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入夜时分,月儿姐倚在门口嗑瓜子,听隔壁的养妈调教雏妓小柿子。不知哪家 青楼的留声机里放着龚秋霞的《秋水伊人》:望穿秋水,不见伊人的倩影,更残漏 尽,孤雁两三声,往日的温情,只换得眼前的凄清,梦魂无所寄,空有泪满襟…… 一个卖花带的小姑娘拎着花带篮子吆喝着过来,说,花辫儿——寸辫匀辫沽辫 交子有。月儿姐朝卖花带的小姑娘挥手,说,去去去。卖花带的小姑娘吆喝着去了 另一家。一个卖春药的游方郎中过来了,凑到月儿姐身边说,少奶奶,要引乐吗? 上好的引乐,祖传十三代没走光,儿郎也用得,马客也用得,你就是两人才扶得上 床的苍生苍马,服了我的药,吹风见效,从晚乐到早。月儿姐鄙视着那郎中,说, 瞧你这样儿,你先把自己扶正了,撑直了,再说你那药管什么用,道都走不直,还 卖春药! 一个旧警察留用人员骑着自行车过来了,卖春药的郎中见警察,背了药箱 溜进巷子深处。旧警察留用人员到了观月楼前,骗腿儿下车,对月儿姐说,月儿姐, 卫生局通知,老规矩不变,明儿个去瞧大夫。月儿姐说,黄三,你说老规矩,怎么 就忘了,我们观月楼是拿了免检牌儿的,不用瞧大夫。旧警察留用人员说,不是我 忘了,也不是我收了你的份儿钱又讹你,现在是新政府了,说老规矩是说日子,规 矩可有了变化,谁也免不了,有病的瞧病,没病的您接着乐。旧警察留用人员骑着 车去了下一家,喊,宝钗家的,卫生局通知,老规矩…… 一个黑影在门口一晃,月儿姐还没看清,黑影就闪身进了院子,随手带上院子 的门。月儿姐吓了一跳,手中的瓜子全落在地上,等看清那个黑影是古飞雪,才哎 呀一声叫出来,说,大少,您可把我吓坏了。古飞雪示意月儿姐噤声,问,小姐呢? 月儿姐说,馆主在楼上,天仙园的何先生来了,馆主正陪何先生说话呢。古飞雪皱 了皱眉头,说,你把姓何的叫下来,和他说两句话,我找小姐有点儿事。月儿姐有 些为难地说,这……馆主会骂我。古飞雪脸一黑说,照我的话做!月儿姐不敢和古 飞雪争辩,无奈地走到天井里,抬头朝楼上喊,何先生,何先生! 龚秋霞在隔壁凄 婉地唱着:几时归来呀,伊人哟,几时你会穿过那边的丛林,那亭亭的塔影,点点 的鸦阵,依旧是当年的情景…… 何铁心下了楼,小天椒不知道月儿姐为何叫何铁心,奇怪地朝楼下张望,古飞 雪悄没声息地出现在她面前。小天椒吓了一跳说,哥?古飞雪板着脸问,你今天去 哪儿了?小天椒说,没去哪儿呀?古飞雪说,撒谎!小天椒孩子气地一吐舌头说, 你都知道了?古飞雪恨铁不成钢地说,你怎么就不听我的话?说罢,气恼地冲小天 椒举起巴掌。小天椒一点儿也不把古飞雪的气恼当回事儿,笑嘻嘻地说,哥,我知 道我没听你的话,你生我的气了,你要真气不过,就打我两巴掌吧,你往死里打, 我不叫疼。说罢,乖巧地把自己送到古飞雪的巴掌边,侧了一张娇嫩的粉脸让他打。 古飞雪哪里又打得下去,一脸沮丧,举起的巴掌无力地落了下来。 小天椒冰雪聪明的人,看出哥哥这回是真动了气,想想自己也是违了哥哥的吩 咐,于是解释说,哥,我知道你不要我出去是为我好,可我整天呆在家里,人都快 要憋死了,你说这观月楼能不能当了棺材,把我在这儿活埋了?你只要说个成字, 我也不用你动手,不用这四壁空房当板材,我就一根绫绸把自己结果了。古飞雪一 屁股坐在椅子上,痛苦不堪地揪住头发说,我怎么就摊上了你这么个妹妹?小天椒 乖乖地走到古飞雪面前,跪倒在古飞雪脚下,泪眼婆娑地抱住他的腿说,哥! 哥! 你不想要我了?你要不想要我了你就说,你说出来,妹妹我不会怨你,我这就去死。 古飞雪真怕妹妹有个什么闪失,落下自己终身的痛恨来,呆了一会儿,抬起头, 伸出手,轻轻摸着小天椒的脸说,小妹,哥知道你静不下来,哥也不是不让你出门, 你要在家里呆不住,想出去玩,你就走远点儿,去苏州,去上海,哥不拦你。啊? 小天椒说,你呢?我不能丢下你不管。古飞雪掏心窝子里的话说,哥在这个世界上 只有你这么个亲人,你是哥惟一的希望,哥拿你当生命,只要你没事,哥就不会有 事。 楼梯那头传来何铁心上楼的脚步声,古飞雪快速地对小天椒说,记住,永远不 要和我那些同志来往。小天椒拉住古飞雪说,是铁心,你又不是不认识他。古飞雪 说,可我不喜欢他。小天椒说,他在天仙园里唱武伶,和我也算吃的一碗饭。古飞 雪说,正因为吃一碗饭,我才不喜欢。古飞雪甩掉小天椒的手,帘子一晃,消失了, 小天椒有些发呆地看着他消失的地方。 香港,史鸿儒的公寓。窗外,不远处的浅水湾闪烁着星星点点的渔火。楼上传 来隐约的钢琴声。史鸿儒在客厅里踱步,然后在窗前站下。 香儿端着一只托盘进来,将托盘里的一只小陶盅放在桌子上,垂手道,老爷, 太太吩咐,让老爷趁热喝了。史鸿儒挥挥手,让香儿退下,一会儿工夫俞韵之走进 来,并不看桌上小陶盅里的银耳汤,说,鸿儒,我有些担心卿儿,不知道他在那边 怎么样。史鸿儒回过头来看了妻子一眼说,不用担心,他从船上溜走,是打定了主 意做自由鸟,他想自由就让他自由去,吃了苦头,才知道自由的昂贵。俞韵之说, 我们就这么个宝贝儿子,要是出了什么差错,我也不活了。史鸿儒烦躁地说,共产 党吃不了他,就算吃掉,也是他自投虎口!俞韵之看出史鸿儒心情不好,也就不和 他多说,转身向外走去。史鸿儒在她身后问了一句,你妹妹倒是一点不犯愁,整天 在外面疯,一回来就在上面弹琴,像只叽喳鼠。伍家少爷那边有信来没有?俞韵之 站下了,回到沙发边坐下,说,昨天人家还托人捎信来,要律之打点一下,尽快去 美国,伍少爷那边是当真动了心的。史鸿儒说,既然这样,你就抽一笔款子,送她 去美国,把婚事办了,女大不留,你当姐姐的总不能守她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