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俞律之回到家,文达已经睡一觉起来了,人靠在床头看着窗外发呆。俞律之小 心翼翼地问,吃点东西吧?文达说,不吃。俞律之说,我给你做点儿清淡的?文达 有些烦躁,说,不吃就不吃!搞什么搞! 俞律之在床头坐下了,忧郁地看着文达。 文达把身子移了移,目光呆滞地看着窗外。俞律之也移了移,看文达。文达说,挡 住了。俞律之回头看,找了半天,不知道文达是在看什么。文达说,刚才那儿有一 道光,现在没了。俞律之说,你总不能老这样呆在家里不去上班吧?文达说,我病 了,不去。俞律之说,说出来人家信吗?让人怎么说你? 文达说,爱怎么说怎么说。俞律之说,文达,别这样,这样解决不了问题。文 达说,我要解决什么?他林然妒忌我的工作能力、忘恩负义、借着机会整治我!我 凭什么服他?!俞律之说,你这是使孩子气。文达说,别来教训我。俞律之说,你 不是最疼小妹吗?小妹出事前找过你,这是你自己说出来的,小妹死了,这是事实, 大嫂到现在不吃不喝,人像死过去似的,我不知道你怎么想,可这事你确实有错。 文达冷笑道,怎么,你也想像林然一样,看着我不顺眼,来落井下石?行啊,林然 拿掉我的警备司令和公安局长,你也把我拿掉,你找组织上说去,说和我这个反革 命杀人分子离婚!俞律之吃惊地看着文达说,你怎么这么说?! 俞律之一激动,突然感觉到不适,剧烈地作呕起来。文达先还撑着不理她,后 来发觉不对,连忙起身端来痰盂问,怎么了?俞律之推开文达,好容易止住呕吐, 闭眼喘息着说,这些天折腾得厉害,怕是保不住了。文达面有惊慌之色,问,怎么 会?高处长那边打了招呼,不是让你请假休息了吗?俞律之说,光休息有什么用? 整天替你操心,迟早肚子里的孩子先死,我再死,留你一人,看你再烦谁? 文达想说什么,外面的门敲响了,文达瞟了门口一眼,往床上一倒,拉过被单 蒙住头。俞律之不满地看了文达一眼,起身出去开门,门外站着文母和陶子怡。文 母问,他呢?俞律之愣了一会儿说,在里面,我去叫他。文达下意识地从床上起来。 俞律之走了进来,看着他,文达不说话,跟着俞律之从卧室里出来,说,妈,嫂子。 文母看了文达一眼,目光中既有痛心又有恨铁不成钢,文达理亏,目光不敢停留在 母亲和嫂子脸上,低下了头。屋里静得落针有声,俞律之看了看文母,又看了看文 达,想打破这种令人难忍的沉寂,但文母阻止住了她。 文母痛心地说,你不像你大哥和二哥,没有他们忠厚;你不像你父亲,没有他 敬业;你不像你爷爷,没有他敢作敢为;你不像你任何一个祖宗,他们坦坦荡荡, 光明磊落,而你不是,你是个胆小鬼。文达被激将了,想要分辩,文母同样阻止住 了他,说,犯了错怕什么?谁能保证他不犯错?手脏了洗手,眼蒙了擦眼,错了就 改,一身脏泥,洗了还是干净人儿。文达固执地说,我没有错,我用不着洗。文母 气坏了,站起来指着文达说,你还不省悟呀!陶子怡拦住文母说,妈,您别急,您 坐着。陶子怡将文母搀扶着重新坐下,转向文达说,三弟,小妹一直以你为骄傲, 你回来之前,她老是在灯下问奶奶,问我,问三叔是不是咱们文家最有出息的。你 大哥去世后,她把你当成她的父亲,事事以你为榜样,想要成为一个于国于民有用 的人,她就是这么争强好胜……陶子怡话没说完,已经泣不成声,过了一会儿说, 小妹走得匆忙,我也没问过她,有你这个三叔她悔不悔,嫂子从来没有对你说过重 话,现在嫂子要说一句了:三弟,看着你这个样子,我替小妹悔。文达震惊地看着 陶子怡,陶子怡却不再理会文达,平静地去搀扶文母,说,妈,咱们走吧。文达呆 呆地看着陶子怡搀扶着母亲走向门口。陶子怡在门口站住了,回过头来看着文达, 说,你大哥和你侄女都是死在你面前的,别让他们在九泉之下不瞑目。 俞律之送文母和陶子怡回来,看见文达坐在客厅里狠狠地吸烟。俞律之疼怜地 拥住了文达的肩头,说,我不想看见你这样。文达不说话。俞律之眼泪流淌出来, 说,为了我和孩子,你得站起来。 文达在俞律之的劝说下答应和史鸿庭见一面。文达说,我倒想看看那个鸟人肚 子里究竟有什么好货。史鸿庭应约来到文达的干部宿舍,与文达相对而坐,文达盯 着史鸿庭那张微笑着却看不透的脸,俞律之端了茶进来,将茶杯放在两人面前,然 后在文达身边坐下。 文达开口道,我凭什么相信你?史鸿庭说,你相信我干什么?用不着,你只要 相信你自己。文达问,这么做你能得到什么好处?史鸿庭说,要放在过去,你就是 求我我也不见得搭理你,说句你不爱听的话,你那叫什么玩艺儿。文达呼地一下站 了起来,俞律之连忙按住他。史鸿庭说,别激动,你现在不是警备司令和公安局长 了,要真想拿我问罪还得费点力气,可你是史家的女婿,也算半个史家人了,律之 这边又有孕在身,我帮你等于是帮史家,帮我妹妹和外甥,当然,帮不是白帮,现 在我帮了你,日后你重新出山了,我要遇到什么难事,你要还讲点良心不也得帮帮 我?这就是我能得到的好处。文达说,我有津贴,也不想挣你那个钱,用不着操那 个心。史鸿庭说,那倒是,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律之灶前灶后,手上也磨出茧子了, 风吹雨淋,离着黄脸婆也不远了,费那个事干吗,孩子生下来,田里健牛槽头马, 别人怎么活,他也能怎么活。你要真不想往墙上糊,别人也不能硬说你就是阿斗― ―操心累,大老爷们,还真该躺在床上抽烟搓泥球,过神仙日子。 文达看着史鸿庭,半天不说话。史鸿庭满不在乎,端起茶杯来慢悠悠地喝了一 口。文达问,怎么证明你这里面没有阴谋?史鸿庭放下茶杯推心置腹地说,你是不 是觉得日头亮乎乎的就不是阴谋?你钻进去看过?手指头摸不着的一准就是阴谋? 那夜里睡觉你不也得闭上眼吗?你闭上眼琢磨的都是阴谋?明阶兄,该得罪你的话、 能得罪你的事儿,我都说尽了、做绝了,你也说过,我要不在这盘龙的地盘上混, 你派兵送我出境,可我要走了,再回来就不那么容易了,你还怕什么?文达咬了咬 牙说,好,我干。史鸿庭说,这就对了。文达说,可事情先说在头里,犯法的事不 许干,和革命顶牛的事不许干,你说了不算,得由我说了算。史鸿庭说,行,你当 老板,你一句话。文达说,说你有什么事我能干的。史鸿庭说,我手头正好有一船 盐,你拨一笔款子,不用多,两三亿就成,我替你转手,你能拿到两成的利,至于 那两成利你替谁拿,我不管。文达说,不。史鸿庭和俞律之不明白地看文达。史鸿 庭说,不是什么意思?两成已经很高了,这做生意和你们人民银行印钞票可不一样。 文达说,一船盐太小,我要做大的。史鸿庭说,多大?文达说,你有多大的海,我 就撑多大的帆。史鸿庭看到文达那副豁出来的样子,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说,我忘 了,明阶兄不是跑码头的青皮,背后撑着的是政府。行了,律之,这回你可以放心 了,他倒不了,在哪儿站着都是一条好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