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林然缓缓而率先地举起了自己的手。有一刻,屋里的人都没有动,他们坐在那 里,看着林然,好像他们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或者他们不同意他的话,不同意杀 掉文达。在会议室众人的头顶上,只有林然的一只手、一只孤立的手。但很快地, 先是李道正,然后是杜来峰、市委成员和军管会成员们举起了手。他们的表情神圣, 是认定了自己也是殉道者的一分子,要为这个目标献出一切并为这种神圣献出一切, 决不回头。他们的手举得沉重而又坚定。这是这个组织里一群最坚定睿智和目光长 远的中坚分子向事业的宣誓。最后一个举起手来的是泪流满面的文华。 文华坐在监狱接见室里,文达被狱警带了进来,没等狱警走出去,他就急迫地 在铁栅栏那一头坐下,期盼地看着文华。文华想躲开那双眼睛――那双她熟悉的、 聪慧而明亮的、有着血缘相连的、渴望着的眼睛,但她挺住了。她甚至是面带着一 种不可能做到的平静看着它们。 文华说,老林在报告上签了字。死刑。文达不相信地看着文华。他以为自己听 错了,或者说他求生的欲望太强烈了,他不想接受这个现实。他的脸抽搐了一下, 目光仍然停留在文华的脸上。文华说,是集体表决的。所有人都举了手,我也举了。 文达仍然盯着文华。然后他把目光移开,仰头望着高高的天花板,长长地叹息一声。 文华被文达的样子吓坏了,被自己的无能为力刺痛了,不顾一切地说,文达,不要 绝望,我明天就去中原局,我去中原局找上级领导!文达没听见文华在说什么,慢 慢地站了起来。他的目光是呆滞的。文华站了起来。文达慢慢地转过身,朝里面走 去。文华扑过去抓住了栅栏喊道,哥!文达震了一下,站住了,但他没转过身来, 他的肩头在轻轻地颤抖着,然后他继续朝里面走去,消失在拐角处。泪水从文华的 脸上流淌下来。 同时下达死刑令的是史鸿庭。狱警和刑警到监号提史鸿庭,史鸿庭拼命地挣扎 着。他跪在地上求饶说,求求你们饶了我。他抱住狱警的腿说,别杀我,你们要我 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他躺在地上不起来说,政府饶命,干部饶命。他抱住床腿不放 说,不,我不死,我不想死。他又踢又咬地骂道,我操你们!我操你们全部!他抓 住门上的铁栅栏高声嗥叫道,我要杀了你们!我就是变鬼也要咬你们一口!史鸿庭 疯狂地大笑着,被狱警和刑警拖出了监号。 接下来的是文达。文达穿得整整齐齐的,端端正正坐在床上,他在等待最后的 时刻。外面传来脚步声,是一群人的脚步。几个狱警和刑警在两名干部的带领下出 现在监号外。狱警打开监号的铁门,狱警和刑警们等在外面,两个干部走了进来。 一名干部走到文达的面前,轻轻地问,有什么信要留下来吗?文达不说话。另一名 干部说,还需要准备什么吗?文达不说话,慢慢地站了起来。 文达被押出监号。这是一个黎明。城市还没有醒来,天边只挂着一道清冷的鱼 肚白,更高一些的地方是由浅及深的铁青灰,曙光只是一些想象,还没有来得及实 现。天空在这种时候是深远的、让人警示的。文达朝天上看了一眼。他在监号里呆 的时间长了,已经不习惯这样的亮色和广阔,这使他不得不眯起了眼睛,贪婪地呼 吸着清新的空气。两个干部善解人意地站在一边,让文达站在那儿享受最后的空气。 他们等了一会儿,然后走过去,示意了文达一下。文达十分配合地跟着干部朝汽车 走去,上了一辆车。车启动了。狱警打开监狱沉重的大铁门,让车子开出监狱。 一声枪响,群山回应,一群鸟儿飞了起来。枪声还在缭绕,一声婴儿的啼哭声 响亮地从医院接产室里传来。坐在接产室外等候的文母和陶子怡闻声站了起来。一 个护士从接产室里出来说,生了,是个男孩儿。文母和陶子怡走进接产室,俞律之 躺在产床上,默默地流着泪。陶子怡走过去,轻轻地替她擦泪说,律之别哭,妈说 了,等你出院后就回家去住,妈把文达小时候住的那套房子给你打扫出来了,你就 住那儿。婴儿大声啼哭起来,文母走过去,从护士手里接过婴儿,哄着他说,小子 别哭,文家死去的人太多了,剩下的,咱们不再哭了,咱们应该为活着而笑了…… 史鸿儒府上,史鸿儒、史鸿昌、俞韵之坐在客厅里,他们表情沉重,一句话不 说,仿佛是在等待着什么。柳十三进来,史鸿儒三人的目光投向柳十三,柳十三有 好一会儿没开口,然后小声说,二爷走了。三人沉默着不说话。柳十三又说,小姐 生了,是个大胖小子。半晌,史鸿儒红着眼圈站起来说,韵之,你去医院,看看律 之。说罢,史鸿儒慢慢地朝门口走去。俞韵之问,你去哪儿?史鸿儒头也没回,眼 泪从他脸上流淌下来说,我去给二弟收尸。 此时,林然独自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吩咐不见任何人。他在办公室里坐了很 久,然后他磨了墨、裁了纸,蘸着墨汁,颤颤巍巍地在宣纸上写下两行大字:在昔 相追随,荣辱安危你我扶持,何时有过忘却,怎知黄泉碧落尔先去;从此无牵挂, 名缰利锁一切抛却,俯仰全无愧怍,偏要海阔天空吾自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