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林然从物资接管委员会回到军管会,见文达烦躁地坐在办公室里。林然问,戏 看完了?文达说,完了。林然问,怎么样?文达说,进城好比大浪淘沙,真金假金 全显出来了。林然不明白,莫名其妙地看着文达,说,什么浪?谁是真金?这是哪 一出?文达知道自己说岔了嘴,掩饰着将话题转移开,说,刚才看戏时听李市长说, 文华那里遇到问题了。林然说,是棉纱涨价的事,文华能对付,倒是有一件事,迫 在眉睫,不能不处理。你现在能走开吗?文达问,怎么了?林然说,跟我走,我带 你去一个地方。文达问,去哪儿?林然说,你先别问,去了就知道了。 林然带着文达,土豆和石头暗袖武器跟在两人身后,四个人换了便衣,像是两 个掮南贩北的商贾,身后跟着两个机灵的小伙计。一行人出了军管会,也不叫车, 去街上拦了两辆洋车,一车拖到风月街,林然让停下,土豆付过车资。林然知道要 去哪儿,头也不回,一路前行,文达却不知道,四下打量,越来越怀疑,步子慢了 下来。 黄昏时分,风月街上已经灯笼如织,三五个早早收拾停当的妓女衣裳鲜亮,抽 着香烟倚门待客。真正的老嫖客还没来,要等到夜沉时分方才入道,街头来来往往, 大多是瞧热闹的。也有被满街拉客的二三流的妓女缠上了的风月场中的雏子,羞羞 答答被拉进妓院。沿街的妓院里纷纷杂杂传来颠鸾倒凤的孟浪声――打茶围的唱曲 子,吃花酒的猜拳,一家妓院里传出李丽华的《花月良宵》,另一家妓院的留声机 里放着龚秋霞的《梦中人》。 文达站住了,满脸羞红和愠怒,回过头来盯着林然问,文华又冷落你了?林然 说,什么意思?文达说,受刺激了呗,要不把我往这儿带干吗?林然的脸上是一种 分辨不清的复杂,并不理会文达,带头走进一家挂了“同意堂”灯笼的妓院。文达 不好撇下林然不顾,只能跟了进去。土豆早就得过林然的吩咐,往墙角一靠,袖了 双手,守在外面。石头和土豆贴到一块儿。 同意堂的院子里,林然和文达走来,一个男人衣冠不整地从屋里跑出来,差点 儿没撞上文达。男人绕过两人,一溜烟地跑出了大门。领家紫砂壶领着两个大茶壶 一边骂着一边追了出来:死嫖匪!聋子玩鸟儿的角色!好脸子的东西!没钱嫖你翻 烧饼去,到老娘这儿来做空心汤圆!咒你全家老小中状元! 文达没见过这种场面,不解和诧异都有,因为不明白林然的动机,不能说什么, 人站在那儿,像个傻瓜。紫砂壶骂完,注意到林然和文达,两个男人即便是换了便 装,一身凛然之气仍在。紫砂壶看出来者不凡,立刻换了一副喜气洋洋的脸儿来招 呼两位,说,二位爷来了?二位爷看着面生,是新客吧?姑娘们都收拾停当了,我 这就叫看厅――他爸,来客了,让姑娘们出来挑人儿―― 林然说紫砂壶,你先歇着嘴,我找个人。紫砂壶恍然大悟,说,原来有相好呀? 客人找哪位姑娘?林然说,小柿子。紫砂壶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林然,扑哧一声捂着 嘴笑了,说,哟,看不出,客人这副好架子,喜欢的是清客呀。紫砂壶说着,对手 下的大茶壶说,马三,替客人撩帘子,叫小柿子下楼接客。又问林然和文达,二位 是单嫖还是双飞?我这儿还有两位雏子,没开过苞的,要不要我给二位再叫上一个? 此时,文达脸上已经挂不住,要发作了。林然似看出了这个,回头一捅文达。 阴极、脏极了的小屋。文达不光呼吸急促,连放脚都觉着困难。十二三岁的小 柿子把门关上,回过头冲着林然和文达走来,没等文达反应过来,扑通一声就给两 人跪下了。林然到底是明白的,上前把小柿子扶了起来。文达却呆在一旁,不知道 出了什么事。林然说,孩子起来,快起来。小柿子说,好心人,救我,你们要不救 我我只能死给他们看了。林然说,起来说话,啊? 小柿子被林然扶了起来,泪已经流淌下来了。林然让她坐下,从兜里掏出一封 信,拿给她看,说,这封信,是你写的?小柿子说,我不识字,是月儿姐替我写的。 林然问,为什么写给我?小柿子说,月儿姐说了,军管会的布告上都落您的名,写 你的名儿共产党就能知道。好人,求求你们救我出去!林然说,孩子,我答应救你 出去,你能先带我们找到月儿姐吗?小柿子抹着泪点头。 林然和文达将小柿子带出同意堂,接回军管会,让土豆和石头根据小柿子提供 的地址,去观月楼将月儿姐接来。月儿姐做着小天椒的跟妈,什么头面人物都见识 过,不怯场,瞟一眼信,说,没错,信是我写的,小柿子应承我一双鞋面,我没要 她的,连纸墨都是我从馆主那儿讨的。林然问,为什么写这封信?月儿姐说,你们 不是说自己是人民政府,替百姓办事吗,小柿子算不算人民,这我不知道,可这孩 子大小也算个百姓,她这个百姓十岁被卖进妓院,十二岁接客,逃了几回,被抓回 来,打个半死,然后逼着再接客,如今跟只蛆似的,你们要不救她,就没人救她了。 月儿姐说着,一把将抽泣着的小柿子拽过去,人往腿上一横,不由分说,衣裳往上 一撸,将小柿子的上衣剥了下来――小柿子的背上,一排排的伤痕和水泡赫然入目! 月儿姐说,看清了?这是用手掐的,鞭子抽的,烟头子烫的。 林然和文达惊呆了。文达说,怎么给打成这样?月儿姐把小柿子的衣裳掖好, 推她到一旁,说,这孩子犟,要脸儿,逃不掉就拿裤带勒脖子,当妈的发现,解下 来睡冰,戗活了再往死里打,打得再流不出泪了就让接客,人死在那儿不能动弹, 一晚上还得接十个二十个客人,不肯接,当妈的就捉一只狸猫装进她裤裆里,用鸡 毛掸子抽,抽完再叫干爹糟蹋,再犟的人也经不住这个。文达哆嗦,脸上的肌肉痉 挛着,说,她家里人呢?怎么不管她?月儿姐说,家里人?她就是让她亲爹给卖到 窑子里的,是同意堂的死期孩子。文达问,什么是死期孩子?月儿姐说,亲爹卖她 时和窑上说定了,三十块大洋了断脐血,从此是没爹没娘的命,身子是窑主儿的, 死活替窑子里拉套,拉到人烂了,往乱尸岗上一丢,再活下辈子。文达眼冒怒火, 一拍桌子,骂了一句粗口,说,妈的!桌子上的东西跳得老高,把月儿姐和小柿子 吓了一跳。文达涨红了脸说,这种人吃人的现象,在新社会里不能允许它留下来! 一个也不允许它留下来! 鸿庭若有所思说,你这样一说,我倒是有了主意。一点红说,说到主意,男人 不光得有这个,还得有胸怀,没有胸怀的主意不过是城府,一截子鼠肚鸡肠而已。 我和李市长交识,话没给你说透,其实正是替你经营,为你日后的思谋做着铺垫。 你想想,共产党是什么人?那是铁砣子做成的,就算有情有义,我这种梨园出身的 有没有劲去掰开,我能不知道这个?史鸿庭感激涕零地说,好女人哪,你让我怎么 疼你才好?一点红反而委屈了,说,你拿银鼠皮来套我,其实是羞杀我,是不懂我 的人。我叫你一声二爷,是你在我最难的时候收留了我,我也没有什么图的,只求 掏心为引,剖胆入药,解你百愁一二,我就是死也瞑目了。