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林然和文华把鲜于杰请到物资接管委员会,想向他咨询一件事。王铎先介绍情 况说,这几天棉纱市场像是发了疯,一个劲地上扬,三天时间,纱价上涨了百分之 三十三,看样子还有继续上涨的趋势。鲜于杰问,其它主要商品是不是也跟着上涨 了?王铎点头说,面粉上涨了百分之二十五,食油上涨了百分之二十一,棉布上涨 了百分之十八,煤上涨了百分之十九。鲜于杰说,这叫投机炒市,你们遇到涨风了。 林然问,什么叫投机炒市?鲜于杰说,简单地说,商人中有一部分是靠投机发财的, 他们利用市场结构和交易制度为手段,做买空卖空、哄抬市价的投机生意,以此牟 取暴利,这就叫投机炒市。林然问,为什么会选中棉纱?鲜于杰说,棉纱是凭栈单 交易,又可以做期货,是“抢帽子”、“掉档子”、“踢皮球”的筹码,符合投机 性的所有条件,很适合做买空卖空,所以一向被投机商人视为除金钞和证券以外最 理想的炒作目标。文华问,鲜于,这种事说小了对国营公司是个麻烦,说大了扰乱 市场秩序,我们得下手,你有什么建议?鲜于杰说,能先给我一份目前的市场纱价 清单吗?王铎说,马上就能给你。说罢起身离去。鲜于杰对文华说,我先研究一下 市价情况,再告诉你们我的想法。需要提醒你们的是,第一,要注意棉纱、粮食和 煤炭这两白一黑的市场动态,这三样物资最具有炒作价值,投机商人很可能集中投 机资本反复炒作这三类商品,循环哄抬。第二,要保证国营公司存量,提防投机商 人以国营公司存量不足为要挟,乘机抬价。第三,要动用政府机制,建立良性的市 场交易秩序,尽可能保证以平价向厂商和市民配货,平抑涨风。文华说,如果不出 现意外,我们能够保证控制住市场总成交量的四成。鲜于杰说,你们不是炒家,而 是庄家,四成不够,至少要达到七成,否则无法平抑涨价幅度。林然说,鲜于教授, 我们没有把你当外人,所以把我们的困境告诉你,纱布、粮食和煤是人民生活的必 需品,对这些商品的交易,政府不可能禁止流通,但现在政府财政收支无法做到平 衡,市场货币流通量增加,要物价不涨是不可能的,但我们又坚决不允许物价暴涨, 否则这个政府就维持不下去了。鲜于杰说,我会尽快拿出一个建议给你们。 王铎拿着一份纱价市场清单回来,将清单递给鲜于杰。鲜于杰仔细地看过那份 清单,很肯定地说,毫无疑问,这是典型的投机炒市。文华问,你的建议呢?鲜于 杰说,实行政府市场管理和国营经济抛售双重手段,平抑涨风。林然说,能不能说 得详细一点儿?鲜于杰说,先说经济手段。政府名下的国营公司进入交易市场,直 接参加交易,以抛售物资的方式平抑涨风,小涨少抛,大涨多抛,保证市场价始终 以缓慢的方式上涨。王铎说,这个我们试过,头两天还能管点儿用,昨天我们抛售 了一千九百八十件棉纱,全部被商人们吃进去了,纱价并没跌下来,照样往上涨。 鲜于杰说,这是旧的市场交易制度在作祟。现在纱市的交易制度是当日成交隔日付 款,投机商人往往利用这个时间差,在市场上购进后并不提货,在另一市场或者第 二天出场之前在同一市场转手出售,这叫“踢皮球”。林然说,也就是说,对这种 钻旧交易制度空子的投机行为,光采取经济手段不能制止,必须配合以政府行为的 行政手段,对吧?鲜于杰说,对。文华说,怎么采取政府市场管理?鲜于杰说,第 一,统一交易时间,逾时付款作场外交易论处,防止投机商随意跨场进行哄抬物价 和抢购。第二,实行当日交割制度,交货、提货、付款在交易当天结清,防止投机 商做期货。第三,建立成交登记制度,集中交易市场,禁止场外交易。林然转头对 文华说,鲜于教授的建议很及时,物资接管委员会必须尽快制定新的交易规则,着 手改革旧的交易制度,建立新的市场秩序。鲜于杰说,我会给你一份详细的建议报 告。 送走鲜于杰,文华和林然商量着如何尽快建立交易规则的事,杜小欢眼里噙着 泪进来了。见到穿一身旗袍的杜小欢,林然和文华都愣住了。林然问,小欢,怎么 了?杜小欢咬着嘴唇不说话。文华看出杜小欢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起身走过去, 把杜小欢拉到走廊里,问她,出了什么事?杜小欢不说话,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让 眼泪流出来。文华着急,说,到底怎么回事?你说话呀?杜小欢委屈地说,他训我, 说我像个木头,不懂生活。文华不明白,问,什么木头?什么不懂生活?杜小欢说, 他要我陪他去看戏,我去了,睡着了,靠了一下他的肩膀,他就训我,说我拉拉扯 扯,不严肃。文华说,你在说谁呐?杜小欢说,还有谁?那个眼里没人的家伙呗! 文华明白过来,反倒松了一口气说,我当是什么事,不就是人家看戏你睡觉吗,他 说你两句就说你两句,也值得抹眼泪?杜小欢说,那是说呀?他叉着腰吼,凭什么? 我就是不喜欢看戏,怎么啦?文华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你睡也睡了,没人吃你。 行了行了,把眼泪擦掉,让人看着笑话。杜小欢咬牙切齿说,我发誓,这辈子再也 不跟他拉拉扯扯的了!文华说,我劝你别发这个誓,到时候兑现不了。 李道正看戏,一点红也陪着去了,看完戏回到史家公馆,见史鸿庭坐在客厅里, 似在听收音机里的新闻,人却有些发呆。一点红走到史鸿庭身边坐下,问,今天没 去大哥那边?史鸿庭不接一点红的话,反问,你去哪儿了?一点红说,陪李市长看 戏去了。史鸿庭说,和他搞上了?一点红说,我是文化局艺委会委员,陪市长看戏 很正常。史鸿庭说,那是。一点红哧哧地笑,媚目秋波地看史鸿庭。史鸿庭耐不住 看,先怯了,解释说,我不是吃醋,我是真拿你当回事,可你也别让我太难堪。一 点红去茶几上取了牙签,从果盘里挑了一只蜜饯,兰花指儿翘着送到史鸿庭嘴边, 收了笑容,一本正经说,鸿庭,这么长时间了,我看重什么,心里向着谁,你就算 拿不准我,也应该相信自己了。史鸿庭咬住蜜饯,一点儿戒备消失已尽,说,开个 玩笑,你不要当真。 一点红喝了一口茶,放下茶碗说,刚才我看见徐胖子出去,他不是在上海做证 券吗?怎么,做不下去,来求你了?史鸿庭说,他在上海做金钞,让政府给处理了, 回盘龙炒纱市。我让文华那个女人盯得紧,轻易动弹不得,丢了几份单子在他手上, 让他替我做空。一点红说,徐胖子手背,做什么亏什么,民国十八年做烟煤,做得 让人追杀,逃去上海,这种人你也信?史鸿庭说,这你就不懂了,炒家不入市,徐 胖子这种人,别看他喝五吆六,身后跟着一群马仔,明白的都知道,他只配跑跑龙 套,传传下手,真正的庄家,是我这种坐在家里喝茶的。这事你就不用多问了,倒 是有一件事,我要你帮我拿拿主意。一点红问,什么事?史鸿庭起身把收音机关上, 让客厅里安静下来,然后对一点红说,大哥痛恨国民党的人滥杀无辜,开始偏向共 产党,大嫂让人家撵急了,想离开盘龙,大哥有些犹豫,不愿意走。我的情况不说 你也知道,政府拿我当着对头,现在不收拾我,那是给史家人一点面子,其实是拿 我当一只死老鼠,汇理总行不发话,我要走,等于炒了自己二十年的背景,也就是 一个落魄的爷。不走呢,我就只能乖乖地听凭共产党摆布,可又咽不下这口气,你 说我该怎么办一点红说,我一个妇道人家,自己奉承自己,也就会唱两出戏,我能 说个什么子丑寅卯来?要说,也只会说说识时务者为俊杰这样的话。史鸿庭知道一 点红这是卖关子,便讨好一点红说,昨天路过天德,齐老板说,店里刚到了一件银 鼠裘皮,上好的俄罗斯银锋,一会儿要老高把车备上,咱们把它取回来。一点红莞 尔一笑,说,银鼠这小东西,只在交配的时候和家人呆在一块儿,别的时候,总是 独往独来,所以它只配做了裘皮。史鸿庭听出了一点红话外有音,问一点红,什么 意思?一点红说,你堂兄是商会会长,政府面前是大红人;你大哥是共产党器重的 人,为了他共产党能把家底儿都搬出来往外砸;你侄子有个青年团书记的小对象, 前途远大;还有那个俞律之,整天黏糊着警备司令。有了这些,你还怕什么呢?史 鸿庭沮丧地说,我和他们到底不同。一点红说,老话说了,手足分离,如雁行折翼。 还记得《葫芦记》那出戏吗?汉时姜肱兄弟三人花萼相辉,棠棣竞秀,各自娶了妻, 仍然一床大被同宿同眠。再有那《广缘谱》,宋太祖赵匡胤的兄弟病了,要用艾叶 灼胸,太祖用艾叶烧自己,为弟弟分担痛苦。过去你阻止大哥留在盘龙,那是意气 用事,落到底反倒是生分了兄弟之情,其实大哥留在盘龙,你也能桑下荫凉,驱蝇 避蚊,落个轻松干净。史鸿庭若有所思说,你这样一说,我倒是有了主意。一点红 说,说到主意,男人不光得有这个,还得有胸怀,没有胸怀的主意不过是城府,一 截子鼠肚鸡肠而已。我和李市长交识,话没给你说透,其实正是替你经营,为你日 后的思谋做着铺垫。你想想,共产党是什么人?那是铁砣子做成的,就算有情有义, 我这种梨园出身的有没有劲去掰开,我能不知道这个?史鸿庭感激涕零地说,好女 人哪,你让我怎么疼你才好?一点红反而委屈了,说,你拿银鼠皮来套我,其实是 羞杀我,是不懂我的人。我叫你一声二爷,是你在我最难的时候收留了我,我也没 有什么图的,只求掏心为引,剖胆入药,解你百愁一二,我就是死也瞑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