真到了那一天,谁来陪你呢?”她在他怀里说。 “不知道。” “你可以雇一个护工。” “有这样的护工吗?” “应该有。” “他们是男人还是女人?” “他们都是经过专业训练的护士,不会使你感到尴尬。” 段思宏不再说话,他确实不知道那一天谁会来,会不会像“假小子”这样, 门外等着一群亲人。他希望,但这希望让他心痛,因为这是不可能的。 “我说过,下一步困难得多,你要想好。”她艰难地说。“假小子”裸露在 外的手臂上刺有一个蓝色“忍”字,他仿佛听见来自炼狱的呐喊。“忍”字在灯 光下颤动,化成飘动的旗帜,他恍惚感觉自己也是旗帜下一名战士。时间在不知 不觉中变得漫长难捱,手术依然像刚开始那样严谨,他们俩越靠越紧,他已经抱 住她。 无菌水笔将“设计图纸”画在“假小子”阴部,最上端部位的一个圆圈是准 备再造男性尿道的出口。“这里的缝合十分关键,将花费两小时,用八根七十五 厘米长的可吸收线,至少缝二百针,稍有失误,尿液就会从人工再造尿道渗漏… …”这声音越来越低,忽然中断。他低头,发现她瘫在他肘弯里,忙问:“喂你 怎么啦?” “我不行了……难受……” “你挺一下!”他抱起她,用力过猛差点儿栽倒,冲出手术室。 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他把她平放下,脱去帽子和口罩。她脸色煞白,脉搏 微弱,衣服全湿透。“你怎么了?”段思宏变成哭腔。 “没什么……”她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说话的力气都没。 “要紧吗?我去叫医生?”他给她擦去汗,汗像渗漏一样不停淌。 “我去叫!”“假小子”哥哥自告奋勇,说完跑开。不一会儿引来一位穿白 大褂的医生,七手八脚把施小茹抬上轮床,推进抢救室。医生问段思宏怎么搞的, 段思宏也说不清楚,只能说他们在手术室里站着沾着她就不行了。医生为施小茹 做了检查,诊断为低血糖造成虚脱,挂了一瓶点滴液。 外面的天暗下来,远处一有卡车跑过窗框就震荡抖动。段思宏守着昏迷中的 施小茹,听见肚子在咕噜噜叫。谧静中,手机的铃音吓他一跳。声音来自施小茹 挎包,一声接一声,他到外边接了。“喂,亲爱的你在哪里,我已经到家了……” 电话里男人口齿不清。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想想,挂断。 过了一会儿,手机又响起来,还是那个号码,他关闭电源。心里想,是什么 人用这种语气给她打电话呢? 偶然间施小茹醒来,看见他和输液架不好意思地笑笑,问手术结束了吗。他 说还没。“你再进去吧。”她说。他说没必要了。她摇摇头,说:“其实这个过 程很重要,以后你会明白……”但他还是没有离开。在他的眼里,她现在比什么 都重要。 “你不应该瞒着我。” “你说什么?” “我说你的身体。你的身体这样虚弱,应该告诉我。” “告诉你,咱们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这样,你让我觉得欠你的实在太多。” “那你就给我开张支票……” 他笑得有些僵,这种时候开玩笑,再幽默也乐不起来。 “你用不着说这些,只要你成功了,我也就成功了,我们俩是绑在一起的, 都在完成一个夙愿。” 段思宏点点头。 直到输液结束,手术还没做完。他们告别“假小子”家人,段思宏扶施小茹 上车,她却说甚也不肯,非要自己走,走了没几步撑住墙停下,吐了一地,段思 宏追上去,她这才任他搀上车。“你把我送到家门口就行,我自己走进去。”坐 进车里,施小茹说。 “你这是干吗?” “行了,听我的……”她的回答有气无力。 车汇入万灯夜市,沿着湖滨公路缓行,可见地上一座城市,水中一座城市。 两个人不再说话,段思宏尽量把车开得平稳。“收获大吗?”间或,施小茹在黑 暗里问。 “嗯,你休息吧。” “我没事……”她柔弱的手在他的腿上拍拍,停在上边。 “说实在的,非常非常地感谢,这等于让我经历了一次手术,以后真正轮到 我,我相信自己能挺过去。” “这就好。” 他从方向盘上腾出一只手,放在她的手上,她手翻过来迎合,两只手握在一 起。接下来的路程,段思宏都是一手把方向盘完成的。车子穿过市区和一片林圃, 进入住宅小区,这里他还是施小慧结婚时来过,此时失去了昔日热闹,一片幽静。 他把车开到别墅门口,停下。“到了。”轻声说。 她惊醒,说了一句类似“要死了!”之类的话,匆忙下车,脚刚沾地又一个 趔趄落回座位。“慢!”他从车头绕过去扶住她。 “我行!” “你呀……” “很好嘛,应该搂得更紧些。”这声音从高处传来,段思宏感到施小茹浑身 一哆嗦。别墅门厅的灯打亮,灯下站着朗利。 “您好,朗先生。”段思宏扶施小茹走上台阶,伸出一只手。 朗利并没握手,说:“我不好,已经戴上绿帽子,怎能好呢!” 段思宏不知此话怎讲,看向施小茹。 “朗利,你干吗……” “你闭嘴,怪不得手机关了呢!” “你说什么?” “等等,这件事由我来解释,当时她晕倒在输液,我怕打扰,是我关的。” “编得不错呀,你是不是还准备说她当时生了小孩,正躺在床上喂奶。” “朗利,请别这样!”施小茹从段思宏肘里站出来,晃了晃,朗利的两只眼 睛已经在喷吐火苗。“住嘴!”他咆哮。然后转向段思宏。“你别以为我好欺负, 逼到我家门口,我是台胞,破坏台胞婚姻,你知道什么罪过吗?”手指点划段思 宏脸。段思宏一闪,差点儿跌下台阶。 “你大概误会了……” “我误会,我要是再误会就变成武大郎了!”见朗利要动手,施小茹不顾一 切挡在中间。朗利这一拳本来是冲段思宏去的,却重重打在妻子身上,只听“呀” 声,段思宏赶紧上前扶住。朗利一旁嘲弄:“心疼了?” 施小茹抹去嘴角的血,小声说:“你快走吧。”段思宏并没退却,而是挺身 上前,朗利也扬起下巴不甘示弱。“你也算个男人?”段思宏猛地揪起他衣领, 顶到墙上。他一定是有许多话要说,而且绝不是什么动听的话。施小茹咕咚跪下 :“求求你们了……” 段思宏看了一眼施小茹,又看看朗利,手松开。 “你打呀?打呀?”朗利挡住去路。“你要是不动手,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施小茹爬起来,推了一把段思宏,说:“你快走!”话没说完,被朗利拔拉一边。 “早听外边风传,您是一位大家闺秀,今天就恕我失礼了,我倒要看看你的乳房 是怎么长的!”朗利说着双手抓住段思宏衣领向两边一撕,“嘶啦”,段思宏本 能地用手掩在胸口,摁住乳罩。 施小茹能感到一座火山将爆发。在她的视线里,段思宏嘴角上露出一丝笑, 说:“就这样,看在你太太面上,就这样。”说完,走下台阶,发动车离去。 施小茹这才呻吟一声:“快,孩子……” 朗利惊呆,看到血正顺着妻子双腿源源不断流下来……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