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求者 我是一只杂种白猫,我血管里流着波斯猫和中国土猫两种血液;我身上的毛长 长短短的不整齐,但总的来说属于蓬松的,而不是光滑的类型;我的眼睛一只是浅 蓝色一只是土黄色;而我的性情,有时忧郁沉默,有时又爱吵吵闹闹,同人计较; 我踱起步来像一位王子,但吃起饭来又像一个乞丐。我在主人家过着优裕的生活, 饭来张口,鱼来张口,肉汤来张口,牛肉干来了也张口就是。记不清是哪一年了(我 讨厌人用日历来记时的办法),我的主人为了让我过上现在这种单纯的生活,在我刚 刚步入青年时代就为我做了阉割手术。被横蛮地绑在白色的手术台上,我看见执刀 者是一个满脸长着灰毛的恶棍,他用一根针在我身上扎了一下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之后我对主人充满了怨恨,拒绝进食达一天一晚(后来终究抵挡不了鱼汤的香味), 我甚至计划要逃离这个家。平时主人从不让我出门,可那一天他在门口修他的自行 车,门没关好,我就悄悄地溜到门外侦察了一番地形,又悄悄地溜回来了。外面的 情形把我吓坏了,人来人往,噪音充斥于耳不说,哪里找得到吃的东西呢?我不甘心, 后来又尝试了几次,每次都是灰溜溜地回来了。说老实话,外面这个吼着叫着发了 疯一般的世界同我记忆中的完全不一样,我的这份记忆也许是祖先传给我的,那是 一个沉默的世界,里面注满了不解之谜。我一贯优柔寡断,心情变化无常,所以经 过许多日日夜夜的彷徨和几次失败的尝试之后,我打消了逃跑的念头,安下心来打 算同主人过下去了。我慢慢地回过头来想,我干吗要如此愤怒呢?不过就是被剥夺了 一种欲望而已,以我目前的这种生活方式,我的性欲是不可能满足的。试想如果主 人再引进一只母猫来同我交配,我们就会不断地生产小猫,主人窄小洁净的房间就 会变成动物园(我听主人说起过那种地方),最主要的是目前的宁静和单纯就会被彻 底打破,我将失去我个性中的高贵,沦为一只俗不可耐的土猫,即使有的时候,我 也确实很想痛痛快快地沦落一次,但那只是一种设想而已,根本实行不了。主人的 这一着有点像人说的“快刀斩乱麻”,一下子就砍掉了我身上那些麻烦的关系,让 我变得纯粹起来了。我这样想的时候,不知不觉地有点佩服他的预见力以及他那种 残酷的果断性。我们猫,是不习惯于像人那样“三思而后行”的,我们总觉得人那 种心事重重的样子很可笑,我小的时候常和姊妹们在一起嘲笑人的这种习性。主人 这次行动确实是他三思而后行的结果,只是果断得让我一时转不过弯来。 阉割手术之后,我的性格渐渐地发生了一种变化,我的全部的欲望都集中到了 食欲上头,我变得专注而又神经质。我大部分时间都像等待猎物出现的家伙一样, 屏住呼吸细听。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呢?只为了一件事:吃。说来也好笑,为了这件 普通的事用得着这样吗?这屋里又没有同伴同我争食,我完全可以慢慢地从容地享用 我的美味嘛。但事实是,我体内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的食欲日甚一日地变得穷凶 极恶了,有时我想,这种可怕的食欲总有一天要把我弄死才罢休。不论何时,我的 眼睛总跟着主人转,我揣测他的行动到了这样的地步:他一站起身,我就认为他要 到厨房去帮我煮食,于是跑在他前面(当然大部分时间他没去厨房,却是去了澡堂或 书房,弄得我很失落);他一开冰箱我就认为他要拿出鱼来(而十有九次他总是拿他 的饮料,搞得我愤愤的);他从外面进来还刚走到楼梯口我就死命地叫,我想他一定 给我买了好吃的,我要用叫声促使他马上拿出来给我吃;有时他沉溺于自己的思想, 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就在房里大闹,将墨水瓶倒翻在桌子上,以使他注意我的饥 饿状态。主人对我的这一套也很熟悉,他从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该干什么就干什 么,对于我的无理取闹则时常用棍子来教训。为此我曾经很悲哀,特别是有一次他 打得我的脊梁骨痛了好几天的时候。但要我改变我的思维方式却是不可能的,这种 方式早已成了条件反射,我想不出主人不把我的食欲当成天下第一大事的理由。我 的思路是:难道可以不这样吗?而不是:主人会干什么?因为主人是一个千古之谜, 我从到他家的第一天起就认定了这一点,我的一切揣测全都只能从我自己出发,也 许这样的揣测与他无关,但另外的揣测方式我绝对想不出来。不错,我常为自己的 思路吃苦头,但这苦头里包含着希望,我就是一定要感化主人的希望。主人则用他 的棍子告诉我:他绝不被我感化。现在我已经如此的敏感,主人哪怕在沙发里稍微 动一动(他老是睡在沙发里头思考),我也要跳起来大喊大叫,然后朝厨房冲去,为 的是诱导他记起那件事。当然他每次都不上我的当,照旧在暗淡的灯光下皱起他那 狭窄的额头,继续他严肃的思索。 在我的记忆里头,猫们都有一个终生的事业,它们会在年龄的某一个阶段发现 自己的事业,并为之付出一切。看来我的事业就是吃的事业,就是满足我那饥肠辘 辘的肚子,我的主人用对我进行阉割的方式将我推上了追求之路。但他又为什么对 我的追求如此的鄙视,把我的目标看得如此微不足道,好像要抹杀那件事的存在一 样呢?我不能理解,也不想做深入的猜测,那不是我的能力范围。我私下里给主人取 了个绰号叫“冥想者”。他除了买菜做饭、清洁房间之外,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躺 在那张破旧的沙发里头,看着天花板,眼珠子骨碌碌地转。我刚刚被他收留的时候, 他偶尔还心不在焉地同我玩一玩(总是那种千篇一律的玩法:将他的一只拖鞋扔给我, 让我练习追捕),很快他就对我不管不顾了,只除了每天照顾我两顿饭一条鱼。我的 主人家里从来没有客人来,在这里我只见过一个外人,那就是房东。那个佝偻的小 老头,主人每回都将他拦在门口的过道里,他们匆匆交谈两句;房东是来收房租水 电费的。房东一走,主人就“咚”的一声倒在沙发里,用手捂着自己的额头呻吟老 半天,似乎是那人身上的气味熏得他头痛。而我并没闻到什么气味,说起来,我们 猫的鼻子比人要灵敏好多倍呢!最让我恼火的是敏感到这程度的主人对我的需求居然 又麻木不仁,我常常用我们猫的语言冲着他大喊大叫,我说一条鱼是绝对不够的, 这简直是对猫的慢性虐杀,饥饿在夜间把我折磨得痛不欲生;我还说两顿饭的规定 无异于刑罚,人在整整一天中的饥饿中受苦,只有两次十几秒钟的缓解,那些随时 可能得到食物的野猫的生活对我来说已无异于天堂。我不知道主人听不听得懂我的 表达,每当我这样狂叫时,他的脸上就出现那种沉痛的表情,是为他自己还是为了 我呢?他在沙发里头陷得更深了,那一半遮在阴影里头的瘦脸甚至有些狰狞,于是我 往往由于害怕停止了叫声。然而夜晚是多么的难熬啊,我不习惯夜里睡觉,可又学 不会主人那种沉思冥想的本领,我只好从房间的这头走到那头,不时地站在厨房门 口叫几声,我还用爪子沿着食品柜的门仔细地刨,看看主人是否忘了将它关死。有 一次我意外地在垃圾桶里捡到一个鱼头,当然我立刻就将它消灭了,可惜这样的意 外收获很久才有一次,而且往往是美味刚一消失,懊悔便随之而来棗倒不如没有找 到它痛苦还小一些。当我夜间如此虔诚地追求我的事业的时候,主人在干什么呢?他 的房门关得那么死,我凑在门缝里听,什么都听不到,我用爪子刨得门响,里面也 没有回应,每天夜里他就像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一样。我只有从他早上起来的样子, 才能推测出他所度过的是最为混乱的骚动之夜;他眼泡发肿,头发像钢针一样竖起, 颧骨上不时有被撞成青紫的伤痕,开裂的指甲缝里时常渗出血来。这个时候他最不 喜欢我打量他。有一回我趁他没注意从后面打量他,没想到他猛一回头,一把抓住 我,扼住我的脖子,眼里射出两道寒光,弄得我以为自己的末日到了。但他很快又 松了手,仍旧看着我,目光变为深深的困惑。然后他就在我身上找起东西来,他将 我的皮毛翻了又翻,像是在找跳蚤,但又绝对不是找跳蚤,因为我知道自己身上根 本没有跳蚤。他在我身上翻弄时,我很不耐烦,又觉得有点滑稽和好奇。我虽骨子 里尊敬他,却又经常对他的某些想法不以为然,比如现在,他到底要在我身上找什 么呢?莫非我身上有他永远无法理解的秘密?我认为他是贪心,是自讨苦吃,以他那 种没有限度的冥想推理能力,还有什么事情是他没有掌握的呢?后来他找累了,就坐 在那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脸上出现沟一样的皱纹,他推开我,重又回到他的 卧房,关紧了房门。他的举动让我有种空空落落的不踏实感;而他因为这番举动竟 忘了给我喂早饭了!我狂怒地咆哮起来,发出从未有过的奇特的声音,并且发了疯一 般地刨门,将门上的漆都刨掉了好几块,心里懊悔得要死,发誓再也不管主人的事 了。我度过了一个酷刑般的上午,像婴儿一样哀哀地哭着,而他,一直到中午才去 厨房帮我弄吃的。同样的事还发生过好几回,一次比一次痛苦。我的凄惨的事业将 我推到了崩溃的边缘,面对这样一个冷冰冰的主人,我无计可施,只能在忍耐中调 整自己的心态。我想,既然事实已证明了他是绝对不可改变的,我就只好改变我自 己了。 然而我怎样才能改变我自己呢?莫非我可以消除自己对食物的欲望吗?以我现在 的情况,那等于是要我死的另一种说法,我可不想死。我虽无法消除自己的欲望, 是不是可以变成另外一只猫,比如说,我童年时代最讨厌的一只怪猫呢?我记忆中的 那只猫吃起来其贪无比,但从来不显山不露水,有时倒好像他是食物的天敌似的。 我突然冒出了这种想法,这绝不是通过冥想产生的念头(我已经说过我不爱思想), 而是痛苦的逼迫让我一下子变深刻了。我的很小的脑袋里居然会冒出这种念头来, 自己绝对料不到;我还说不清自己要怎么做,但已经在跃跃欲试。 主人近来变得有些暴躁,忧郁症快要把他拖垮了。他从沙发里头撑起瘦长的身 子,用手捂住单薄的胸口喘气,然后往厨房慢慢走去;这时我便一跃而起,插到他 前面,然后在厨房绕着他转来转去,心急地叫喊。不料主人如同在梦中似的弄响了 一下我的饭锅,竟又缩回他的手,忘掉了他应该做的事,转而迈步出了厨房,往厕 所方向转身了。我愤怒地奔出厨房,挡在主人前面,抗议地朝他叫了又叫,我差点 要咬住他的裤脚了。这时他忽然脸上变了色,挥起一脚踢中了我的头部,我立刻晕 了过去。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黑夜,我就是在这个沉痛的教训之后坚定改变自己的 念头的。我觉得主人一定是在长期的孤独生活中变态了,所以凡对世俗的东西都有 种反常的憎恨,我的食欲一定是每时每刻激起他的厌恶,他才会把我往死里踢。现 在我要想实现自己的追求的话,必须摒弃这种赤裸裸的、直截了当的欲望表现,把 自己深藏起来。 第二天是一个太阳天,我昏昏沉沉地睡在沙发后面,被踢过的头部肿得厉害, 一只眼都快睁不开了。我听见主人从卧室往厨房走去,我立刻就条件反射地站了起 来,但我忽然又强使自己躺下不动了。厨房里飘出鱼的香味,大约主人觉得诧异, 就走到我睡觉的地方来察看。我见他来了,就装出痛苦不堪的样子半闭着眼喘粗气, 其实被他踢过的地方已经不太痛了,真正的痛在肠胃里头,但我必须克制自己,把 戏演到底。主人见我没动静,就回到厨房将我的饭盆端了过来,放在我嘴边,我一 眼瞟见饭盆里多了半条鱼,简直心潮澎湃起来。我的全身厉害地抖动着,主人以为 我是伤口痛,就拿我最爱吃的猫药来喂我,他用调羹用力撬开我的牙齿,将和着水 的猫药(一种树上的果子制成的,令我们猫类兴奋无比的粉末)倒进我的喉咙,我真 是通体舒畅!可惜那舒畅只延续了一秒钟,我又发起抖来。我不敢对饭盆里冒着香气 的鱼望一眼,我怕自己要发狂,于是我就翻转身去,背对着主人呻吟着。好不容易 等到主人离开了,我才开始享用我的美味,我百感交集,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发出 “呜呜”的声音。饭吃到一半的时候我忽然警惕起来,我猛地一下停止,英勇地离 开盆子走到房子的另一角去躺着。我是那样地想念我的食物,难受得全身弓作一团, 死死抱住自己的头。 接连好几天都是这同样的情况。主人做的饭食越来越味美,分量也更多,后来 又由两餐改为三餐。而我,做出一副厌食的样子左嗅右嗅,很不情愿似的吃上几口, 并且吃着饭就真的睡着了。说出来这种事你也许不会信,但不能令人信服的事偏偏 发生在我身上。(后来我分析自己在吃饭时睡着的原因时,把这种现象归结于我那极 度疲乏的身体状态,我被我的事业累垮了,到了稍一兴奋就进入睡眠的程度。)我也 不知道我是怎样做到这一切的,只知道自己正在糊里糊涂地发生变化。我对于自己 的这种克制行为产生了迷醉,尤其是在享用美味的时候进入梦乡,要知道那是些什 么样的梦啊!天上飞的、河里游的、地里长出来的,全部都是各式各样的鱼,鲜鱼、 烤鱼、鱼羹、鱼丸、鱼饼、鱼汤,我的天!被这些美味包围着,我从早吃到晚,越吃 越吃不饱……一次从这种幸福的梦中醒来后,我竟忘了面前的半条烤鱼,一心只想 返回梦里的幸福!由于我在食欲方面的变化,主人的态度也彻底改变了。他不断为我 的饮食操劳,一反过去的冷漠,显得满腹心事的样子,但我知道他的努力全是白费。 饭盒里的美味越是好吃,越是分量多,我越要做出丝毫不感兴趣的样子,甚至厌恶 的样子,有时我嗅来嗅去的一点都没吃就走开了。这时主人的额头上就出现很多皱 纹,他将我抱起来仔细察看我的皮毛,还掰开我的嘴检查我的喉咙,而我,一个劲 地在他手中挣扎。他终于放开我,满脸的失落感,他找不出我的食欲消失的原因, 他的推理显得无能为力。当然等他离开后我还是要去吃饭的,只不过不把饭吃完, 吃一半,或浅尝几口就丢开,吃的时候也不再呜呜乱叫,不再是贪得无厌的模样, 而是尽量东想西想,吃两口又转过身闭上眼,促使瞌睡快快到来。这已成了我的新 习惯。为什么要让瞌睡到来呢?因为梦里有鱼,有红烧肉,有牛肉干,简直要什么有 什么!去他的主人吧,为了一两条鱼就抠抠搜搜的,这种人哪里配有什么高尚的思想? 一个连最根本的欲望都要否定的,心理阴暗的家伙,现在已不值得我尊重了,我就 是要让他着急,让他围着我转,让他猜不透我的心思,让他那套逻辑见鬼去!且慢, 让我去卧房外面听一听……这个人正在收拾他的皮箱,莫非他要丢开我远走高飞?天 啊,可不要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