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文小妹得知史百卿挨揍的事,匆忙赶往学校,一见史百卿鼻青脸肿地躺在床上, 眼泪当时就要下来了。史百卿不肯在文小妹面前掉面子,充硬汉地说他没事儿。文 小妹眼圈红着说,都被打成这样了,还说没事。又说,已经要学校的青年团干部摸 了底,事情是福林堂周济元的儿子领着人干的,他是三青团的人,正在调查他还有 没有别的反动罪行,要是有,铁定把他移交给公安局,办他的反革命罪。史百卿感 叹道,没想到决裂这么难。文小妹问他是不是害怕了。史百卿承认有点儿。文小妹 心里疼得直抽,还得鼓励他,说看看我三叔他们,枪林弹雨都过来了,他们眉头都 不皱一下,我们得向他们学习。史百卿不是不想学,也知道学成是怎样的造化,可 革命者是信仰者,学起来太难。文小妹说,正因为难,革命才是神圣的,做一个革 命者才是青年人的理想。史百卿愁眉苦脸地说,和家里斗争,被家里赶了出来,想 要革命,又被人揍成这个样子,我是落在屋檐上的麻雀,风吹雨打,人轰鹰啄,处 处不讨好。 文小妹到底是女孩子,忍到最后也有一个分寸,听史百卿那么一说,放下水碗, 轻轻地抚摸着史百卿脸上青瘀的伤口,心疼地伏在他的胸口上,说,百卿,我知道 你现在很委屈,看见你这个样子我也心疼,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才和家里决裂的。 史百卿问,你能不能理解我?文小妹点了点头。史百卿欣喜地握住文小妹的手,说, 只要你能理解我,我就决裂到底,再大的委屈我也能受! 俞律之那天也到学校里来了,进门一看史百卿的样子,吃了一惊,问,出什么 事儿了?等文小妹说过事情的缘由,俞律之问史百卿,能下地吗?史百卿说,行。 俞律之说,那你起来,跟我走。史百卿问,去哪儿?俞律之生气地说,还能去哪儿, 回家,咱们的脸不是白墙,没有道理在这儿让人抽。史百卿宣布不回家,自己已经 和那个家决裂了。俞律之讥嘲说,家又不是甘蔗,甜了多啃一节,不甜就丢掉,赌 赌气就行了,决什么裂?文小妹在一旁站着,史百卿脸上有伤,像朵光荣花,那副 豪情万丈的样子,用不着装就出来了。史百卿对俞律之说,实话告诉你,就算爸八 抬大轿抬我回去,我也不会回去,我现在不是史家大公子史百卿,而是革命青年史 百卿,我要给自己改名,叫史革命。那个家巧取豪夺、鱼肉百姓、与敌为友、剥削 人民,它一天不向政府低头认罪,我一天不回那个家。俞律之惊讶地看着史百卿, 然后开心地笑了,说,你才几天不吃奶,就来这个,口气大得好像你真是革命者。 告诉你百卿,你和你文达叔不一样,人家是阿尔匹斯山上的生命,再落魄也是西西 弗斯,英雄天生的,就你这种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离了丫环穿不上衣裳,饭送到 嘴边都不知道怎么吃下去,还革命革命的,得了吧! 史百卿被激怒了,从床上撑起 来,要和俞律之论英雄,英雄没论上,哎哟叫了一声。 俞律之在学校和史百卿文小妹说了一会儿话,看看史百卿是铁了心和家里闹对 抗,劝不动,史百卿一双眼又老往文小妹那边瞅,根本没心思和自己说话,便起身 告辞。 俞律之回到家,把史百卿挨打受伤的情况告诉了俞韵之。俞韵之差一点儿没晕 厥过去。过了一会儿,她起身往书斋里走,说,我去找鸿儒,要他去学校把百卿找 回来。俞律之拦着她说,姐夫眼下气还没消,又查着二哥留下来的那些烂账,你这 个时候闯进去,不是添乱是什么?百卿那儿真没什么事儿,这个家,也就我和百卿 能说上话,我会常去学校看百卿,你就不用担心了。 俞韵之看妹妹,看出她说的是真话,想想的确不能再在这时给丈夫添乱,回头 坐下,担心地说,百卿他不会再闹出什么事儿吧?俞律之说,姐,一个男人吃点苦 头未必是坏事,要能顶天立地那就是正果了。你瞧瞧文达,人家也是大户出身,也 是锦衣玉食养大的,人家火焰山八卦阵什么没经历过?百卿说要做英雄,也是一气 之下,他要真做出什么来的,像了文达,倒不枉了是一个男儿。俞韵之说,你也不 用拿文达和卿儿比,也不用在我面前夸文达,你就是把文达夸到天上去,他是你的 吗?俞律之愣住了,一时语塞。俞韵之说,律之,不是姐说丧气的话,你也别太天 真了,你拿文达当回事儿,人家未必就拿你当回事儿,卿儿让人下了毒手,也只是 皮肉苦,到底不是拿自己的命去赌一个不可能,和你不同,你要有伤,可是伤一辈 子。俞律之让俞韵之说得一愣,过了好一会儿才无力地说,姐,我不会让自己受伤。 俞韵之说,还逞能呢,这几天你睡过几觉?照照镜子去,脸都瘦尖了,要怎么样才 算伤?俞韵之冷冷地看着俞律之接着说,趁着今天这个机会,我索性把话都说出来, 我不相信文达,更不相信你能撑过那痛去。 书斋里,史鸿儒眉头紧锁地看完了联号粮铺的账目,推开账本,挥手示意账房 先生退下,然后对柳十三说,老二的手脚做得也太张狂,难怪政府作怒了。柳十三 说,二爷不懂粮食行,也不能全怪他。史鸿儒说,客岁已去,时务非昨,不知通变, 自作聪明,难道这也不怪他?柳十三说,老爷说的是,可老爷心绪不佳,不肯应酬, 多亏二爷在外面打点,二爷也算辛苦了。史鸿儒问,老莫这些天在干什么?柳十三 答,莫先生这些日子吃住在三河铁厂,说厂子日渐红火,想借着机会再起一个炉子。 史鸿儒问,这事儿怎么没人给我说?柳十三答,莫先生说,老爷心情不好,钱又是 政府给贷下的,就不用惊动老爷了。史鸿儒沉默了一会儿说,十三,你说,我是不 是冤枉老莫了?柳十三说,老爷一向不冤枉人,不过,莫先生是见过世面的读书人, 老爷对莫先生,自然不能和别的下人一样。史鸿儒说,你的话我明白了,我是冤枉 他了。柳十三说,十三顺嘴说说,老爷不必往心里去。史鸿儒说,古往今来,君择 臣,臣亦择君,创业难,守成也不易,史家的这份产业,总是要支撑下去,要撑下 去,就得和人通融,我想请林主任和文司令到府上来坐坐,你看怎么样?柳十三说, 老爷既然决定亲自掌持史家产业,也就应该和政府有所往来。史鸿儒说,十三,你 从来不说人的坏话,反倒处处替人包揽。柳十三说,老话说了,给人经书,那人就 是学子,教人勾栏,那人就是戏子,使人权柄,那人就是贼子;说人坏,那是世道 坏。史鸿儒点点头说,你去给林主任和文司令送一个帖子,就说我请他们到我寒舍 喝茶,再往鸿昌那儿捎个信,叫他也来,替我陪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