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 唔……啊……" 帐内传来一声又一声急切地哀号,一声不止、一声又起,像 是强忍着非人的疼痛。 帐内的人一会儿煮热水,一会儿安抚着炕上的人,真是忙得焦头烂额、手足慌 乱。 " 将军还没回来吗?" 苗袈一看见掀开帐帘入内的朮裟,赶紧将她拉到一旁小 声询问着。 " 没有,外头的哨兵稀疏,大部分的人全到边关救援去了,我託人拿了书信去, 到现在还没有下落呢!" 朮裟也是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 可瑾瑜就快要生了,这儿又没有产婆,咱们该如何是好?" 一听到将军尚未回营,苗袈的脸更是愁眉不展。 " 这还不打紧,我听到一个坏消息。" 朮裟怕让炕上即将生产的玉瑾瑜听到, 赶紧将苗袈拉至帐帘边。" 从边关传回一些消息,说是将军出师未捷,且濒临阵败 的紧要关头呢。" " 当真?" 这消息一传回无疑是雪上加霜。 " 也不知是真是假,战场上传回的消息总是会有出入;或许是边关壁垒森严, 书信不通,所以将军还没收到书信也有可能。" 为止苗袈的担忧,朮裟便想出一些 极有可能的情况。 不管这消息是真是假,决计是不能让瑾瑜知道。 " 苗袈……" 一声声淒厉的惨叫声不绝於耳,吓得苗袈和朮裟赶紧奔至玉瑾瑜身边,暂时先 将将军的事情抛诸脑后,当下瑾瑜的事是最重要的。 " 怎么了?" 苗袈赶紧拉着玉瑾瑜冰冷的小手,心里头早已慌得不能自己。 " 孩子……快出来了……" 瑾瑜颤巍巍地说道。" 快备……热水……布巾…… 快……" "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苗袈还来不及听清楚玉瑾瑜交代了什么,便被朮裟 的惊呼声给打乱。 苗袈顺着朮裟欣喜若狂的目光探去,瞄到一个全身沾满血的婴孩。" 生了,生 了!" 她赶紧割断脐带,将他抱起,急急拍打着他的身体,在听到一声如雷响般的 洪亮哭声,三个女人全都不约而同的哭了。 待一阵手忙脚乱的清洗之后,苗袈才将乾净的婴孩抱至玉瑾瑜的面前。 " 瑾瑜,你瞧,是个男娃儿。" 玉瑾瑜在朮裟的搀扶下,艰辛地坐起来,双手抖动地抱过婴孩。 " 是个胖娃儿呢,看不出瑾瑜这么瘦弱也能生出这么胖的娃儿。" 朮裟在瞥见 他的第一刻便如此惊讶着。 " 像极了兀荆。" 玉瑾瑜眼眶噙着泪水,有一份说不出口的感动满满地萦绕在 她心中;她终於知道娘亲当年是抱着何种心情生下她们五姐妹。 她的眼带着泪水,模糊的视线中,仍能自这婴孩稀松的发丝里,看着红光满佈 ;是一头和他爹亲一般的红发,连紧闭的眼上也能看出他卷翘的睫毛像极了兀荆, 而那倔强而睡的神情,则十足是她的翻版。 " 是啊,简直就同将军的一个模样。" 一旁的苗袈也不得不如此的夸讚着,尽 管这娃儿不是她怀胎而生,她却已经对他有着一份难分难舍的感情,只因,他是将 军的骨肉。 " 对了,咱们给他取个名字吧。" 朮裟在一旁看着两个泪人儿,心中真是受不 住地也跟着快流泪,遂赶紧转移话题,好让气氛能活络起来。 " 名字?" 是啊,她倒还没想过名字。 玉瑾瑜瞧了苗袈一眼,徵求她的同意;因为她已经决定将这娃儿送给她,她也 算是他的娘亲,也有权替他起个名字。 " 你取吧,这是你的娃儿呢!" 苗袈拿起手绢拭去玉瑾瑜脸上的泪水,再将自 已花掉的脸擦拭一番,终於破涕为笑。 虽说瑾瑜要将娃儿给她,可她却没打算真要接收这娃儿;只要瑾瑜有这一份心 意,她便觉得够了。 玉瑾瑜看了一眼初升的太阳,再看看怀中的娃儿。" 那我为他取名为旭曜鞑, 愿他能人如其名,光明灿亮。" 可千万别像你爹亲,身处於这样的乱世之中,血气萦身。 " 姐姐同瑾瑜定要小心,见苗头不对,一定得赶紧回来,知道吗?我同旭曜会 在这里等你们回来。" 坐在马车里,看着身影逐渐变小的朮裟,玉瑾瑜突有一种不能再见的感触。这 一趟路行去,必是凶多吉少,她和苗袈都明白得很,但谁也不敢下定论。 边关传回一道又一道紧急的败阵消息,她和苗袈是如何也坐不住,决定要到前 方去瞧瞧,才能安抚一颗不安的心。 苗袈在前头驾马,速度之快,可以让她感受到她也是心急如焚,一刻不得缓, 然而越接近边关,路越难走,再加上漫天飞雪,四周瀰漫着阴森森的杀气,可以敏 锐的感觉到边关不远了。 马车约略行驶了一刻钟的时间,突地自远方传来震天价响的嘶叫声,和着撼天 震地的鼓声,远远地投在她的耳里。 " 瑾瑜,这边!" 苗袈拉着玉瑾瑜的手走下马车,一步一趑趄,寸步难移地在 堆成山的雪地里行走。" 已经可以看到阵营了。" 远方一片白皑皑的大地里,点缀着一点点的黑点子,散落在一望无际的广袤天 地中。 " 咱们再往前一点。" 玉瑾瑜稍喘了一口气,便又拉着苗袈的手往前走。 她就要走了,就要离开这个地方;可是在她要离开的当头却传来兀荆战危的消 息,这教她怎能走得开?不,无论前方的路有多难走,她定要看见他,不论是人、 是屍! 随着越走越近营区,人声、战鼓声、号角声益发的响亮;眼前的黑点子,也开 始变成会晃动的人影,她就快可以见到兀荆了。 穿过一片树林,玉瑾瑜同苗袈原本欣然的心情却突地染上浓浓的哀愁。 放眼望去,所触及竟是屍首遍地、哀鸿遍野的景象,雪花仍是不知愁地覆盖在 这战死沙场的官兵身上,及蜿蜒成河的血流上…… 这片皑皑大地里竟然腥臭薰天、血溅慑人! 玉瑾瑜和苗袈皆被眼前的一切震惊住;一生在乱世中漂流,曾听闻前方的战事, 却不曾亲眼目睹这战场上的惨绝人寰。阴风呼呼、雪花纷纷,落在斗篷上的雪片凝 成一张张染血的面孔,狰狞地睁开腥红的血眼,控诉着这化不掉的冤屈。 这一声声淒厉悲痛的哀鸣声,不绝於耳;这一幕幕撕心裂肺的杀戮迫害,怨气 沖天;这一滴滴腥血狂狷的忿恚不平,恨入骨髓……这不是战场,这俨然是一幅人 间地狱图! 她怕了、惶恐不已,却哭不出来,着魔似地一迳往前走。 她还没见到兀荆呢! " 苗袈,我们快走!" 她拉着呆愣一旁的苗袈,直往眼前的黑点窜动的地方走 去,不知踩在脚下的是雪还是屍,她祇想快点见到兀荆。 " 慢点,瑾瑜!" 玉瑾瑜欺霜赛雪的肌肤几乎融入这一片雾茫茫的雪窟冰天里,若不是那一头黑 发,苗袈真以为她要消失在这一片大地里。 急匆匆地穿过那一片树林,还来不及停歇一口气,眼前已是两国短兵相接、互 不相让的杀戮战场。 两国正以不同的阵法相较劲,仍是一片混乱,不知孰胜孰败。 蓦地,她看见了,看见坐在黑马上的兀荆。 她总算是见到兀荆了,他并没有如回报的消息那般战败沙场。 她瞧见兀荆骑在马背上吆喝着,一身盔甲散发着逼人的肃杀之气,配在腰际的 大刀,亮晃晃地透着狡黠窒人的血气;他战无不胜、所向披靡,双腿一蹬,座骑立 奔,披坚执锐、身先士卒,麾下精锐骑兵齐发。 雪虐风饕之际,两国士兵相交,兀荆沾血的大刀一挥,砍、刺、斩、杀,人头、 残肢、鲜血一起飞喷奔舞,折断的旗帜与兵器四散,战鼓和号角反覆地交迭,座骑 之下所践踏的皆是一条条无辜的生命! 那不是兀荆,那是恶鬼,是恶鬼附在兀荆的身上! " 不!" 玉瑾瑜松掉握住苗袈的手,直往着横屍满佈的战场奔去,而不顾在后 头喊叫的苗袈。 是身为大夫的本能,玉瑾瑜奔至两兵相交的边处,一一看着地上的屍首,在血 雪相融之处,寻找尚有一线生机的人。风雪肆虐,她几乎快要睁不开眼,却仍然不 放弃希望地找着、觅着。 " 瑾瑜,这里太危险,我们得回去了。" 苗袈看着玉瑾瑜的一意孤行,遂忍不 住地行至她的身边想保护她。 " 不,或许还有人存活。" 双眼刺痛得难受,玉瑾瑜却仍是不想停下手边的动 作。" 能救一个就是一个!" " 可你若是将他救活了,他还不是一样要上战场,结果不是同现下一般!?" 眼看着远方有着人影逼近,苗袈的口气更是说得越急越慌。 " 可是,我……" 怎能眼睁睁的看着生命在她面前消失? " 瑾瑜……啊!" 看着玉瑾瑜渐行渐远,苗袈便赶紧追至她身后,怕她出了差 池。 蓦地,苗袈陡然大叫,玉瑾瑜急忙回头一探,猛地发现两个大明兵将苗袈缚在 手中。 " 你们别杀她,她是我的朋友。" 眼看着无情的刀即将划下,玉瑾瑜更是奋不 顾身地往回跑,扑在苗袈的身上。 那两名大明兵一看,惊诧在这战场之上发现自己的同胞。" 姑娘,你怎会在这 里,这里很危险!" 不待玉瑾瑜回答,另一名大明兵随即开口:" 八成是被掳来的。" 说着,他又 拿起手中的刀,旋即要往苗袈身上砍下。 " 不!" 玉瑾瑜赶紧将那大明兵推开,好让苗袈能够摆脱他们的箝制。" 苗袈, 你快逃、快逃!" 她不能让自己的任性害了苗袈因此而丧掉小命。 " 瑾瑜,你……" 她不和她一起走,她怎能独自逃走? " 快呀!" 玉瑾瑜将身子攀上两名大明兵的身上,阻挡他们无情的追杀。 她很清楚,若是外族的女子被逮,绝不是轻松地一刀解决而已,必是有更加惨 无人道的对付,她怎能让苗袈因她受这种苦!? 苗袈看她一眼,遂往战场边跑,熟谙雪地的她,弹指之间,消失在这一片的雪 地里。 " 你竟敢帮助外族?" 森冷的声响自心安的玉瑾瑜背后响起,她旋身一看,这 两名大明兵彷彿化作黄泉恶鬼,一脸的诡邪,举起的大刀闪着精光,好像要畅饮人 血! 玉瑾瑜不断地退,退了又退,却终因雪地的松软,而跌坐雪地。难道她就要在 这里死去吗?她还没回杭州,她想要回家呀! 再怎么挣扎,那两名彷若丧心病狂的大明兵却丝毫没有停下脚步,那脸上是不 加掩饰的杀意,冷飕飕地窜入玉瑾瑜的心房。 " 兀荆!" 玉瑾瑜闭上了眼,口中不自觉地喊出兀荆鞑的名字。 眼看着那刀子亟欲落下,生死即在这刀落的一瞬间;猝不及防地,一阵风雪乍 现,一把大刀蓦地从旁将那把刀架起,随即将那大明兵的头砍下,任那血液四溅, 吓得另一名大明兵腿软倒地。 " 兀荆!?" 玉瑾瑜听到这奇怪声响,随即睁开双眼,看见兀荆鞑坐於座骑之 上,剽悍狂肆,英风凛凛。 兀荆鞑倏地翻下马背,一把将玉瑾瑜紧紧地拥在怀里,一双手仍微微战栗着。 " 你把我吓坏了!" 他真以为来不及了,若不是那大明兵在下刀之前,尚有几 分的犹豫,他现下抱着的可是她的屍首,与她天人永隔了。 " 你怎会在此?" 看着前方的战场仍是一片兵荒马乱,他怎会突然跑到这儿来 着? " 是我。" 苗袈自座骑的旁边闪出来。 原来是苗袈,刚刚她朝战场边上跑,她还直以为她吓慌,跑错地方,原来是替 她求救去了。 " 你怎么会跑至这里来?" 好像想起什么事情似的,兀荆鞑发起火来,对着玉 瑾瑜怒吼。 " 我……" 能说她是来见他的最后一面吗? 玉瑾瑜紧紧地将他拥紧,怕是这一生再也不会有相遇的一天,怕是再也触碰不 到这温柔的拥抱。 " 瑾瑜?" 兀荆鞑将她小脸抬起,看着她眼中隐忍的泪水,心中警铃大作,他 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总觉得有点不寻常的古怪。 玉瑾瑜直看着他,虽然他的脸沾上血迹斑斑,却不是那般让她难以忍受;她知 道这一切都是为了保护她。 兀荆杀人不对,可若他不杀人,别人就要杀他;是她的私心吧,若真要有人死, 她也宁可是兀荆杀人,而不是别人杀了兀荆。 " 我好想你。" " 喝?" 他有没有听错?这是她第一次这般地诉衷曲,感觉就像是生离死别, 她是担心他吗? 兀荆鞑紧紧地将她拥入怀中,尽情地享受这难得的愉悦,闭上眼睛想着,等这 场战役平息,不管夯夷如何反对,他一定要带着瑾瑜离开这里,再也不让她瞧见这 腥风血雨的场面。 正当他俩享受着意外的喜悦时,另一个腿软的大明兵却伺机立於兀荆鞑的背后, 刀子冷晃晃地抖着亮光…… " 将军小心!" 苗袈原本想走离这里,让将军和瑾瑜好好地话别一番,孰知, 她恰好瞥见这大明兵不轨的举动,随即以身挡在兀荆鞑的背后。 这刀直挺挺地贯穿苗袈的身上,鲜血顺着刀锋一滴滴滴在雪地上,染成刺眼的 血红。 " 苗袈!" 玉瑾瑜亲眼目睹这一幕,随即将兀荆鞑推开,吃力地搀扶着苗袈滑 落的身子。 兀荆鞑怒眉一扬,一个旋身,提起大刀即往那大明兵身上砍,杀他个千刀万刀, 都无法消弭他的愤怒。 " 来不及了,我已经放出狼烟……" 这大明兵临死前仍奋力地扯开笑容,似乎 耻笑着他的愚不可及。 兀荆鞑抬头一望,黄色烟雾直上云霄,不消一会儿的工夫,四面八方聚来大批 明兵,团团将他们围住。 兀荆鞑迅速地跨上马背,随即弯下身拉着玉瑾瑜," 走吧!" " 不,苗袈也要一起。" 玉瑾瑜直看着面容苍白的苗袈。 " 快走吧……若是连累到将军,我可不原谅你……" 苗袈倏地将仅余的力气往 上推,藉着兀荆鞑拉她的气力,将玉瑾瑜推至马背上。 兀荆鞑让玉瑾瑜坐於他面前,大刀随侍一旁,双腿有力地一蹬,身下座骑立即 狂奔,自眼前杀出一条血路,无人能挡。 " 苗袈!" 她的眼中一直深烙着苗袈满足而快乐的笑脸,彷彿能为兀荆鞑而死, 是她最大的心愿。 她不懂,真的不懂! " 放肆!你胆敢到这边关来,若说你不是奸细,有谁相信?" 在阵营之内,传 来夯夷十分不满的暴怒声。 战况危急,兀荆鞑将玉瑾瑜带回至总营帐内交给夯夷,随即又出兵迎敌。 " 我不是奸细。" 玉瑾瑜不解他为什么对她的成见如此深。她不过是救人,难 道救人要分种族吗? " 我不管你究竟是或不是,我都不能将你留在这里;待会儿,我会遣人将你送 回原来的帐营。" 夯夷碧绿的眼眸十分鄙夷地看着她。 " 那我可否医治那些伤兵?" 方才救不了苗袈已让她痛心疾首;若是有人可获 救的机会,她绝不会见死不救。 " 我族伤兵?" 夯夷狐疑地挑起他那道紧蹙的浓眉。 " 不分,只要是伤兵我都救。" " 这样的行为不是在显示你是个奸细?" 夯夷站起身走至她的身边。" 你别以 为你是兀荆的宠妾,我便不敢动你,若是逼人太甚,我可是不会手下留情。" 面对夯夷的威胁,玉瑾瑜更是一脸无惧。" 只是救人,何须要分你我?" 夯夷凝神静听她的想法,半晌," 你先回原来的营帐,若是有受伤的士兵或俘 虏,皆交由你处理,我不会过问,你先回去吧!" 这小女子果然与众不同,难怪兀荆鞑会为她迷醉。 " 待这场战事平定之后,我会离开这里。" 玉瑾瑜蓦地说道。 " 我是说你要先回去原来的营帐。" 夯夷一听,眉头不禁又打了个结。 " 不!我是说要回我的故乡——杭州。" " 你真的不再待下来了吗?" 朮裟泪水盈眶地道。 自从从苗袈死了之后,和瑾瑜已经相处了那么久,她竟然还是要照着她当初的 承诺离开这里。 " 现在若不走,等到飘雪,我就更回不去。" 玉瑾瑜坐在马车上,频频看着朮 裟手中酣睡的孩儿。 战事已定,已无更多受伤的士兵和俘虏,再留此地也无意义;苗袈在她的眼前 死去,可她对她的承诺是不会更改的。 " 可是战事已定,将军就要凯旋归来,你就这样走,好吗?" " 不走不行,我的黑发掺在这里,太过於显眼了,不适合。" 玉瑾瑜幽幽地道。 她的眼一直停在那孩儿的身上,红发比他爹亲还暗赭,绿眼比他爹亲更墨绿, 有他的陪伴,她能在这里又度过一个寒暑。她可爱的稚儿仍不知她就要离开他,仍 酣睡得甜蜜。 " 我走了。" 不能再看,再看就走不了。 玉瑾瑜招呼着前头的马伕,马车喀哒一声地急速向前奔驰,留下一道马车掠过 的痕迹……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