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雷丁森加特们,大家好。首先我代表自己简单说几句,因为众所周知的原 因,我将有一段时间不在领导岗位,离开大家我心里很难过,包括朝夕相处的全 体小家伙。不过幸好,总公司为大家派来一位新领导,她也是你们都熟悉的,海 南公司马总经理,大家热烈欢迎!”掌声淹没段思宏最后一句话。 马萍登台鞠了一躬,接过话筒—— “谢谢,谢谢大家!来到这里,看到蒸蒸日上的景象,我想说的是,段总不 在期间,希望大家能给我同样的支持,工作做得像阿拉伯牧羊犬毛色那样漂亮! 光彩夺目!让他在走向争取解放自由的道路上去得放心,过得开心!” “噢——汪汪!喵!嘎嘎嘎!咕咕——嗒!”台下的全体员工和鸡鸭猫狗发 出欢呼。 段思宏接过话筒,说:“前两天我接待了一位银行老总,他在背后议论:‘ 这个人到底是先生还是女仕?’我行了个礼,对他说:‘对不起,吓着您了,您 乐意叫我先生我没意见,叫女士我更高兴,加到一块儿叫也无所谓。’这使我想 到了你们,当我再次回来,可能要给你们添麻烦了,因为你们注定要改变以往的 习惯叫法,在我名字前面冠以新的称呼,那就是——密司儿!”拖长的尾音在山 坳里久久回荡。 台下再次发出欢呼。 马萍拿过话筒说:“我向大家透露一个小秘密,现在段总专攻越剧金派小生, 我们用热烈掌声欢迎他给大家来一段清唱《十八相送》好不好?” “好!” “那我就献美啦。”段思宏清一清嗓子,整一整花衬衣,忽然星目璀灿,绢 掩香腮,柳腰轻摆,一声“梁兄呵——”出口,仿佛整个世界都跟了那股精神而 去。马萍眼里不禁湿润。 几天前她奉总公司命令来接替段思宏工作,心情却是别样,一段美好情愫眼 睁睁被斩断, 令她暗自唏嘘。她正式接手日常工作后,仍按照老习惯, 上班头件 事就是换上鲜花,喷洒清新剂,擦干净盛咖啡的西洋式印花细瓷杯。那辆专用车 也重新布置过,更突出女性品味。 她有空就陪他逛街购物。不久,他所有衣物都将被淘汰,衣橱里取而代之的 是另一个色彩斑斓的世界。看着段思宏兴冲冲拎起大包小包满载而归,然后不知 疲倦,不厌其烦地对镜梳妆,迷醉于花红柳绿,她就感到一丝刻骨剜心的遗憾。 她还陪他去了两趟整形医院办理手续,人都把她当作他妹妹,她也就笑着默认。 “哥哥住院肯定是你来陪床了?” “那当然!” 这天,他们从医院出来,她见他愁眉不展,不明白为何。他叹道:“其实, 眼前的一切都可能是白忙乎。” “为什么?” “手术意见书上没有直系亲属签字,等于一句空话。我已经离婚,能够在上 面签字的只有父母,他们态度你知道,到现在我们还断绝往来。” “那怎么办?” “没办法,血缘关系是不可能选择的!” “必须到场签字吗?”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这可是人命关天,伪造签名要担当责任。” “我要是你妈该多好呀。”憋了半天,她说。他笑了,马上又叹了一口气: “我妈,她现在也不知怎样了……”他凝视远方,忧心重重。 “我没别的意思,是想说,我要是你妈会顺着你。” “这就是现实,你不是我妈,妈妈因为我已经残废……” “需要我代表你去说服她吗?” “这都是命中注定。自己种下苦果,只有自己咽。”他说完,无奈一笑。 又是一个难眠之夜,段思宏坐在长廊的木椅上品着苦咖啡,望着对面山野的 深色轮廓和上空闪烁的繁星,偶尔一两声犬吠传来,孤零零地。他就这样呆呆地 熬过长夜,一直感到寒意回到屋里。早晨,他随便吃了点东西,没有像往常那样 梳妆打扮,连马萍也没告诉,出发。 他先到街上买了些鲜花和水果,然后按照黎云提供的地址寻来到母亲动手术 的医院。在通往病房的路上,他心里有一块石头在滚来滚去,自己到底来干什么 呢,连他也说不清楚,就是有那么一股力量牵掣,他才来到这里。 母亲躺在一排病床中间的一张上,样子已经让他不敢辨认。母亲蓦然发现他, 眼睛一亮,挣扎着坐起。“妈。”他叫了一声,上前扶住。 “来了儿呵。”母亲端详着他。“你叫妈等得好苦呀……”说着抱住他哭起 来。 “妈,儿不孝,儿给您陪罪了。”他的眼泪也止不住流下来。 “妈一直盼着,心说你不能来了呢。” “是我对不起你们,让您遭罪了。” “妈跟你爸说,你会来的,妈知道你会回来……”母亲替他擦去眼泪,邻床 都被这一幕所感动。他扶母亲躺下。“妈您别哭了,看哭坏身子。” “不碍的,哭哭心里痛快。” “爸呢?” “去拿化验单了,一会儿就回来。”母亲深情地看着他,他的到来使她为之 一爽。 “我都听黎云说了,身体还好吧?” “不太好,总是拉肚子,浑身没力气……”老人每说一句都要喘口气,像是 见着儿子在撒娇。他一时无话可说,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再说好听的也无济于 事。 “听你媳妇说,现在搞大了,当上总经理?” “都瞎掰的事,无非养了几条狗几只猫。” “妈知道你会出息的,你打小就跟别的孩子不一样。” “您儿子?”临床一位五十多岁妇女伸头问,大概也刚做过手术,行动不便。 “对,他一直忙,也没空来看我。”老人自豪地说。 “多好哇,一表人才。” “跟施大夫还一直有联系?”母亲小声问。他知道母亲指的施大夫是谁,也 清楚这句话里含义,点点头。他已经有日子没见施小茹了,除了中间通过电话, 她似乎在有意回避他。“妈看见你病就全好了,等你爸回来咱们就出院,跟妈回 去,还像以前那样好好过日子,行不?” “行。”他点点头,同时想到此一行目的。 “见到女儿了?” “见到了。” “是不是又长高了?现在可懂事呢,每个礼拜都跟她妈来,帮我干这干那… …”老人说到这停下,目光看向门口。段思宏回头看见父亲伫在那儿,赶紧起身, 叫了一声:“爸爸。” “来了?”老人似乎还不相信这是真的,看着他。 “来半天了,一直等着你。”母亲的声音较刚见面时脆生许多。“单子取来 了?” “取来了。” “咋样?” “不好,医生说各项指标都不好,不同意你出院。” “啥指标不指标的全胡扯呢,你看看我,有啥病?一见我儿子啥病也没啦。” 说着在床上伸胳膊抬腿。“妈您还是听医生的。”他说,接过化验单。 “人家说了,你要是偷着回去,出了事不负责。” “我也就说说,胆都摘去了,哪还有那个胆儿呀。” 母亲挤挤眼角。 “爸您坐。”他搀父亲坐下。父亲一直扯住他手不松,好像怕再丢了,嘴里 说:“我跟你妈一直念叨你……还以为你不能来了……”说着拈拈眼角,抽几下 鼻腔。 “这老爷子,没听说还有儿子。多好的儿子呵。”邻床小声说。 “挺眼熟的,是不是上过报纸。”另张床上的人说。 吓段母一跳,含混着说:“对,小报儿,没啥……” “你还挺好的?” “挺好的。” “挺好就好。” 父亲说完,又像以往那样不多说话。“妈您吃点水果吧?”他摊开果篮, 让 母亲挑。母亲毫不犹豫地指向西瓜。他拿刀破开,病房里立刻飘满清香。他在把 西瓜切成瓣的时候,脑子里还想着该怎样开口,想来想去,看到老人的样子又于 心不忍。“爸,妈,吃,这是新品种,没籽,放心吃不会卡着。”他憋了半天, 说。 二位老人用盘子盛了,端给邻床分享。 直到吃完西瓜,扶母亲躺下,他才眼睛看着地板对父亲说:“爸,咱们让妈 休息,我陪你到外面走走。” “行吗?”父亲看看母亲,有些不放心,从入院以来他还从没这样奢侈过, 一直形影不离。 “去吧,去花园走走,你不是老跟我说那儿多美多美吗?去,我没事儿。” 母亲摆摆手,合上眼。老人表现出的相依为命再次让他心里难过,几乎放弃来此 目的。 父亲所说的花园其实是住院楼后面一块绿化带,假山顶不停地喷射自来水, 溅湿周围的地和墙。他们坐在长椅。他递给父亲一张纸巾让他擦擦汗,父亲攥在 手里舍不得。“你媳妇回来都说了,本想等你妈身子骨好点一块儿去看你。” “您快别损我了,我早该过来。” “我说的是心里话,我跟你妈一直惦记着。” “黎云,她都跟您说什么了?” “也没说什么,说一切挺好,和外国人开公司,生意挺火。” “没说别的?” 父子俩目光相遇。父亲避开目光,说:“说了,当时你妈就不行了,抢救半 天才过来……孩子,咱不提这个好吗?爸相信你来就是认错的。这一页就让它过 去,你回家,咱们把媳妇丫头也接回来,和和美美,多好。” “可爸,我今天来,不是您想的这样……”他没法再说,父亲的脸已经沉下。 “你不是来气我的吧?” “爸,您从小把我喂大,知子莫如父。” “有什么话说吧。” 父亲态度冷得怕人。他心一横,把准备入院做手术改性的事前后说了一遍, 没等说完,父亲不住摇晃头,嘴里咕哝:“儿啊,你是往死里整我们呀!你平素 做的那些事,我们就忍了。你要死要活,我们忍了……工作,连同家, 都不要了, 我们还是忍了……可你还不够,非要造出天大的丑闻来,让谁都没法活……你说, 这不是把人往死里整吗?还不如一闭眼, 什么都看不见,心里痛快!” 他不敢说话,更不敢再提签字的事。父子俩闷坐着。 “孩子,我跟你妈都寻思好了,你要真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我们老两口也 就不活了。”父亲说完,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包。是一包鼠药,上面印着骷髅。他 伸手去夺,父亲哼笑道:“看来我的担心不错。” 段思宏眼泪流下来,说:“爸,您要我答应您很容易,一句话的事。但我心 里清楚, 我是再也做不到你们要求的那样了。你们可以不认我这个儿,但我不能 再骗你们,再对自己不负责任,再害谁, 您就恕儿这一回吧,强扭的瓜不甜。” “唉,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呵……” “爸爸,儿这次来,一是请您宽恕,二有个请求,做手术那天希望您能来一 趟,在手术书上签个字,成全了孩儿。这也是我对您……” “你做梦吧!”没等他说完,父亲巴掌拍在腿上,好像骨头都断了。 “爸,儿只求您这一回,再不麻烦您……” “你还知道人间有廉耻二字吗?”父亲怒然起身。“我要是同流合污,就辱 没了祖宗八辈,教天下人啐骂!”父亲边走边对着脚底下狠吐了一口痰。 剩下他,鞋和裤管被喷泉溅湿。附近一位病号在闭目养神收听收音机里的广 播:“根据中央气象台今天下午十五点三十分发布的天气预报,今年的第七号强 台风将在明天中午左右经过台湾海峡以东洋面,在长江中下游及杭州湾一带登陆, 中心最大风力达十二级以上……” 在这片竹林环绕的院子里,从马萍的公寓楼二层可以俯瞰到对面段思宏房间。 整个通宵,她就坐在窗口,望着长廊下那一粒时亮时泯的烟火儿。距手术还有一 天,她知道他此刻心情,很想给他些安慰,又知道他此时需要的不是柔情。她在 心里祈祷,希望旭日东升能给他带来满意的答案。 施小茹来过电话,告诉她生病住在医院,不能过来携助段思宏,希望他谅解。 她想过去看她,她却死活不肯说出哪个医院,电话打到一半忽然中断,仓促留下 一句:“好了就这样吧回头我再打给你……”但她还是听到背景里一个男人声音, 虽然不真切。 最近身边的许多迹象让她迷惑不解,段思宏嘴里再也听不见“施小茹”三个 字,施小茹也几次拒绝见面,他们之间不会发生什么事吧,倒是白鲜隔三差五过 来,忙里忙外,也是缄口不谈施小茹。她有一种预感,这些人都遭遇到困惑。 “唉,此刻施姐能在该多好。”她心里感叹。 翌日,她起床来到院里,段思宏已经不在。 “晚安!”露西问候。 “晚安。”她抚摸它。它温顺低下头翅膀打开。她知道他去了哪儿,也知道 此一去结局。她一直打开手机,心想一旦有了好消息他肯定先通知她。直等到中 午也没消息。她连午饭都没吃,阿志特地买来的芒果切开晾成了干。午后上班, 段思宏回来,沮丧之态像个落汤鸡,她立刻什么都明白。 段思宏锁进房间就没再出来。 她敲了半天,门才打开,他哭成个泪人。 “有事吗?”他低着头不敢看她。 她想安慰他几句,鼻子一酸,眼圈也红起来。“我想自己安静一会儿。”他 眼睛看着地说,说完要关门。“请等等。”她终于说,进到房间。“他们没不同 意?”段思宏点点头,捂住脸痛哭。 “他们不签字,我们的努力就白费了?” “谁肯承担这个风险……” “你上次说过,如果没离婚,黎云签字就可以。”她说。 “可我已经离婚……” “你有没有想过再结婚呢?” “不可能的。”段思宏呜咽着。“我已经回绝她。” “我不是指复婚,是指结婚。” “结婚,跟谁?” “我。” “你?”段思宏抬起脸,一脸迷蒙。 “对,这是我的请求,也是我的心愿……” “这不可能。”面对她肃穆的神情,段思宏后退。“不可能……” “我说了,是我自愿的。” “只为了眼前吗?” “我知道你想说,我得到的不是丈夫,而是姐妹。没有爱情,只有后悔。” “萍,我谢谢你一番好意,我不能害你。” “我说过,我自愿的,你可以把它理解成高尚的情操,也可以把它理解成庸 俗的乘人之危,我只有一个心愿,这个愿望在我心里埋藏了很久。” “这绝不可能,太可怕……”段思宏瞪大眼睛,一脸恐惧。 “别拒绝我!”她扑入他怀里,抱住哭泣说。“就让我留在你身边吧,我侍 候你,等你好了再分开,这件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答应我好吗?”承受 着她的爱抚和执意,段思宏渐渐迟疑,嘴里喃喃:“这样做,你付出的代价太大 了……” 察觉到他回心转意,她说:“我小命都是你给的,这点儿牺牲还不应该吗? 再说见死不救,也不符合当前提倡的道德规范呀!” 段思宏叹息,看着她不说话。 “同意了?我知道你会同意的!”她搂住他亲了一口。 “我没说同意。” “可你的表情告诉我。” “这事要传出去,肯定又变成号外新闻。” “你是不是觉得我配不上你这个名人呀?” “唉,都什么时候了,我算哪门子名人呀。” “那不结了,替咱们宣传还不好?” “我是怕连累你,我已经是名声狼藉。” “我高兴,我乐意,满天下都知道才好呢!”马萍挥动手臂,好像面对一大 群围上来了人。然后转过身说。“那好,既然你同意,咱们抓紧时间,现在就去 办手续,明天我就可以作为你的合法妻子在手术意见书上签字了。” 段思宏有过婚姻的经验,思忖说:“恐怕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吧?” “这你可以放心,我已经打电话问过,跟过去不一样了,只要双方自愿,有 合法身份证,再加上单位意见就可以。”说着做了个鬼脸。段思宏想想也没更好 办法,马萍又把工作做得这样细,只好告降。马萍从抽屉里取出公文纸和印戳, 说:“咱们俩不就是领导吗?咱们说了就算,这就叫给自己做主!”说完挎上段 思宏胳膊,说:“走吧老公,去晚了人家该下班啦。” “走!”段思宏抓起车钥匙。“俺算明白梁山泊好汉是咋诞生咧。” 他们开车到区民政局。段思宏发现办理结婚登记手续的又是那个给他办理离 婚手续的女人,“咦”了一声。女人也认出他,把桌子上的三角指示牌调了个个 儿,只见“办理结婚”的另一面写着“办理离婚”,女人说:“‘咦’什么,这 不是很正常嘛,一三五办结,二四六办离,一人管两摊,提高工作效率。” “‘原来如比’!”段思宏说。 “动作够利索呀,刚离了没几天,又来办结了,这回可要想好啦,别半天找 不到借口,咱俩都耽误时间。” “想好了,吃一堑长一智,哪能老停留在原来水平上呀。” “那好,手续都带来了?” “都在这。” “领导意见呢?” “在这。”段思宏出示纸笔印戳,说:“我太太就是领导,您说我写她盖章, 我们听您的。” “嘿,还一条龙了,那我就说了呀?” “说吧,我洗耳恭听。” 写了没几个字,女人听说他叫段思红,想了想,若有所悟,睁大眼睛,差点 儿把含在嘴里的手指头咬下来,一字一顿地问:“你、就、是、那、个、满、大、 街、传、来、传、去、的、‘金、话、筒’?” “您别吓死我。” 女人转向马萍,问:“他马上就做手术,你不知道吗?” “怎么了?我是‘风松瀑布己清绝,更爱玉佩声琅铛’。”马萍嘴对印戳哈 了一口气,凭空做出个盖下来动作。“您别磨蹭了,快招呼吧。” 女人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位小姐,你是不是也准备做手术,如果是, 现在就写好,省得以后改来改去太麻烦。” 段思宏不乐意了,插进来说:“你考虑那么远干吗,说不定国家与时俱进, 又颁布了新的婚姻法呢。” “对对对,我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咱们接着写,刚才到哪儿了?” “兹有本单位……”段思宏重复。 “兹有本单位……”女人嘴里一边念叨一边思考。“段思红先生?女士?你 说咱们是写‘先生’好呢还是写‘女士’好?我都让你们给绕糊涂了。” “还是写‘先生’好,需要验明正身吗?” “别别,您可别,咱们就‘先生’。” “那我就写上了?” “写吧,咳,什么世道呀,越来越乱了,男女都分不清了,还结哪门子婚呢 ……我看我们也该歇业了……”女人自言自语,挥挥手,让他们愿意怎么写就怎 么写,只要把章盖清楚就行。 段思宏一挥而就,马萍啪地盖上大印,递进窗口。女人连看都没看,手指在 键盘上飞快地敲了几下,在电脑屏幕上完成一切手续,将两张格式一样的大红结 婚证扔出来,说:“我干了一辈子搓合山,像这样标新立异的还是头一份儿,看 来以后这活儿是越来越难干了。” “也没什么难的。”段思宏检查了一遍证上的字有没有印错,表面言笑,心 情复杂,从这一刻起,这桩婚姻带给他的是什么他也不知道,眼前不是玫香四溢 的婚床,而是散发消毒水味的手术床。“您广种福田,积德行善就是了。” 他们来到街上。马萍牵了段思宏的手,走路模样像一只偷到腥的小猫满脸诡 笑,说:“我饿了,已经一天没吃东西……” 这时,段思宏才感到一阵虚脱。他们来到附近一家老字号,上到二楼,挑了 一处临湖落座。此处坐北朝南,透过花窗,一湖风景尽收眼底,心情也随之开朗。 转眼,酒菜上桌。 段思宏斟满两杯酒,端起来,感慨地说:“委屈你了爱妻,这是世界上人数 最少的婚宴了。” 马萍眼含泪光,酒在杯中微微颤动:“谢谢你给了我这一刻,此生足矣。” “等等,等等!”他们正待喝个交杯就听背后有人叫。回过头,见白鲜为首, 章阿姨随后,从隔壁雅间涌出一大群电台的同事,人人手端一杯酒,个个脸上喜 上眉,涌到桌子前,久别重逢状,一点儿不见生伸筷子就夹菜。白鲜看看段思宏, 又看看马萍,说:“这算怎么回事,噢,横是牵线跑腿儿都是我,轮到喝酒把我 给甩了。” “您这不是来了吗。”马萍手掩住嘴笑着说。 “这可是撞上的,不是请来的。”章阿姨眼镜后边眼珠子玻璃球一样乱转。 “对,罚酒罚酒!” 众人起哄。段思宏刚要端起来,章阿姨又拦住,说:“说说清楚,喝的这是 什么酒?不明不白的酒我可不喝。” 马萍扯白鲜到一边,得知这就是把她的诗贴上墙那个女人,撇嘴道:“我来 告诉你,这杯酒是壮行的,明天你就多了一个小妈。”章阿姨也猜出马萍是谁, 被这股逼人的气势镇住。 段思宏和白鲜赶紧出来打圆场,大家这才没伤和气。白鲜挑头,大家举杯祝 愿段思宏婚姻美满,手术成功,万事如意,世界大同。他贴着段思宏耳边小声说, 施小茹已经知道他明天动手术,因为朗利看得紧不能出来,请他原谅。这话就像 高度数烈酒,一股暖流涌过他周身。“我这辈子算倒霉透了,天底下最善良的人 都让我给得罪。” “这不怪你,”白鲜小声说。“故事长着呢,回头慢慢听我分解。” 大家听说段思宏明天做手术都露出惋惜,说要把昔日的录音资料刻盘保留, 制作成白金绝版。白鲜却说:“大可不必绝望,用不多久,一个鲜为人知的著名 女播音员又会诞生。”众人举杯,祝愿有朝一日,段女士以崭新的声音面貌来电 台做节目。 “其实我很留恋台里,也愿意与大家共同做节目,可惜呀,轻舟已过万重山, 不提啦。喝酒!”段思宏杯酒下肚,与章阿姨目光相遇。章阿姨说:“咱们一言 为定,手术成功后我安排时间。” “女声二重唱?” 大伙儿都笑了。 婚宴规模在继续扩大,伯尔接白鲜电话开车赶来,带来德国啤酒和一大包香 喷喷的巴伐利亚烤肉。他和段思宏虽然未曾谋面,但通过施小茹的嘴早不陌生, 和善的德国老人在举杯祝愿的同时,希望今后能与段思宏建立咨询关系,段思宏 欣然允诺。 “我真怀疑是她派您来的。”段思宏做猜想状。 “你可以这样理解,我就是偷偷摘她桃子的,中国人怎么说,孙悟空,对。” 伯尔做了个猴儿动作,把满座人逗笑。 电视台《卫生与健康》栏目摄制组闻讯赶来,一眨眼支好灯光和摄像机,开 始现场采访。 女主持人陪段思宏漫步在幽幽荷塘暮色,略带伤感地对准镜头说:“亲爱的 观众,我们现在正在做的,是一次带抢救性质的拍摄,站在我身边的这位就是大 家所熟悉的,也是为全市人民所关注、所争论的段思宏先生,再过十几个小时, 他的这个称呼将被改变,我们这次采访也将成为不可重复的历史。不过,在未来 的日子里,我们这个栏目将不间断的做出跟踪采访,同时回顾今天的画面,让大 家对整个事件有一个深刻清醒的认识。此刻,我要提醒大家的是,请牢记住这张 脸,以便在未来,让记忆重叠在那张人们所期盼的女性脸上……”女主持人把话 筒递给段思宏,满怀深情地让大家记住他最后的声音。 段思宏清清嗓子,开口:“在这里我只想讲一句话:非常遗憾,领我走上这 个舞台的人今天没有到场,非常的遗憾……此时不能见到她……”段思宏抑制住 感情,离开画面。 “她叫什么名字,能告诉大家吗?”女主持人追上来问。 白鲜挡在画面前,说:“这事回头再说,先拍我好吧,我有话要说。” “你是谁?” “无关群众请退远点!”摄影师啪地关掉机器。 上来两个保安把他架走。 马萍开车回到宠物乐园已是半夜,段思宏倒在后座醉成一摊。她停好车,费 了半天劲才把他弄回房间。他靠她怀里仍没终断电视演说,中间夹带出施小茹, 多少让她心生醋意。 她安置好他,动手准备明天住院的必需品。这一醉不定什么时候才醒,而手 术时间定在明天上午十点,也就是说一早就要出发。丝绸睡衣、坡跟拖鞋、刺绣 三角裤……这些,都是她陪他精心选购的,她把它们一件件叠好,放进手提箱。 山野是如此寂静,远处传来竹蝉不间歇地长鸣,把整个夜晚拉成一条闷热细长的 丝线。 收拾好,足足三四个大包,她心说女人出门倒底与男人不一样呵。回头看了 一眼床上的段思宏,见他满头是汗,就涮了一条湿毛巾回来,搭在他额头。他微 微睁开眼,瞥了一眼又合上,抬手拍拍身边,嘴里说:“今天晚上别走……” “不。”她轻抚他的脸庞说。 他加重拍了拍床,说:“你现在已经是段太太……” “有你这句话,我就全够了。”他感觉到她要起身,一把抓住,睁开眼: “你别走,明天我就不再是个男人,我想现在把自己交给你……” “谢谢,我说了,有这段婚姻已知足,其他全不在乎。” 段思宏烧红的眼睛里扑苏苏滚下眼泪,嘴唇颤抖,猛地抱起她翻在床笫。 “你听我说。”她从热吻中挣脱。“我知道你怎么想,你也知道我是怎么想,我 不需要报答。” 段思宏停在那儿,眼泪不停地流下,看着她。 “听话,好好休息,明天早上我来叫你。”她说,母亲样抹去他脸上泪,下 床。 “等等,这难道就是我们的洞房花烛?”他在她背后说。她站住,回过头, 已然泪流满面。 他张开双臂,等待着她过来…… 最终,她摇摇头,说:“祝你做个好梦。” 说完,转身离去。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