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樊迟歌从公安局出来,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她不想回报馆,看看天色已晚, 就直接去了莫千处。莫千打开门,手里握着一卷书,说,怎么又来了?戡乱时 期,工作不好找,你一天往我这儿跑两趟,到头来让老板开了你,丢了饭碗,我这 儿可不管你咖啡。樊迟歌进了门,把围巾往衣架上一挂说,像我这样能替报纸撑门 面的人,找遍盘龙市,找不出第二个来,不是老板开我,要不是我需要这份职业, 早开他了。樊迟歌嘻嘻笑着,去披间里洗了手,熟门熟路地找了咖啡具,点酒精灯 煮咖啡。莫千说,我今天从十一街过来,看见解放军押着国民党散兵从那儿过,我 就替你担心。共产党进城了,新政权建立起来了,少不了要做些除却眼中钉的靖安 之事,你还是安心做你的新闻记者,不要和新政权对抗,这样谁都不会知道你过去 的历史,你仍然是一个让人疼爱的姑娘。樊迟歌在披间里翻找着什么,说,我的生 命是父亲给的,我无法做到父仇不报。莫千说,你父亲要知道你这样,未必就高兴。 再说,你以前并没有见过共产党,根本不了解他们,对你没见过也不了解的事,你 凭什么去反对?樊迟歌从披间里出来,怀里抱着一只洋铁盒,打开,用一只小碟盛 了少许饼干,放在桌上说,小时候父亲对我说过,他早年在德国留学时接触过共产 主义,从哲学源头上讲,德国是共产主义的发源地,父亲并没有选择它,我相信他 是有道理的,父亲要是在世,一定会支持我。莫千说,你错了,你父亲只是一个军 人,军人不问政治。樊迟歌说,您早年不也是军人吗?您是因为厌倦了政治才弃武 从工的,怎么能说军人不问政治呢? 说着,樊迟歌熄了酒精灯,往两只杯子里倒咖啡。莫千接过樊迟歌端给他的咖 啡杯说,作为世叔,我只能照顾你的生活,无法照顾你的信仰,我不想看到你吃亏。 樊迟歌不满地看了莫千一眼说,我不喜欢您的口气。莫千问,我的口气怎么了?樊 迟歌噘了嘴说,倚老卖老,总拿我当孩子。莫千笑道,你不是孩子又是什么?樊迟 歌端起咖啡杯,搅拌着杯里的糖,默默地看着莫千,不说话。莫千的目光先不在樊 迟歌那儿,喝了两口咖啡,感觉到什么,朝樊迟歌看了一眼,只那一眼,就把什么 都看出来。莫千回避开樊迟歌的目光说,你呀,文章已经让人透不过气了,再加上 一张铁嘴,我看将来谁敢娶你。 樊迟歌不接莫千的话,低头喝了一口咖啡,抬起一双美丽的眼睛,看着窗外的 夜空。窗外的小巷里,一阵小锣小鼓响过之后,传来长长的一声吆喝声:雪花膏、 美人胶、香水香粉香肥皂——冰片扑粉爽身粉、蚊子一见就会滚、宝宝一觉睡安稳 哎……樊迟歌的情绪突然降了下来,伸手端过杯子,没滋没味地喝了一口。莫千看 了一眼樊迟歌说,迟歌,你有心事。樊迟歌抬头看莫千,说,您真想听?莫千不动 声色地说,在我这儿,没有什么你不能说。樊迟歌放下手里的茶杯,正视莫千道, 我想知道,您喜不喜欢我?莫千的手轻轻地颤抖了一下,这一点,樊迟歌没看出来, 是他自己感觉到的——从灵魂深处。窗外的江中,传来一声悠长的船笛声。莫千把 手中的杯子轻轻放下,说,我喜欢你,你还是孩子的时候我就喜欢你,现在仍然喜 欢。樊迟歌说,我问的不是这个。莫千说,那是什么?樊迟歌突然觉得委屈得要命, 眼里潮润了,说,您知道是什么。莫千停顿了好一会儿说,这不可能。樊迟歌说, 为什么?莫千平静地说,我是你世叔。樊迟歌说,我讨厌您用这副口气和我说话。 莫千说,迟歌,不要任性。樊迟歌眼里涌满了泪水,站起身来大声朝莫千喊,我喜 欢您,这不是任性!您早看出来了!您只是太骄傲,从来就把我当成一个长不大的 小姑娘,从来不把我放在眼里!我讨厌世叔!讨厌您!樊迟歌喊罢,扭头冲到门边, 拉开门冲了出去。莫千坐在那里没有动,半晌,端起面前的杯子,慢慢地呷了一口。 接管工作开始后的几天里,林然走遍了盘龙市所有的要害机关,和方方面面的 人谈了话。林然谈话由秘书掐着点儿谈,不重要的事五分钟走人,重要的事另加时 间。林然精力旺盛,一天睡三四个小时,饭有时候吃有时候节约了,让麻雀兜里随 时装两个窝头,吃不上热乎的就啃窝头,就那样事情还是没完没了。秘书有怨言, 说,主任你说了接管无小事,事情下雨似的,你让我接哪颗雨点儿?林然就呵呵笑, 说,那是你的事,我不管。 那天一大早天还没亮,蜡烛厂工会的人就由蔡士雄领着来敲林然的门,蜡烛厂 工会的人告状说,军管会派到厂里的军代表王东升冲着人发脾气,把手枪都掏出来 了,说一天要生产不满两万支蜡烛他就要枪毙人,吓得厂里的几个资方人员躲在家 里不敢到厂里来。林然头一天晚上和法院的人谈镇压反革命的事,谈了一夜,刚躺 下,爬起来就去了蜡烛厂,到天亮时回了,脸都没洗就把文达叫到他的办公室。林 然告诉文达,军管会在接管工作中的问题不少,问题主要出在军代表身上,好多部 门的军代表不懂得城市工作,看着人家地方干部忙得昏天黑地,自己插不上手,急 得跳脚,这种情况相当严重,明显暴露出对城市建设工作的不适应,应该引起高度 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