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文华对林然说,我妈说了,祖上还留下点儿产业,能替政府收留百十来个战争 孤儿,别的她就操不下心了,还得政府管。文母说:我让子怡算过,这院子里已经 养了三十七只惊了魂的小鸟儿,紧一紧,还能养上几十只,我这儿林子小,只能养 几年,隔三差五,孩子们大了,就得送去学校里念书,那得政府管。文母伸出手, 在林然的肩头摘掉一根线头,说,一桌宴席推倒了,残汤剩菜,就算收拾起来,也 待不了贵客,要想桌上亮堂,就得捡新鲜的从头里做。国家要兴旺,得把目光盯住 孩子。 文母为林然摘线头的动作具有着暗示性,让文华有些脸红,但她同时又被母亲 的话说激动了,捉了母亲的手说,妈,您这话说得好呵!林然看了看身边的张纪和 何斌,不易觉察地笑了笑,对文母说,伯母,有件事儿我不太明白,想问问您。文 母说,问吧。林然说,伯父好像不在组织吧?文母说,你是说你们的组织?他呀, 一辈子不肯结党。林然又问,子怡妹妹她也不是咱们党的人吧?文母说,不是,我 也不是,我们这个家呀,信什么自由,不信什么也自由。林然说,这我就不明白了, 一个不在党内的知识分子,怎么会为以共产主义为宗旨的革命献出生命?一个不在 党内的年轻女人,怎么会为党送走了自己的丈夫,又把一群和自己毫无关系的孤儿 接到家里来,给他们食物、教他们识字、待他们像自己的孩子?一个不在党内的母 亲,怎么会为党的事业送走了那么多优秀的亲人?文母平静地看着林然说,你忘了 一点,你说的共产主义,党的事业,它们为的是什么?林然说,中华民族的兴旺大 业。文母轻轻地点了点头,笑了。 林然转过身来,看着文华、看着张纪和何斌,感慨地说,你们都听见了,这是 一个不在党内的母亲说的话,听听这样的话,再摸着胸口,问问我们自己的信仰, 我们还有什么个人的利益、小团体的利益不能放弃?我们还要抱着什么样的宗派和 山头主义去干革命?文华恍然大悟,敢情你叫我们来,是来开教育会呀! 在文华和林然说话的时候,张纪和何斌对视一眼,双方都有些不好意思。何斌 端起石桌上的一杯茶递给张纪,张纪不接茶,伸手一把拽过何斌,两人笑嘻嘻地拍 肩打背,一杯茶一点不少,全泼在两人的身上了。 林然为军代表们开课的主张得到了文华的积极响应,为此,文华专门请来了鲜 于杰,要他给军代表们讲战后的经济发展。 文华和鲜于杰乘坐的吉普车在军管会院子外停下,两人从车上下来,鲜于杰走 出两步,又站住了,有些为自己的决定后悔,说,从来军人打天下,文官坐天下, 我怎么觉得去给一群军人讲经济有点儿荒唐?文华说,事情在没有去做之前,都是 闻所未闻的,你搞经济研究,也不都是拾人牙慧吧?鲜于杰说,打仗和搞经济是两 回事儿。文华说,我记得解放军进城那天夜里,在中央银行金库查账,你给老关说 过拿破仑如何着手战后经济复苏的事儿。拿破仑的币制和亩税制改革,并不是他自 己的主意,而是那些随军的专家学者们提出来的,拿破仑是军事家,他不光会打仗, 还尊重和采纳了学者们的合理建议,你总不能说拿破仑也是一头不懂音乐的驴子吧? 鲜于杰看了文华一眼,不再说什么,文华带着鲜于杰朝院子的大门走去。门岗持枪 立正,向文华和鲜于杰敬礼。 鲜于杰一进院子就愣住了。院子里,军代表们身着戎装,军纪整洁,整齐划一 地坐在小马扎上,林然在第一排端端正正地坐着,看见文华带着鲜于杰走进院子, 值勤军代表一声令下,军代表们刷地一齐从小马扎上站起来,向鲜于杰行注目礼。 值勤军代表端拳在腰,跑向鲜于杰,立正,大声报告道,盘龙市军管会直属队成员 除在外出勤者七十六人,其余全部到齐,听候教授上课! 鲜于杰没有准备,同时被这样正规和隆重的场面感动了,一时不知道应该怎么 办,扭过头来看文华。文华微笑着对鲜于杰说,在这里,你是老师,更是权威,讲 不讲和讲什么都由你做决定。鲜于杰感动了,说,没想到,你们和拿破仑一样,真 的让学者骑毛驴。说罢向军代表们示意,坐吧,大家坐吧。值勤军代表一声令下, 军代表们刷地一声整齐划一地坐下了,身子不摇不晃,目光仍然在鲜于杰身上。 鲜于杰走到架在院子当中的黑板面前,看着黑板上写的“欢迎鲜于杰教授”几 个粉笔字,又转身看着他面前的那些特殊的学生,稍许思索,很快摆脱感动,进入 学者的治学状态,拿起黑板擦,擦去那几个字,在黑板上重新写下“国家资本构成” 几个流利的板书,然后放下粉笔,转过身来,对军代表们说,你们是军人,我首先 提一个和军人有关系的经济问题,你们谁知道请回答:美国每年用于战争和国防的 费用是多少? 知识分子和军人在切入问题的方式上有着共同之处,那就是直截了当,不在乎 截面而在乎纵深。鲜于杰是一个优秀的知识分子,他知道这个,所以用这种方式开 始他的讲课,也正因为如此,他提出的问题有些刁钻,甚至有些离谱,不在大多数 从农村出来、文化程度并不高的军人们的知识储备里。众军代表们听了鲜于杰的问 题,面面相觑,缄口无言。他们被这个问题问住了,而这正是鲜于杰想要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