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史鸿儒说罢,不等林然、文华有什么反应,示意柳十三,柳十三拉开车门,史 鸿儒一撩衣襟,上了车,柳十三也上了车,车绕过林然的吉普车绝尘而去。文华看 着驶去的“雪佛莱”,眉头皱了起来。 史鸿儒靠在行驶的车里养神,柳十三问,老爷,您这样和他们说话,就不怕他 们生气?史鸿儒双手端在胸前说,如果他们连这种话都听不进去,那太太的话就不 幸言中了――我们只能返回香港去。柳十三敬佩地看了史鸿儒一眼。 土豆开着车,林然和文华原道返回。文华为刚才的事生气,说,他以为他是谁? 装腔作势,真让人看不惯!林然说,是看不惯民族资本家史鸿儒的装腔作势,还是 看不惯史家掌门人史鸿儒的装腔作势?文华问,这有区别吗?林然说,有。文华看 林然一眼,说,你不用提醒我,我不会把个人恩怨和工作搅到一块。我就是想不通, 在接管过程中,我们遇到的困难已经够多了,还要忍耐资本家不断的刁难,你却这 么沉得住气,这究竟是为什么?林然说,为了这个政权。文华说,为了谁的政权? 资本家的?我们欠了他们什么?这个政权难道是为他们建立的吗?林然说,这个政 权不是为任何个人建立的,是为一个阶级,忍耐是为了这个阶级,沉得住气同样也 是,要明白,接管一个政权容易,建立一个政权难。文华说,我就奇怪了,很难的 事,在你那儿是容易的,明明容易的事,你却把它们看得那么难,那天鲜于那么对 待你,明明是给你难堪,你还笑眯眯地对他,一点儿脾气也没有,老林,我得说实 话,我觉得你越来越优柔寡断了,话说得重点儿,是窝囊了,你不再是当年那个叱 咤风云的林然了,这让我失望。林然说,你这么说,我也很失望,可我不能顺着你 的希望去做。大刀阔斧在什么时候都是容易的,而大刀阔斧之后呢?我们还剩下什 么?刀刃上的血迹还是刀柄下的人头?文华,亡国之君需要卧薪尝胆,泥沙俱下时 代里的胜利者又何尝不需要?文华说,我们就这么忍着?对一切人拱手作揖?江山 打下了,还让人骑在脖子上作威作福?那我们的权力怎么体现?我们还要这个江山 干什么?林然说,你以为政权是什么?江山是什么?政权不是粮食和煤炭,不是盐 巴和布匹,江山也不是把一批人推上断头台,再让一批人坐上金銮椅!吃有饱,穿 有暖,那是朴素的政权观,不赢得民心,不让大多数人民承认这个江山,不是我们 想的,而是他们要的,这个江山迟早还得变!文华说不过林然,无奈地说,你的经 验太丰富了,总是让人紧张,让人喘不过气来,我无法说服你,我保留我自己的意 见。林然说,你可以保留你的意见,但我会说服你。文华生气了,说,你这样很难 让我接纳你!林然一点儿也不妥协,说,我再说一遍,我们得学会说服――不是你 说服我或者我说服你,也不是你接纳我或者我接纳你,而是我们一起,用一个崭新 的铁打的政权说服这个时代接纳我们! 文华被林然掷地有声的话震住了,她瞪大眼睛看着甚至有些被激怒了的林然。 林然的确是被激怒了,不是被文华,而是被自己。土豆在前面开着车,林然不能说 出一个士兵无法领悟的话:日子是大多数人民希望着的,江山却是由少数政治家决 定着的,江山的牢固和恒久寄托在民心上,这一点,任何政治家都明白,可并非任 何政治家都懂得民心所在、自己所在。文华看着林然,他目光炯炯,清癯的脸上浮 着两朵红晕,那是她没有见到过的不了解的林然。文华一时被林然慑服住,说不出 话来,过了好一会儿,她试探着问,要不,我们再返回头去? 莫千陪史鸿儒看过三河铁厂战后重新点火的铁炉出水,再陪着他在厂里四处走 了走,介绍了政府支持复工的情况,史鸿儒频频点头,脸上浮现着欣慰的神色。莫 千送史鸿儒到经理室休息,茶房送上茶和热毛巾来,然后退下,莫千和账房在一旁 陪着,史鸿儒的情绪很好,舒坦地坐在沙发里,脸上有了一丝温暖的笑意。 史鸿儒说,这么说,政府不光帮助厂子复了工,还给了一笔款子?莫千说,政 府给贷了两亿,还给了一些煤,政府说了,三河铁厂是盘龙市最大的民族工业,千 方百计也得保证铁厂的生产,如果老客户一时联系不上,铁碇卖不出去,政府包销。 史鸿儒不相信地看着莫千问,政府主动提出和我做生意,有这事儿?莫千微笑道, 确有其事。史鸿儒感慨地说,看来,他们真是说话算话,尊敬民族工商业者,支持 工商业发展,这哪像鸿庭说的?鸿庭这人哪…… 楼下什么地方传来一阵吵闹声,史鸿儒正在兴致中,没有留意,莫千耳尖,示 意账房去看看。史鸿儒说,刚才我和十三一路看来,盘龙市政事通和,秩序井然, 市廛不惊,人心思定,要不是我亲眼所见,真还不敢相信仗刚刚打完。老莫,你留 过洋,打过仗,见识广,你说说,这共产党人真的有一呼百应的能力?共产党的政 权真的是民心所向?莫千说,史先生,莫千早年从政,只因年轻气盛,血气方刚, 并不真懂政治,莫千只知道,乾坤始奠时,哪个朝廷都是朝气蓬勃、举德举仁的, 哪个新登基的皇帝都抱定为民请命、鞠躬尽瘁的,莫千退出政界,不问政治,是因 为好花不常,好景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