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51年的春天迟迟不来,室外蓄着水的地方大多还结着冰,冰像一面面小镜子, 有白日里的阳光映着,把城市装点得像童话书里描写的那样。浸着冰冷的水,林然 和土豆在军管会大楼卫生房里洗衣服,两人边洗边说,配合默契,不像首长和警卫 员,倒像一对父子。 林然说,礼拜天,咱们打算怎么过呀?土豆说,你让我读《矛盾论》,我越读 越糊涂,洗完衣裳我继续读,争取明白过来,你给我批改作文。林然说,土豆知道 用功了,好,不过几个月没轮上休息了,咱们今天也放松放松,你不读书,我也不 批文章,咱们换个法子,咱们出去玩。土豆警惕地问,怎么玩?林然说,你说,我 听你的。土豆想了想说,要不你去找文副市长,我去找战友,我们各玩各的――你 和文副市长好长时间没单独玩过了,我给你们提供机会。林然夸奖道,土豆不光知 道用功,还知道首长心里惦记什么,有进步。土豆得意地说,当警卫员的,要没这 点儿眼色,干屁。土豆情知自己说了粗话,吐了吐舌头。林然说,文副市长去北京 了,我就是想找她玩也玩不成,要不咱们洗完衣裳出去逛逛,怎么样?土豆高兴了, 说好啊,进城快一年了,我连公园都没去过,我们去公园。林然说,公园不错,公 园养着鱼,花花草草的,那个香,一闻就想打喷嚏,不过今天大礼拜,公园里人多, 咱们就别去凑那个热闹了。土豆说,那去哪儿?林然说,这样吧,咱们去政府李市 长那儿,找他聊聊天,然后去公安局,看看杜来峰他们。土豆情知还是没绕过林然, 说,还是工作呀?林然辩解道,这怎么是工作,又是政府又是公安局,花花绿绿的, 多热闹! 时逢休息日,杜来峰一家人在古小泉家里包饺子,为将要赴朝作战的杜小欢饯 行。张纪也被杜来峰拉了来,杜来峰和杜小欢擀着饺子皮,其他人包饺子,其乐融 融。收音机里传来朝鲜战场上的捷报新闻:……十二月下旬,我中国人民志愿军进 入新年攻势阶段…… 杜来峰说,小欢,到了朝鲜要勇敢作战,狠狠打击美国侵略者,别让那些大鼻 子太得意了。杜小欢答道,嗯。杜来峰说,美国鬼子飞机多,要小心,别让它们咬 上了。你是老兵了,知道该怎么保护自己。樊迟歌说,朝鲜冷,这个季节北方的气 温在零下十几度,冰天雪地,要穿暖点儿,别冻着了。张纪说,你们放心,人家小 欢去是干老本行,一进坑道就跳舞,跳一身汗,冻不着。杜来峰说,有空就给我们 写信,告诉我们你的情况。杜小欢答道,嗯。古小泉说,姐,信里装上两朵金达莱 花。杜小欢说,嗯。 自从出了文达的事,杜小欢变得平静了,平静得就像一潭泉水,波澜不惊。杜 来峰说古小泉,傻丫头,那么老远寄来,什么花都干了。古小泉说,干了也是花, 姐摘的,我能闻到姐的味儿。张纪赶紧插嘴说,这想法好,嘿,这想法好。播音员 在收音机里说:……志愿军和人民军协同作战,聚歼伪二师,伪五师第十七、二十 七联队,国防炮兵联队,伪三十二联队,将敌人驱逐至三八线附近。新闻播送完了, 收音机里响起《说打就打》的歌声。 古小泉老把面粉往何铁心鼻子上抹,抹得何铁心不像武生了,像个丑角。杜小 欢说,小泉,别欺负铁心。古小泉说,我没欺负他,我是替他上脸。何铁心过去把 收音机的声音关小,回来顺手刮了一下古小泉的鼻子,古小泉也成了白鼻子。古小 泉说,姐,你看嘛,是他欺负我,他太狡猾了。樊迟歌说,小泉,你到底有了没? 古小泉说,没有没有就没有。杜来峰不明白地问,有什么了?古小泉堵杜来峰的嘴, 堵出一嘴的面粉说,你别问。何铁心兴奋地对樊迟歌说,有了,看了两次大夫都说 有了。樊大记者,你文化高,和咱小泉好,你给咱们的孩子取个名字吧?杜来峰明 白了,笑着看古小泉。古小泉脸红,暗地里伸出脚去踢何铁心。樊迟歌说,那要看 小泉愿不愿意。杜来峰说,愿不愿意取上再说,迟歌你给取一个。古小泉说,不愿 意,我让我姐取。姐你给取一个。杜小欢说,好啊,叫援朝怎么样?众人都说好, 这名字不错,有意义。古小泉说,男孩儿叫援朝,要是女孩儿呢?杜小欢说,要是 女孩儿,就叫金达莱。大家都笑,说这个名字更好。 杜来峰说,小欢,张纪有话对你说。杜小欢说,说吧。张纪没有准备,愣了一 下,拿眼瞪着杜来峰。杜小欢没有等到张纪的话,抬眼看张纪。张纪把目光躲开, 拼命往饺子皮里填馅儿。杜来峰见张纪怯了,笑着说,人家张纪对你有点那个。杜 小欢不明白,问,哪个?杜来峰说,那个什么。杜小欢仍然不明白,看看张纪,再 看看杜来峰。张纪着急地朝杜来峰摆手说,别说,人家是什么?我是什么?我不是 找死吗?杜小欢还是不明白,问张纪,你和我哥搞什么鬼?有意见就说,我要错了 我就改。樊迟歌笑着说,改什么呀,你怎么改,人家张纪爱上你了。杜小欢愣了一 下,明白过来,脸一下子红得像樱桃。张纪一拍大腿说,完了完了,我这丑算是丢 尽了!杜来峰说,有什么丑?我看行。古小泉抢话道,我看不行,张纪黑不溜秋的, 整天嬉皮笑脸,我姐什么人,不是谁都配得上的。杜来峰到底当着领导,知道怎么 处理这种问题,说,张纪,你把黑不溜秋的问题解决了,再把脸绷紧点,少说笑话, 口袋里插上两支钢笔,装点儿斯文,争取配上小欢。 杜小欢让众人七嘴八舌说了一阵,恢复了平静,擀着面皮儿开口道,你们别操 心了,入朝作战那么艰苦,还不知道能不能回来,我不想牵累谁。古小泉急了,把 面皮儿一摔,眼圈一下子红了,说,姐,说什么呐,什么回不回来的,你不回来我 跟你没完!众人一下子严肃了,都不说话,都不知道该怎么接杜小欢的话。张纪看 了看众人,想把气氛调过来,没话找话地替杜小欢解围说,朝鲜好,朝鲜艰苦不假, 可雪白,歌也好听。张纪那么说着,怕没有说服力,扯着嗓子唱起《阿里郎》来: 阿里郎阿里郎阿――里――郎―― 张纪的嗓音左左的,唱不准调儿,大家看兴奋而又卖着力气的张纪,相视而笑, 屋内的气氛恢复过来。樊迟歌说,快停了吧你。古小泉说,跟猴叫似的。何铁心说, 是得练练口。张纪说,你们别笑,朝鲜真的好,太好了!哎呀,我都想念朝鲜了。 古小泉说,你想念什么?你想念谁我们还不知道?你想也是白想。杜来峰把手中的 家什放下,疑惑地看着张纪,看一会儿说,张纪你搞什么名堂?你想念谁没有错, 白想也没错,直接说出来就更好了,可就是别动歪心思,别来什么阴谋。张纪说, 哎哎,这话可不是这种场合说的,我是谁,我张纪张大队,国家的保障,人民的卫 士,我能有什么阴谋?杜来峰说,我闻着你味儿不对,你肯定有阴谋。张纪向众人 求援说,你们瞧,刚宣布当局长,还是个代的,就来军阀作风了,这还了得?我们 这些当兵的以后怎么活?杜来峰说,别叫冤了,叫冤也没人听。张纪说,樊记者你 给评评理,这儿就咱俩是外人,你给好好评评――不对,你也不是外人,起码你很 快就不是外人了,你评不出什么好理来。古小泉接过张纪的话头说,迟歌姐,你和 我哥的事说了几次办,到底什么时候办?樊迟歌幸福地看杜来峰一眼说,你哥说, 趁着小欢没走,把事办了。杜小欢高兴了,说,太好了,哥,我就盼着这一天,我 得看着你们全都成了家再走! 张纪抬眼看杜小欢,他被杜小欢的善良感动了,眼睛有些湿润。杜来峰也看杜 小欢一眼,目光中流露着爱怜和无奈,说小欢,你呀,老是惦记着别人。古小泉说, 办就热热闹闹的办,铁心你给张罗一台戏,让大哥和迟歌姐红红火火一场。何铁心 说,这事交给我了,我给张罗一场《群英会》,你们看怎么样? 一家人正欢欢喜喜说笑着,有人敲门,何铁心过去开门,高梁进来了。杜来峰 回头看一眼,说,鼻子这么尖,知道吃饺子?樊迟歌招呼高梁说,高梁快来,一块 儿包。高梁说,不了,局里有人找局长。杜来峰问,谁?高梁看了看众人,不说。 杜来峰下意识地放下擀面杖问,出事了?高梁说,没有,就是有个人,不,是两个, 他们找你。张纪把擀面杖放下,拍拍手上的面粉说,我回去看看吧。高梁说,人家 不找你,人家找杜局长,你回去管什么用杜来峰说,礼拜天,谁找我?不是你们要 打球,缺裁判,哄我回去吧?高梁说,真不是,以前的不算,这回不哄你,真是来 了人,在局里等你呐。杜来峰老谋深算地说,你先说说是谁?他们说什么了?有什 么事要我回去?高梁支支吾吾说不上来。 樊迟歌感觉到事情不对,从中周旋道,高梁,快说吧,要真有什么急事,你们 局长会跟你回去的。高梁看看不说不行了,一跺脚说,局长的媳妇带着儿子找到局 里来了!众人一惊,然后都笑了,张纪差点儿没把馅盆掀翻,说,妈呀,我的个妈, 杜局的媳妇,还有儿子,我说杜局,你打哪儿弄出个儿子来?古小泉不高兴地说, 谁这么缺德,冒充我嫂子?高梁见大家不相信,更急了,说,是真的,我没说谎, 我说过谎吗我?张纪哈哈大笑,古小泉和何铁心也笑,樊迟歌先还笑了两下,看了 看杜来峰,觉得有什么不对,不笑了。杜来峰站在那里发呆,好像记忆深处有什么 被启开了。杜小欢也愣在那儿,看着杜来峰说,哥?樊迟歌问,来峰,怎么回事儿? 杜来峰没回答,放下擀面杖,解下围裙往边上一丢,看了一眼屋里的人,转身匆匆 出了屋,高梁紧跟其后撵了上去。杜小欢看了樊迟歌一眼,先跟了出去,樊迟歌也 跟了出去。古小泉说,铁心你守着饺子。说完,也跟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