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楼上的钢琴声渐强,传来俞律之优美的歌声:〖HTF 〗雷梦娜,听力瓦河畔歌 着爱之音,我和你多甜蜜。雷梦娜,看明月团圆照着彩河滨,雷梦娜,我爱你。〖 HT〗俞韵之坐在那里,看史鸿儒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看得眼累,就说,人家到香江 来的,都是奔了快活来,能动的去了销金窟,不愿动的上了麻雀馆,动不了的也安 安静静呆在家里读马经,就你整天锁着眉头,在屋里溜豹,你这么转来转去的,让 我心里发慌。史鸿儒站下了,脱口说,百卿在那边,不知道怎么样。俞韵之看了史 鸿儒一眼,有些怨气地说,你不是不惦记他吗?史鸿儒看了一眼俞韵之,不说话。 俞韵之趁机说,要不托人捎个信去,叫老二把卿儿带出来?史鸿儒不置可否。两个 人沉默了一会儿,史鸿儒侧耳听了听,楼上没了动静,问,律之怎么不闹腾了?俞 韵之听了听,果然楼上没了琴声,猜测道,也许出去了。史鸿儒哼了一声说,又去 撒野了。俞韵之站起来朝外走去,一边走一边说,这你就错怪她了,伍家少爷那头 的事,律之已经答应下来了,这几天正和朋友告别呢,说是都告别了,利利索索嫁 人,去了大洋那一边,再也不回头。 公安局档案室里堆满了户籍册,何斌和一名留用户籍警向张纪介绍户籍情况, 杜来峰则盘了腿,怀里抱着一本《火车驾驶员手册》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看着。 何斌指着那堆档案对张纪说,这些全是户籍册,按保甲户统计,盘龙市在册人 口七十万零九千二百五十三人,不包括顽军流散官兵、通关商贾、行游工匠、逃荒 的、要饭的、四往八乡进城来瞧热闹的,还有昨儿个死了,今儿个又生下来的。张 纪问何斌,你说的后面这些人有多少?何斌问,昨儿个死今儿个又生的?张纪说, 顽军流散官兵之后的。何斌看旁边的留用警察。留用警察也说不清,估了估,答, 总有十万往上走吧。张纪又问,那些通关商贾,都是什么人?何斌说,这就难说了, 这么给你说吧,这商贾分坐商和行商,坐商又分店铺和行号。店铺吗,金银、绸缎、 皮裘、衣庄、陆陈、豆麦、染色、押当、古董、茶食、食盐、香烛、珠宝、瓷器、 笔墨、菜馆、布匹、鞋帽、南货、山货、地货、广货、杂货。这行号分粮食、煤炭、 铜锡、棉花、茶叶、烟土、水果、炒货、猪仔、海鱼、鲜鱼、菜蔬、蛋船、砖灰、 缸坛……张纪身子摇晃着,差点儿没被那一长串绕口令似的报水牌说到地上去坐着, 抬手阻止何斌说,行了行了,打住吧。何斌正说得顺口,说,我这儿还没说完呢, 坐商除外,这册子里没留名的,还有工匠、手艺、医药、巫卜、星相、役夫、优伶、 娼妓、党会、乞丐、盗贼、杂流,加上走江湖卖狗皮膏药的,能拎出一大溜来。张 纪汗都淌下来了,一个劲儿地揩汗珠子说,你不是故意绕我吧?你把我绕糊涂了, 我就什么也干不成了,连找个孩子问个道也得听你的。何斌有些不高兴了,说,张 队长,你这话就不对了,警署的事和军队上的事不一样,你们解放军打仗,前面十 万人冲锋陷阵,后面二十万老百姓的支前大队跟着,又是粮食又是猪肉,还给你们 唱小调,连伺候都伺候得热热闹闹,不打胜仗才怪,不像我们干警署的,几百号人 应付七十万人,整天东城奔西城,一大早出门,半夜三更摸不上老婆,你找老百姓 人家躲你,有钱有势的找你你就等着挨骂吧,这种差事,左也是露怯,右也是露丑, 也就跟敞了号的犯人没两样,那是我们伺候人家,能绕谁呢?张纪批评道,你可是 共产党员,怎么说上风凉话了?何斌辩解道,我是共产党员不假,可我这个共产党 员和你这个共产党员不一样,你叫老区来的老革命,根红苗壮,说历史是过五关斩 六将,离着八丈远就晃得人睁不开眼,我叫白区地下党,说历史是苦肉计,河泥下 埋着的水萝卜,看明白了的是白皮红心,那得洗干净了、使刀切开了才行。张纪说, 我就一句话,怎么就勾你一大嘟噜酸肠子出来?行了行了,这一堆先放在一边吧, 等我吃饱了睡足了再来对付它们,你给我找找那简单一点儿的,花个一天两宿就明 白个大概的,别弄得我两眼一抹黑,什么也不知道。何斌不高兴地吩咐留用警察, 去,给张队长找一份保甲册子来,别弄那复杂的,人家看不懂。 留用警察离去,何斌收拾户籍册,把户籍册摔打得天响。张纪揩着汗朝一旁的 杜来峰看了一眼,杜来峰津津有味地看着书,对身边发生的一切漠不关心。张纪朝 杜来峰走过去,说杜来峰,看什么呢?杜来峰眼睛还在书本上说,《火车驾驶员手 册》。张纪有点儿奇怪,说,好好的,怎么看上这个了?杜来峰说,看看这么大个 家伙,就两条铁杆子撑着,怎么就跑起来的,赶上几千头好牛。张纪说,你没事琢 磨这个,还真打算去开它?杜来峰把书放下说,张纪,你想没想过,为什么革命胜 利了,咱们这些扛枪打仗的人反倒遭人骂,说咱们打仗行,搞破坏行,踹门砸户行, 治国就不中用了?张纪怔住了,说,没想过。杜来峰把盘着的腿放下,摆了架势对 张纪说,我这些天在琢磨,你我这种扛枪的人,真还不是治国平天下的料,自打进 城以后,整天和乞丐小偷伤兵打交道,饿极了的饥民都抢到头上来,本来是动粗的 事,偏偏一句江山是你的,破坏了不行,你就不能动了。我现在已经想通了,这碗 饭不是我吃的,不然书上何必一条条说武略文治?组织上到处打着灯笼找那些学问 人干什么?说到天上去,我杜来峰冲锋陷阵十来年,算是革命成功了,我一百个服 气,等把接收工作干完,我就转业去当火车司机,替老百姓拉煤去。张纪盯着杜来 峰看。杜来峰说,看我干什么?张纪说,大队长,我有一句话想说,可又怕你接受 不了。杜来峰咧嘴笑道,我连文达那一些酸话辣话都接受了,你能有什么更厉害的? 说!张纪说,你说了这么多,又是文治又是武略,还加上火车的事,好像挺懂事似 的,好像觉悟得要命,其实不然,你是窝囊了,退缩了,让困难吓趴下了,向困难 缴械投降了,我真是没想到,战斗英雄杜来峰的名声,在欣欣向荣到来前反倒给毁 了。杜来峰说,你放屁!张纪说,你先别急,你说了那么多,我的话还没说完。我 也受着气,刚才何斌说我的那些话你都听见了,这话我已经不是头一回听了,我听 见就听见,我拿它们当药引子,一碗苦汁儿我喝下去,再来十碗我还喝下去,我就 当是大补的糖水了,想让我当革命的懦夫、逃兵,没门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