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史鸿儒走进书斋,史鸿庭等在那儿。香儿进来,用漆盘托了热茶和湿巾。史鸿 儒用湿巾揩过手,在椅子上坐下,端起茶盅喝了一口茶。史鸿庭问,铁厂的新炉子 今天点火了?史鸿儒说,嗯,李市长亲自去点的,老莫干得不错,新炉子是按德国 图纸盘的,一炉能多出不少铁水,还不用歇炉。史鸿庭酸溜溜地说,你这儿热气腾 腾,我可掉进冰窟窿里,损失大了。史鸿儒看了一眼史鸿庭,说,我早说过,史家 做生意不做空头,你不听,这回得了教训,也是你自找。史鸿庭恼怒地说,共产党 太狠,斩得我血本无归,嘶――这口气我咽不下去!史鸿儒把茶盅放下,说,你不 说,我也听出来了,你是怨我不该往粮市上抛平价面粉,粮价一跌,煤价跟着往下 跌,纱价撑不住,一落千丈,是座千手观音也收拾不起来了,对吧?史鸿庭说,我 就那么想了,也不敢说出来,别说你是我大哥,叫往冰窟窿里跳,我不敢不跳,就 算你不是我大哥,盘龙市真要找出个能跟你斗心眼的,也就是灶帘上贴的那个灶王 爷了。我不是心疼我那几个钱,实话说了吧,华孚钱庄的廖老板整天在屁股后面跟 着,硬逼我把汇理银行的现银折出一部分来,叫我怎么交待?史鸿儒问,亏进去多 少?史鸿庭说,小两万万。史鸿儒说,你去找黄经理,就说我说了,这笔钱在他的 账上支,把华孚的头寸填上。史鸿庭说,这哪成?史鸿儒说,就这么办。史鸿庭说, 那就谢了大哥。史鸿儒说,命修有数,富贵在天,生意上亏赚,没有个长性,只要 别把小聪明当饭吃,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剜肉医疮,就胜过家财万贯了。史 鸿庭说,大哥这是什么意思?史鸿儒说,你出那聪明的主意,让律之招摇人家文达, 知道什么结果吗?人家文达差点儿没把律之推进湖水里淹死。史鸿庭不相信,说, 有这事儿?史鸿儒说,香儿回来说,律之半天没动静,到夜里才上岸,她要有个三 长两短,我怎么向你嫂子交待?史鸿庭疑惑道,这么说,文达是槁木死灰,软硬都 不吃了?史鸿儒哼了一声,说,别再惦记你那计谋了,从今往后,不许再提律之和 文达的事,我不想再丢这份脸了。 香儿惊慌失措地跑进来,说,老爷,不好了,出事了!史鸿儒瞪香儿一眼,说, 慌什么?打劫的进了门,还是点火的上了房?香儿拘束地站下。史鸿儒端起茶盅来 喝了一口,放下茶盅,说,什么事儿?香儿说,小姐她闹着要走。史鸿儒一愣,和 史鸿庭从书斋里匆匆出来,看见俞律之拎着一只箱子,俞韵之在那儿拉扯着俞律之 不让她走。俞韵之一见史鸿儒,仿佛见到了救兵,说,鸿儒,快拿个主意,律之她 说什么也要走。史鸿儒问,怎么回事儿?俞韵之说,律之要去美国。史鸿儒说,律 之,你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想起去美国?俞律之冲史鸿儒勉强地笑了笑,说, 姐夫,我想我还是去伍家看看。史鸿儒有些发呆,站在一旁的史百卿说,要走也行, 先给文达叔去个电话,看他怎么说。史百卿说罢朝电话走去,俞律之没有阻拦,别 人也不说话。史百卿拨通文达的电话,说,文达叔,我小姨要走,去美国。也不知 道电话那头说什么了,史百卿失望地把话筒放下。俞韵之问,他说什么?史百卿说, 他什么也没说,把电话挂了。俞律之显得十分平静,说,我还是走吧。俞律之说罢 去拿俞韵之手中的箱子,俞韵之不放,但也拗不过,箱子被俞律之拿过去。史百卿 走过去,从俞律之手中拿过箱子。史鸿庭说,妈的,摆什么谱!史鸿儒看着史鸿庭。 史鸿庭说,我说文达。史百卿说,妈,咱们送小姨去。俞韵之背过脸去抹泪,然后 走进里屋。俞律之自知伤了姐姐的心,凄婉地一笑说,我自己走吧。 码头上,客轮马上就要起航了。俞律之从史百卿手中拿过箱子,说,回去吧。 史百卿有些伤感,说,怎么会弄成这样?俞律之强撑着笑了笑,说,没什么,会过 去的。俞律之冷静得出人意料,史百卿不知还能说什么。俞律之说,别伤小妹的心。 史百卿说,我懂。俞律之说,快走吧,否则我会动摇。史百卿离开俞律之,走了几 步,回过头冲俞律之挥了挥手,然后转身消失在人群中。 一辆吉普车急驶而来,在码头外停下。文达从车上跳下来,朝码头里跑去。笛 声响起,文达冲到轮船边,在最后一批上船的旅客中寻找,那中间没有俞律之。文 达沿着客轮走,希望在甲板中的人群里看见俞律之,那中间仍然没有俞律之。笛声 再度响起,客轮起航了,慢慢地驶离码头。文达的脸上露出失落的痛苦。他慢慢地 转过身,失望地朝码头外走去,走到栈桥边,站住了,脸上露出意外欣喜的神色。 俞律之一脸平静地站在文达面前。文达说,你没走?俞律之说,我为什么要走? 文达说,百卿说你要去美国。俞律之说,你不是挂断了百卿的电话吗?文达说,可 我还是来了。俞律之说,所以我没走。文达说,你是在考验我?俞律之脸上露出孩 子般得意的笑,那样的笑使她美丽动人,笑罢说,不行吗?文达追悔莫及说,这是 我最糟糕的一仗!俞律之说,我可不跟你打仗,我要你陪我去跳舞。文达一时没明 白,看着俞律之。俞律之根本不容文达明白什么,顽皮地过来挽起文达的胳膊,带 着他往码头外走。文达经历了这一场,防线开始崩溃,想要掩饰什么已经无法掩饰 了,他朝四下看了看,说,注意影响。俞律之爽快地答应,说,行,但你得答应, 再不许把我推开了,否则我不会松开你。 杜小欢伤愈出院的头一天,古小泉在一家成衣庄,千挑万选,买了一件獭子皮 的背心。结完账,古小泉拿着兰花结捆扎好的衣服包从衣庄里出来,朝改造院方向 走,刚走出几步,一辆带篷的洋车从古小泉身边驶过,她往边上让了让,洋车停了 下来,古小泉正诧异着,一只手从车上伸出来,一把将她拽上了车,车驶走了。 古小泉停下挣扎,一脸惊喜地说,哥?古飞雪撩起车帘朝外面看了看,然后放 下帘子说,我说过,我会救你出去。古小泉问,你见到簪子了?古飞雪说,见到了, 改造院外面有埋伏,我没敢进去,你等急了吧?古小泉缄默着,古飞雪没觉察,说, 我刚去过改造院,怎么没人把门了?古小泉说,岗早就撤了。古飞雪说,那你为什 么不回观月楼,在那儿等我?古小泉说,我不想回那个地方,它让我伤心。古飞雪 没有看出古小泉脸上的变化,说,不回也成,我给你找了个新地方,你先去那儿呆 着,过两天我送你去昆明。古小泉说,我不去。古飞雪说,小妹,这不是共产党要 进城的时候,还能让你使点性子,现在风声紧,我自己都自身难保,睡觉跟雁养的, 一夜得换两个地方,你别再给我添乱,听我的,先去昆明,过些日子,我会去那儿 找你。古小泉说,你没明白,我不是指昆明,我哪儿也不去。古飞雪诧异地看着古 小泉,突然脸上一抽搐,一把抓住了她,说,杜来峰把你怎么了?古小泉推开古飞 雪说,他没把我怎么,他没你想的那么坏,他说了,他想见你,他不会伤害你。古 飞雪说,别信他,他那是在骗你,他没少拿枪指着我,等他见了我,我就活不成了。 古小泉说,哥,场面上,我也算混得不窄了,獐头鼠脑的男人没少见,我能知道谁 说的是真话,谁说的是假话。古飞雪说,你还真信他的?你怎么这么糊涂,共产党 讲阶级,是他一个阶级的才叫手足,咱们是他们的敌人你明白吗?古小泉说,我不 信他的,也不信你的,你们俩倒是热闹了,谁不是替人家活着?古小泉撩起帘子朝 前面喊,停下!古飞雪问,干什么?古小泉说,我要下去。古飞雪说,不行,你不 能下车,你得跟我走。古小泉说,哥!古飞雪说,什么我都依你,这事我不能依你。 古小泉一把拽住车门说,你要不停下,我就跳下去!古飞雪看古小泉,他看出古小 泉眼里的决绝,难过地闭上了眼睛,然后睁开,抬手捅了捅前面的篷子,说,停车。 古小泉从车上下来。车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