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文母面向墙壁躺在床上,陶子怡端着一碗汤水坐在床边说,妈,您得吃点儿东 西,您这样怎么行?文母伸手缓缓推开陶子怡。陶子怡叹息一声,替文母掖了掖被 角,起身端着碗走到客厅里。 文华进门,问陶子怡说,妈怎么样了?陶子怡说,还是不说话,昨天喝了一口 粥,今天什么也没吃。文华说,我去看看。陶子怡拦住文华说,别去了,她连我都 不肯说,那就谁都不会说的。文华点点头说,也是,这个家,她最疼你了。陶子怡 问,三弟那边有消息吗?文华不说话。陶子怡不容置疑地说,四妹,告诉我。文华 说,今天下午他被送进监狱了。陶子怡一怔说,怎么会是监狱?文华沉重地说,他 的案子比想象的严重。陶子怡说,他会怎么样?文华说,这要看组织上怎么决定了。 陶子怡小心翼翼地说,四妹,我只问你一句,三弟他……是死罪吗?文华说,还是 那句话,这要组织上决定。陶子怡说,可他是功臣,他为你们做了那么多事儿,他 就不能将功补罪?文华说,共产党的政策是功过两开,没有顶罪一说。陶子怡说, 我不是你们组织上的人,我不打听他的事,我只问你,要是你,要是你和他不是兄 妹,你会怎么判他?文华无言。陶子怡说,四妹?文华咬了咬牙说,杀无赦!陶子 怡的眼睛直了,张着嘴不说话。文华说,他是死罪,放在哪儿都是死罪!陶子怡的 目光仍然是直的,看着文华的身后。文华转过身来,她看见脸无血色的母亲扶着墙 站在她们身后。 文华从家里出来,径直去了军管会。林然好像在等着文华的到来,挥手示意土 豆离开,然后问,你是为他的事来的?文华说,我想问问你,你打算怎么处理他? 林然说,老李也问过同样的话。文华说,你怎么回答?林然说,不是我打算怎么处 理他,是他应该得到什么样的处理,是我们应该怎么看待这件事。文华说,那你告 诉我,他应该得到什么样的处理,我们应该怎么看待这件事?林然说,可以坐下谈 吗?文华坐下了,林然在她对面坐下,说,文华,这些日子我被文达的事缠着,没 睡过一夜好觉,老实说,我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我总想,文达也许自命不凡,也 许有些听不进不同意见,但他有原则,决不会干这种事,我为这件事震惊,可文达 腐化堕落是铁的事实,谁也掩盖不了。文华说,没有人要掩盖事实,我只关心组织 上怎么处理他。林然说,军管会和市委已经联名向中原局汇报了,今天上午刚刚接 到的电话,中原局要我们先拿一个意见出来,报中原局研究,然后批准执行。文华 说,也就是说,市委和军管会的意见是决定性意见,换句话说,你的意见将对文达 的处理造成至关重要的作用,对吗?林然说,是的。文华说,看来我找你是对的。 林然说,看来你真是来做说客的。文华说,是的。林然问,你要我做些什么?文华 说,在文达的犯罪事实上,我和市委的意见保持一致,我同意组织上对他案子的认 定,他是犯了罪。我刚刚从家里来,在家里我嫂子问了我一句话,她说四妹,如果 是你,如果你和文达不是兄妹,你会怎么判他?我回答她说,杀无赦。林然说,这 我没想到。文华说,你应该想到,这也就是你和我为什么老是争吵的原因。老林, 有时候你太低估他人了,你不相信别人和你一样有着同样的境界。林然说,我接受 这样的批评。文华说,可我还是想来找你,想要说服你,给文达一条生路。林然看 着文华说,什么样的生路?文华停了一下,说出了那个结果,不要杀他。林然说, 这个我做不了主。文华问,谁做主?林然说,人民,党。文华说,可谁都知道,你 的意见将是决定性的砝码。林然说,你还是没有明白。文华说,我不用明白,我只 求你让他活着。林然长久地看着文华,然后说,好吧,我会考虑的。文华说,谢谢 你。文华站了起来,默默地朝门口走去,走到门口站住了,回过头来问,我能去监 狱看看他吗?林然说,我同军事法庭说说,但得按规定办。文华拉开门,林然说, 替我给他送两包香烟去。文华站住了,没转身,然后走出办公室,掩上了门。 文华很快得到通知,她可以到监狱探望文达,不许携带任何文字上的东西,只 一个人。文华坐在接见室里,文达被狱警带来,文华站了起来,文达坐下,文华也 坐下,兄妹俩隔着铁栅栏相望。文达先开口,问道,妈还好吗?文华故作轻松地笑 了一下,说,嗯。文达再问,律之呢?你去看过她吗?文华说,去过,她很好,她 想来见你,可你知道这不被允许。文达明白地点点头,说,她快要生了,不来也好。 文华问,你还好吗?文达说,开始两天不习惯,现在习惯了,监狱里的干部对我不 错,知道我背上有枪伤,给我加了一床褥子。嫂子怎么样?文华说,这些日子她没 去学校,在家照顾妈。文达说,妈怎么了?你不是说妈很好吗?文华无语,兄妹俩 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文华抬起头看了文达一眼,打破沉默说,还记得吗?小时候你老 欺负我。文达强打精神应和妹妹,说,有这事儿?文华说,怎么没有?你想去江边 游泳,妈怕你出事,不让你去,你让我去缠住妈,自己从窗户翻出去,我说我也要 去,你吓唬我,说江边都是光屁股男孩儿,后来我才知道,那里不光有光屁股男孩 儿,还有律之,我气死了。文达的嘴角闪过一丝笑说,我也不光欺负你,律之在江 边顶着太阳帮我抱着衣裳,我吓唬她,她要离开那里我就会淹死,她硬是没敢离开, 晒得像个野蛮人。文达的回忆被触动了,说,哎,你记不记得,我那年回盘龙替部 队搞药,你玩我的枪,玩着玩着走了火,差点儿没把自己打着,后来又缠着要我带 你走,妈舍不得你,哭了,是我替你在妈面前求的情。文华说,我那个时候可佩服 你了,我觉得你是天底下最优秀的哥哥。 文达看文华,眼里充满了对妹妹的怜爱,然后他轻轻哼起了《十送红军》。文 华也轻声附和着,兄妹俩沉浸在一种虚幻的心境中。狱警走了过来,说,不许唱歌。 文达先没明白,还唱。狱警大声说,不许唱!兄妹俩停了下来,狱警离开了,兄妹 俩有些失落。文达看出了文华的失落,安慰妹妹说,这儿也不是不让唱,放风的时 候他们也让唱。文华听到过去那么高傲的文达说这话,鼻子一酸,差点儿没落下泪 来。她掩饰地低下头去整理衣裳,想起什么,从兜里掏出两盒烟,顺着铁栅栏递进 去。文达问,什么?文华说,我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这种牌子,是老林要我带来的。 文达的手僵住了,你见过他了?文华说,嗯。文达焦急地说,你们谈到我的案子了? 知道我会怎么判吗?文华不语。文达十分沮丧,说,我知道,我是死罪。兄妹俩又 一次陷入沉默。狱警过来说,时间到了。文达和文华站了起来。文达说,你替我去 一趟史家,要律之的姐姐把她接回家去,她一个人,我不放心。文华说,我一会儿 就去。文达停了一会儿又说,告诉嫂子,我对不起小妹,对不起大哥,对不起她, 我很难过。文华咬住嘴唇点了点头。文达被狱警押走了。文华站在那儿,一直看着 文达消失在接见室的门后。 文华疲惫不堪地回到市政府,朝自己的办公室走去,郑秘书迎了过来,说,副 市长,有人在里面等你。文华推开门,坐在办公室里的杜小欢站了起来。文华有些 吃惊地问,小欢?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去北京读书了吗?杜小欢焦急地问,文华 姐,他会怎么样?文华知道杜小欢问的是谁,可她仍然想混过去,说,谁会怎么样? 杜小欢看着文华,她那双明亮的眼睛让文华无法回避。文华说,你都知道了?杜小 欢点点头。文华说,判是肯定的,就看怎么判了。杜小欢说,他怎么会干出这种事 儿?文华说,他走得太远了。杜小欢一脸痛苦地说,都是我的错。文华说,小欢, 别这样,他犯了罪,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你别什么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杜小欢说, 要是我对他好一点,要是我能嫁给他,我绝不会让他走那么远…… 文华的眼睛湿润了,说,小欢! 不说这些事了,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在这儿?学校放假了?杜小欢说,没有, 我是回来办组织关系的。文华不解地问,办什么组织关系?杜小欢说,我报名参加 志愿军了,已经接到了入伍通知,还是干老本行,宣传员。文华说,你不想学建筑 了?杜小欢说,李承晚和美国鬼子把朝鲜人民的房子全炸光了,我在漂亮的课堂里 实在坐不下去。文华感慨地说,小欢,你呀,让人怎么说呢。杜小欢说,文华姐, 我想求你一件事。文华说,说吧。杜小欢说,我想见见他。文华摇了摇头。杜小欢 问,我可以去找林主任。文华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就算林主任批准了,他也不会见 你。他现在惟一不敢见的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