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文达在俞律之的陪同下迈进膳厅,史鸿儒、俞韵之和史百卿早就等在那儿了。 史百卿一见到文达就跑过去表示亲近,说,文达叔,在香港你答应过请我和律之小 姨吃饭,要等到什么时候?文达看俞律之,俞律之抿着嘴笑不说话。文达对史百卿 说,你最好别让我在这儿回答这个问题,否则我只能撒谎了。史百卿的亲近和文达 的机智一下子把文达和史家人的关系拉近了。大家都为文达的话微笑,空气立刻变 得和谐了。俞韵之说,卿儿,别只顾着说话,让你文达叔先坐下。律之,你今天怎 么了?光笑,让客人坐下呀?文达在俞律之的安顿下坐了下来,俞韵之扭头对站在 一旁的柳十三说,十三,传菜吧。 柳十三领着香儿和众仆佣传菜,菜碟一律是薄而透的钧瓷,文达面前先已有了 冷碟和围碟,凉菜一传上来,饭桌上顷刻间满满当当,那样的讲究,文达不是没见 过,却也觉着压力了。文达故意轻松地笑了笑,指着桌上的水陆杂陈说,八冷碟八 围碟八凉菜,这样的阵式,我可是久违了。俞韵之说,律之的主意,闹着要给她压 惊,我也缠不过她,让灶上简单做了几个菜,就怕不合你的口味。文达环视众人, 把目光落在史鸿儒脸上,说,古人说,甘脆肥浓,腐肠之药,史先生的家宴,请我 作陪,不会只是为律之压惊吧?史鸿儒说,明阶兄不要误会,古人也说过,既醉以 酒,既饱以德,明阶兄是信仰之人,粗茶淡饭能充饥,海味山珍也能穿肠,一桌菜, 就是做成酒池肉林,明阶兄也能对付。文达问,怎么就肯定我能对付?史鸿儒先已 把筷子拿在手上了,文达那么一问他,他把筷子放下,说,谢灵运说,天下才共一 石,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天下人共得一斗,我要把明阶兄比作曹子建,那 是吹捧了,不是共产党的风气,可明阶兄论才论位,都是调味里的盐和梅,怎么也 比共得一斗的天下人明白,什么样的羹汤不能对付?文达对史鸿儒的这番话十分受 用,但他仍然保持着矜持和警惕,说,枕着流水,是为了洗耳;用石头漱口,是为 了磨牙。我再明白的人,也不能放松警惕,做了沉湎之夫,以酒糟作椅,酒曲为枕 哪。史鸿儒说,明阶兄谨慎,真可谓安步晚食,令人佩服,可也不至于被热汤烫过 一回,以后吃咸菜也要先吹一吹吧? 俞韵之朝俞律之使眼色。俞律之明白姐姐的意思,对两人说,你们是说话呢, 还是吃饭呢,要不让十三叔把这桌菜撤了,你们俩把头发弄乱,脱了鞋,换了破衣 裳,敲冰煮茶,去说抹月披风的大道理去?众人都笑。俞韵之趁机道,吃饭吧,来 来,先让文司令尝尝这个。 一顿饭,水陆杂陈只是引子,饭间能有投机而又有趣的谈话才是上好的内容。 史家数代为儒为官为商,学识经历不少,史鸿儒作为世家后人,固执一去,也能谈 笑风生;俞韵之大家出身,书读到女中才放出来嫁人的,知道何时进,何时退,进 退都有讲究;史百卿年少幼稚,却有朝气,新派青年的张扬又是一番风格;俞律之 本是女中英才,上好的谈话对手,只是今天这顿饭她不是主角,是衬托,自始至终 坐在那儿抿着嘴儿微笑,间或替文达搛一筷子菜。这样的谈话虽不能激起人智力的 冲动,却也能让人从容不迫地发挥了,文达在这样一顿饭中做了主角,让人托着举 着,想说什么都有人递话过来,说着什么都有人驻箸聆听,感觉从来没有过的好, 席将终时,文达心里就有些犯迷惑了,不知道自己一向的抵抗,是不是有些可笑。 饭后史鸿儒和俞韵之告辞先退一步,史百卿筷子一放人就没了影,留下文达和 俞律之。俞律之活了过来,先拉文达去自己房间里听了一会儿李碧华,又问文达想 不想去湖边玩。文达下意识里感觉到会发生什么,但有了数杯女儿红和那番迷惑在, 他不再守住什么了,痛快地答应。文达让石头先回军管会,两人让德叔开车送自己 去了湖边。 坐在舫船上,湖风一阵一阵来,搅得帘子如旗帜,哗啦啦的似在催人行动。两 人目光含情,看着对方,俞律之先行动,慢慢移近文达,吻住了他。文达先还撑着, 可到底禁不住,将俞律之拥进怀里,俞律之顺手将帘子放下,旗帜不再。黄昏时分, 落日如金,湖面水鸟徘徊,啾鸣声声。 杜来峰等人由何斌带着来到一栋老式洋房,那是何斌监视关中行的地方。何斌 熟门熟路地领着杜来峰等人上楼进了一个房间,撩开窗帘,洋房外是一条马路,马 路对面就是邮政大楼。何斌介绍说,关中行很守时,总是在八点五十到九点之间到 达邮政大楼,胡作非是邮政局的投递员,看见关中行就立即出来,两人不说话,一 前一后离开那里。张纪问,为什么不先抓了胡作非,等关中行一到再收拾他?杜来 峰说,关中行和胡作非已经在我们的控制中了,跑不了,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收 拾他俩,那是我们说了算。可也有这种情况,和关中行接头的不是胡作非,换了其 他的特务,或者不光是胡作非,来了个大个儿的,那我们就搂草打兔子,一块儿收 拾。张纪说,大队长,你练出来了,算计得这么精,这回不说我们在明处敌人在暗 处了?杜来峰和何斌笑。何斌突然不笑了,说,他出来了。 马路对面,胡作非推着一辆自行车从邮政大楼里出来,他显得有些惊慌,看了 看马路两边,匆匆骑上自行车朝一头蹬去。杜来峰放下望远镜问,肯定是他?何斌 说,我能数出他脸上长了多少疙瘩,绝对错不了。张纪犯疑道,他怎么没停下?关 中行在哪儿?何斌也有些糊涂,说,也许他们换了接头地点?杜来峰皱了皱眉头说, 张纪,你和高梁留在这儿,何斌,我们跟上他。 胡作非匆匆地蹬着自行车,他蹬得很快,不时回头看看身后。何斌开着车,杜 来峰坐在他身边,两个侦察员在后座上。跟出一段路,杜来峰脸上突然一痉挛,问, 现在几点?何斌看一下表,说,八点差一分。杜来峰说,你一共见到关中行和胡作 非接过四次头,对吧?何斌说,对。杜来峰说,你盯了胡作非四十天,从没见到过 他的上线,对吧?何斌说,对。杜来峰命令道,停车。车停下了,众人不解地看杜 来峰。杜来峰说,我们可能中计了。何斌问,中什么计?杜来峰说,胡作非只是一 个小卒子,他要做的工作仅仅是给关中行当联络员,现在快到他和关中行接头的时 间了,他把关中行抛下不管,慌慌张张去哪儿?这是调虎离山。何斌,你去号一辆 车,盯住胡作非,情况不对就下手抓他。何斌等人迅速下车,杜来峰坐到驾驶员的 位置上,一打方向盘,吉普车调了个头,风驰电掣地向来路驶去。 邮政大楼看门人正在关大门,杜来峰的车驶到,守在大楼拐角处和马路对面的 张纪、高梁跑了过来。杜来峰问,有情况吗?张纪说,没有。杜来峰说,你上车, 我们去政府干部宿舍。又对高梁说,你留在这儿,关中行认识你,你要隐蔽好,不 要硬来,只要跟上就行。高梁说,明白。 杜来峰和张纪来到政府干部宿舍,迅速找到关中行的住处,两人敲了敲门,里 面没动静。张纪一脚踹破门,两人冲了进去。屋里没有人,两人收了枪,迅速搜查 室内,没有迹象表明关中行已经逃走。杜来峰想了想,说,回邮政大楼。两人迅速 离开关中行的宿舍。 邮政大楼的看门人出来了,四处张望,找到拐角处,问守在那里的高梁,你是 公安局的吧?高梁本想躲开,听说公安局,不躲了,警觉地问,有事吗?看门人说, 有你的电话,是你们杜大队长的。高梁问,在哪儿?看门人说,你跟我来。高梁跟 着看门人走进邮政大楼。 马路的另一头,关中行远远地朝邮政大楼走来,走到邮政大楼前站下了,将衣 领竖起来,从兜里掏出一份报纸来悠闲地读报,看了一会儿,再抬腕看了看表,脸 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收起报纸,打算离开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